《春江水暖》月影沙丘

38、引蛇出洞（四）

　　算计与被算计之间，烟萝宁愿选择算计他人而不是被他人算计。她不是圣人，纵然日夜吃斋念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佛心于她而言，似乎仍相隔甚远。
　　看着眼前飞扬着的血色，烟萝双眸已是一片朦胧，玉颜一片冰寒。她因是在恐惧着，因为眼前的杀戮让她不禁有些恍惚，毕竟她未曾真正见过这般□□的杀戮。心中或悲或悯，然而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原来到头来自己还不是与世间众人一般，蝇营狗苟，只为能苟活于世。
　　顾晖的突然插入，让勾魂罗刹原本的计划顿时生变了起来，有些棘手。原本围绕着左伦搏杀的众杀手们瞬间全便将大部分的目标转移到了顾晖身上。
　　顾晖就便是功力再高，剑法再强，但他毕竟身有重伤，不可念战。
　　手中剑一抖，层层光影，铺天盖地的卷上蜂拥而上的众人。在一大片的惨叫声中，迅速回身贴近烟萝，妄图一把将烟萝劫持走。
　　然而左伦的速度也不见得慢，杀出重围，一把拦下顾晖，挥刀对上顾晖，防止其接近烟萝半步。也就在这么瞬间，勾魂罗刹也纵身飞扑而来，一剑直朝顾晖刺杀而去。
　　这叫什么，缠斗？
　　烟萝凝眉，若再添上一个的话……算了，戏虽好看，反倒终要害到自己。
　　前方的杀戮依旧，山风呼啸，夹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儿，向四方卷去，布满了整个山涧。久斗之下，顾晖手中利剑已不如先时那般的灵活了起来。而左伦连番厮杀下来，全身上下早已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刀口，浑身的体力与精气趋向透支的地步，身形变钝，只剩守式。上百的杀手也在这激烈的搏杀中，只剩三四十人。满地的尸首，横七竖八的躺卧，带着淋淋的鲜血。山涧的树木早已一片凌乱，树叶狂飞，胜比秋日落叶，带着红，铺满山道。
　　勾魂罗刹顿然手中利剑一抖，集中全力，疾风骤雨般迅速的向顾晖扫去。顾晖大惊，迅速闪身于株杉树后，连脚速踢着杉木直摇而上，险险躲过了那招凌厉的剑气。只听的“喀嚓”一声响，顾晖所踏的杉树瞬时间裂为两分，重重的倒下。顾晖猛然提气，借着斜倒而去的杉木跃向另一旁的树枝上。只是真气耗费太过，喉唇间猛然一阵温热，一股带着浓浓腥味的殷红液体破唇而出。顾晖身形一软，自树上坠下，眼见着便要重重摔落在地。然而顿然间却又见其身形忽变，迅速一个钩脚，缠住树干，利剑脱手，飞刺向勾魂罗刹……
　　“梅心。”烟萝闭着眼，对着紧贴着自己的身后之人轻声唤到，感受着自己身后之人的微微的异动，尽力忽视耳后回荡着的杀气。
　　“想必你现在有些高兴吧，毕竟你终于可以自如行动了。但是梅心，你认为就便如此，你便能混水摸鱼，渔翁得利了吗？你以为你能走的远，逃脱的了吗？”烟萝漫不经心的笑说问着，若非是其被点住了穴道而无法动弹，否则习惯性的她又要捋动起衣袍，因为在她脑中，计算又再次开始。
　　身后之人的身子顿然微僵，本想趁乱将烟萝偷偷挟持走的举动有所顾忌的停顿了下来。
　　“四姑娘若输了，而你成功将我掳到你主之面前，或许你会在你主子面前好说几分话，但也只是几分话而已。即便你与四姑娘有隙，但四姑娘终究是你上头，你现姑且可以在这样的境况下为求私利与自保而将她抛在一旁，难保他日遇及险境时你不会故伎重演，将你主子弃于不顾。处高位者，莫不疑心病重，时时刻刻的提防着每一个人，哪怕是她最亲最近之人。你说你主子会不会因此而开始提防起你？只是……”烟萝顿了顿，方缓缓开眼看着眼前依旧血腥四溅的厮杀场面，看着紧紧护在自己左右，忍着身上多次伤口的剧痛而于陆续与敌缠斗着的左伦，看着远方身受重伤却依旧同勾魂罗刹等众多杀手搏杀着的顾晖，目光中满是忧虑，“看目前这架势，你说究竟谁会赢？”
　　梅心不语，只是目光微有下沉。
　　“若是她赢了，而你却不见了，你说，你日后还会有好日子过吗？据说四姑娘记恨心极强，你为了护我而得罪了她，我想她定是饮恨强记着吧。再者她在那边拼死拼活，而你只是在这儿一旁袖手闲观，即使是你身不由己，但是……你只有一张嘴，而她一张嘴便等于你两张嘴，怎么说，你主子那儿你自也是不好说话的。除非她死了，那么就一切好说，所以的理由，你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反正也是死无对证了。当然，你也可以现在出手，趁一切还没有定局时。但梅心……”烟萝唇上夹着笑。
　　“我不得不提醒你，若无我的允许，你最好是别轻易插手，否则……”她顿了顿，继续轻语，“我的医术素来不精，且尽为旁门左道之术。常言说的好，‘是药三分毒’，而我则是‘是药五分毒’。若要救人一命，便先要夺走他人半条性命，捱不过的，就只有死路一条。动骨伤筋一百天，你的脚虽然立马好转，红肿消退，不复疼痛，但若我特配旁药相佐，那么寒玉上的寒毒则将迅速深入五脏六腑，轻者全身瘫痪，如活死人，重则一命呜呼，直面阎罗。若不信，你则可以深吸一口气，看看心肺处是否窒闷，微微疼痛。”
　　梅心一楞，眸光中闪过丝丝狐疑。暗暗深吸口气，果如烟萝所言，心口窒闷而夹带着缕缕细针扎刺的痛感。不过她还真能沉住气，不为所动的站立着，若有计算般。
　　“你也不用指望他人能替你解毒，连神、鬼二医在清除你脚上寒玉所含的毒素成分后还同研讨了七天才将毒解了，更何况乎对此毒素什么也不了解的旁人。”烟萝的话进一步切断了梅心的后路，“而我也从不会去费心思医治一个威胁到我安危之人，如若逼急了，就便是同归于尽，也是甘愿的。”
　　烟萝的话带着明显的威胁，够狠，也够绝情。绝情的让身后本盘算着该如何渔翁得利的梅心不觉的手劲收拢，就差一个失手将烟萝的脖颈给用力掐断。
　　玉颈上突然加重的力道，让烟萝不由的连呛了数下，然而她脸上却依旧带着笑。因为颈项中的力道只是一瞬间而已，立马便被松开了，像似被什物扎到了般。原来，原来她也是一号贪生怕死之徒啊，如果是这样，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这事还真是麻烦。”烟萝又突然一语，好像喜欢将一个话题分成四五份，不好好说，让烟萝身后的梅心的心又提得老高。
　　究竟是谁说她慈悲心肠来着，眼前之人根本就是在扮猪老虎，好来个吃人不吐骨头。
　　“怎么说？”梅心不由得跟上了烟萝的思维，问道。
　　终于进套了，还真能憋。
　　“怎么说？”烟萝淡淡一笑，“你若不出手相助的话，到时若让四姑娘察觉，你便要吃不了兜着走，因为你确实是能够自如行动了。甚者，四姑娘还会认为你别有心计，故意佯装自己被药物所控，无法动弹，来个隔岸观火。而我，说不定因为一时惊慌，被她眼神所惑，也来个顺水推舟，将你一军。所以我这才说麻烦。”
　　这似真似假的话，听得梅心眉头一阵紧拧。
　　“说吧，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她直接问着，挟持烟萝的依旧那般的架着，却不再含有半分力道。还真是上道。
　　“好说，”烟萝就差要满意的点头击掌了，“梅心，其实换句话而言，现今是你我二人性命相连，唇齿相依，我的命掌握在你手中，而你的命亦是如此的控制在我手中。”她的弯弯还真多，不过这样的摊牌却还是有一定的用处，比如安抚，“杀了四姑娘，为了你自己，当然也是为了我的安危。”虽说的直接，但还是有些弯儿。
　　梅心看着眼面前一动不动着的烟罗，眉头紧拧不放，低声道：“你以为我会上你的离间计吗？”
　　“不会。”烟萝笑起，眸光依旧紧紧盯着前方的缠斗，若有所思，似乎在掐算着什么，“因为你将所做的只是你心中一直想却一直无时机之事。”
　　“若事败呢？”梅心是有心动，但仍旧犹豫。
　　“你能容许事败吗？这事只能成，不能败。”烟萝说的斩钉截铁，有着不容忽视的解决之气，“如果你真的想活着的话！”
　　梅心微震，隐约知道事至于今，有些事已不容自己做任何的更改，她的退路早在开始混入侯府时就被封锁决断了。活着，也只有活着自己才会有喜望，才会有出路。这些年来，自己的汲汲营营，难道不就是为了活着吗？
　　身形一转，迅速转入那一层层的杀戮当中，钩脚挑起血道中的落剑，飞速刺向摇摇欲坠的左伦处。就在左伦大感“吾命即将休矣”时，梅心手中的利剑却突然一偏，深深的刺向于后杀向左伦的杀手。
　　血，四溢，腥味飘移。风，斗转，呼呼作响。蓦然之间，只闻得阵阵“刷刷”声，越来越近，如同什物匍匐，却又急促如弦弓拉满下射出的箭羽。
　　瞬时，便见的数十条吞吐着红信的粉绿的花蛇自丛林间各处串出，直向眼前撕打着的众人扑咬而去。一阵阵惨绝人寰的凄惨叫声于山涧中响起，惨厉的更比先前上演的一幕幕血淋淋的杀戮。
　　……
　　日头正当扬，侯府中往来的官员依旧不减。侯府门外的过道，车水马龙，往来的人马络绎不绝。这也难怪，逍遥侯来徐州月余，一直秘而不宣，直至今日因为公主的离去，他这才向外扬文。徐州府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员莫不如蜂涌，执书贴拜谒。至午时，则是百官请宴，盛邀逍遥侯下踏徐州第一酒楼——云岫楼。
　　殷念远倒也不推持，该摆的架式，该显的魄力，他是毫无遗漏的彰显了个尽兴。即使其沙场争战三四年，即使其归隐朝野已近一年，但其浑身上下的贵雅之气，依旧宛如皓月皎皎，灼灼其华，将一干的文武官员全给比了下去。
　　毫不客气的坐上厚实的紫檀木华轿，在众人簇拥式的陪伴下，很是招摇的穿过最为繁华的阜阳街，热闹至极的向云岫楼行去。
　　在这般大张旗鼓的行进下，自然也是引来无数百姓的引颈长观。
　　“敢问兄台可知这八台华轿中人身份是何？”看热闹的人群中，低低响起声虚弱的询问声，夹着数声几不可闻的咳嗽。不过这问话，还真是酸的够可以，一听就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掉书袋。
　　“逍遥侯，前首辅大人。”答话之人满是自豪。
　　“逍遥侯吗？”问话之人轻喃，带着令人不解的神思，抬起眼，眸光循着徐徐远去的华轿，闪过丝若有若无的光芒。
　　热闹与非热闹，其实正如烟萝所语，皆因人心而议。人心静，则万物皆静。轿外闹如元宵闹夜，而轿内之人确实闭目养神，俊雅的面容上无喜无讽，只是如一江清流，平缓无波，端也瞧不出此时殷念远心下思索的是什么，似乎眼前的热闹于他而言只是皆不过是一出可有可无的唱戏般。然而众人却不知，这场热闹，却是他殷念远亲自引导的一场戏目。如这般的戏目，又怎会是可有可无？
　　他虽一直都想低调进行幕后操控徐州，然而世事难料，徐州东南方的山岚一夜的争斗激烈境况，远超他的预计。虽说因为自己早先的布置而成功阻止了大批擅入者，但还是有少数之人闯入了进来，这让他殷念远不得不另思他计。而烟萝的寒山寺之行，虽然其本意是为了护烟萝安全，然而在他将烟萝四周的暗护撤走后，这其中的意味就显然有些变调了起来。
　　他一直怀疑着烟萝的贴身侍女梅心，然而他却依旧放任这梅心待守在烟萝身边，理由竟然只是为了好引蛇出洞。
　　不可否认，殷念远此举大有怄气的意味。当初无论殷念远如何暗示明示，烟萝就是不信梅心有异，反倒是对梅心较往时更为倚重起来。这叫殷念远怎能心中不堵的慌，然而堵归堵，却还是在两千之众的牵牛卫当中精心挑选出了左伦这号人物，以警惕梅心的一举一动，护烟萝安全。
　　只是世上无全事，他殷念远想自里到外的护住烟萝，最终结果也只能是以退为保，以计易计，方能化险为夷。至于计算的最高点便是将自己也给计算进去，达到无中生有的极致。
　　在烟萝前脚刚行不远后，戴正堂后脚便立马潜人暗传书于殷念远。告知因为日前烟萝的不意外出被虞松涛遇见，引来了虞松涛的注目与秘密调查。但在暗探密布的玉清堂，虞松涛微显怪异的行事不久就被摆上了台面，烟萝半明半晦的身份也就此进入了玉清堂诸长老计算的眼中。烟萝，已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悬崖的边缘处，只需他人借上一把手，微微使劲，烟萝接下来的下场不是掉下悬崖便是拉离悬崖边沿的险境。
　　殷念远在冒险，他知道，也十分清楚。他就如赌徒般，以烟萝与自己生死相依的性命为赌注，以烟萝对自己的信任与情感作为赌注进行冒险。
　　在黑与白的棋子围杀之间，他选择了一招最是凶险的棋路，也同时选择了一条最易达到胜利的通途。但是这一招棋，变幻莫测，最后的结果如何，他并不能百分百确定。他只有赌，也只能赌，在突变的现实中，将自己与烟萝之间的默契与智慧，作为了最高胜利的筹码。
　　然而在这场不知最后结果的赌注中，他所抛下的料饵又何止只是烟萝，就连他自己本人也亲自上阵了起来。城楼上悬吊着的两人久无人认领，这让他不得不出此下下策，亲自引蛇出洞，真正的将自己与烟萝暴露在危境之中。但或许这不是危境，而是一个转机，一个将晦涩不明的徐州变得一片通途的转机。
　　远远间，殷念远似乎听闻到嘈杂的声音传出数声简洁对话。简洁，的确很是简洁，一问一答，冗共也就只是那么三句是关轿中自己的对话。
　　平静的俊雅面容微微有所起伏，俊唇上钩，露出一抹和煦的笑意，宛如春风化雨。然而在这笑意的背后，却又似乎夹带着点点清凉之气。计算，在将自己也计算进入后，总算有所获了。
　　然而这心中的淡淡喜意还为来得及消化，殷念远旋即却是心口莫名一阵隐痛，让他挂于脸上的笑意瞬间僵硬起来：烟萝遇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