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悍手札之18世纪》大仪虫

3、第二章 荷京熙攘皆王者（一）

　　1697年的春天，西海岸的暖流回溯，阳光懒懒的挂在酒红色天鹅绒的窗帘上，巴洛克式窗棂流光四溢。埋头做画的的我，也忍不住停笔，吸吮着海风中阳光的气息。
　　费尔德先生的教导犹然在耳：“上帝说，需有光，就有光。画作技法，要之于光。”
　　他因祖父伦勃朗之“神秘的光束”而倾倒，肯收我为徒在他而言是对大师的遥望。
　　他擅长的海景画，早已蜚声英伦。为着不能超越祖父的伟大，他根本不作肖像画。而我，偏又爱的是人物鸟兽花果等灵动细致的题材入画。
　　于是，与其说费尔德先生教我技法，不如说是他用成名画家的眼光解读祖父的画作为我的老师。
　　伦勃朗祖父的肖像画超越了以往的刻板，直指笔下人物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费尔德先生说皆因其画凝聚了“神秘的光束“，初看为自然和谐的光线，其实是各种视点也无法还原的创意，为祖父自己的神来之笔。我终于明白为何祖父的笔调，使画中人灵魂出窍，皮肤亲切可触、衣袂呼之欲出，表情更令观者千思万虑；最终营造出比现实还生动的人物和场景，纵然跻身千万幅画作中，也不会埋没。
　　费尔德先生须定期前往伦敦，为英王兼荷兰执政的威廉三世效命。所以他会在离开时给我留下参考画作，让我临摹。前世我于师专三年才有机会学习民族歌舞和应试之外的其他技能，又因看书占据了太多的时间，几乎没有书画的底子，只有粉笔书法还过得去。今生的这具小小身体，好似蕴藏了无限的潜质，令我的领悟力有了高度配合的执行力。费尔德先生的作业，我总能以超出他想象的水准来完成。老先生因此常叹家学渊源、后生可畏此类的话。
　　“我可以进来吗？”唔，我的卫斯理老师来了。还不到他的时段嘛。
　　弗里佐以一贯的优雅进入画室，先检视我的作业，“又进步了。”
　　“弗里佐，是不是有什么活动？”我还是忍不住先问他了。如果不是觉得他的确有才，我可不愿老跟他呆在一起，除了教学得法，其余时候他真的很闷，往往靠我来安排话题。（或许是我要求高了，不能强求一个18岁的孩子来让一位34岁的半老徐娘开心吧，汗）
　　见我反应快，他闪过一丝讶异，缓缓言来：“今天有来自东方的国家使团。你想看的吧。”
　　“什么国家？”我兴奋起来。（我的史学知识中此时大清国决无可能派国家使团访荷。）
　　“俄国沙皇的特使团，今天要去参观你父亲的造船厂。”
　　这么说，彼得一世隐姓埋名欲向荷兰匠人学艺一年的事件马上要发生了？
　　想着终于有机会目睹这个时代的大人物，心跳得好快，朝门口疾奔出去。
　　“莎姬•范小姐，你的稳重哪儿去了。”听见身后传来卫斯理喃喃的声音。
　　丹尼斯赶着马车，我们一行三人穿梭于荷京街市中。欧洲各国的商人云集于此，只要有钱，可以买来16世纪形成的新世界的一切商品。再过几年，定叫老爸教我出海、从商、炒股，这里可是现代商品经济制度的诞生地啊，连市长的女佣都可以成为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股东，这是怎样一个叫我惊奇的国度呢。以往我只能从书中和每周两天在镇里上网的方式，获取对现代的认识，如今即将亲手触摸现代经济的真正美妙时，却在300年前的异乡。
　　船厂建在港口附近，每次去，都能目睹海上贸易的繁华。300年兴亡更迭，不变的还是荷兰人的富裕与温和。心下默默祈愿我的族人也成为同一片蓝天下的幸福人家。
　　使团快要来了，弗里佐却又要走了。有人找到船厂带了封信给他。
　　他一脸歉意地说：“小姐，烦你跟蒂土斯先生说，我不能帮他做翻译了。使团里也会有翻译的，我家里有急事，我须得回家处理。”
　　没有在意弗里佐的离去与沙皇到来的关系，与弗里佐的芥蒂却由此而生，不过当时并未细想。
　　老爸真是奸商，为了他的船只可以开发俄国市场，对待使团谄媚之至。看在他养我养得很尽心的份上，我也陪笑讨使团那些长胡子长袍子的俄国贵族和军人欢心。奇怪的是，怎么没有传说中蓄着八字胡，足足两米的巨人彼得大帝呢？
　　船厂参观完了，使团团长也与老爸签了笔订单。在老爸的办公室，我失望地摆弄着阿姆斯丹女神脚下的地球仪，忽略他们的热闹，想着自己的判断错在哪儿？
　　“下士彼得•米哈伊洛夫奉命前来报到！”门外洪亮的俄语响起，同时又用流利的荷语重复了一遍。
　　果不其然，雄才大略却又充满争议的大帝如期而至。
　　使团长有一丝愕然，随即答复门外，让彼得进来，两人寥寥数语交谈后（这个讨厌的弗里佐临阵脱逃，害我要费心思猜测他们的内容——彼得在最终决定亲往荷兰并留下来学习前，恐怕没有知会这位使团长，而是以泰山之势强压下来，晚到一步想必为打通荷兰执政家族的关节以及做好国内的安排，预防行刺及叛乱，这几句交谈不过是让使团长明确准备周全必须服从配合罢了），彼得上前，生硬地向父亲行礼，并解释道：“我奉命留在贵厂学习，请先生安排，所有费用全部由俄国支付。”
　　高大的彼得，连声音都强大得不容置疑。父亲顺从地答应做好学徒安排。
　　自从彼得到来后，弗里佐再没有跟我去过船厂。疑他是否知情，而这种机密应停留在市长及执政层面吧。弗里佐，你究竟是谁？
　　去见彼得大帝，成为我的乐趣之一。他在休息时，会用蒲扇大手揽住我，送我爬上高高的桅杆，极目远眺湛蓝的大海；还讲俄国民间故事给我听。我们互为师生，荷语水平较他高的我，不时指点他；而他便成为我第一位俄语老师。
　　用这具可爱女孩的壳，与彼得混得烂熟近一年后，得知他已合格出师，还获得了年度最佳学徒匠人奖励，下月即将归国。决定抓紧机会实现“狗仔采访梦”。
　　“唱首歌给你听，好不好？如果你能听出我唱的是哪里的故事，表示我要为你做件事儿。如果你听不出来，我就罚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脸上挤出纯情的笑，心里奸笑。
　　“崔斯坦和伊索德，相爱的人儿千年流传。罗密欧与茱丽叶，相爱的力量战胜世仇。”文秀版卫斯理先生自已词曲的歌谣，我喜欢。
　　“一个是英人传说，另一个是莎士比亚戏剧。”
　　“没考住你。”嘟嘴显得有些沮丧。“想让我做什么？”
　　“呵呵，小莎姬。别不乐意。让我用胡子扎扎你。”
　　狼子野心，好久以来，就想用胡子扎我了。每每发现此动向，我就会大叫：“丹尼斯，我该回家练画了！”忠心的仆人，能在块头上与彼得媲美的丹尼斯，就会悄然现身，把我托在右肩带走。
　　为了套你的话，今天小姐牺牲自己吹弹得破的皮相了。
　　“痛！呜，呜”胡子扎过后，假哭两声。
　　彼得手忙脚乱，掩不住的凌厉眼神不知被我胡搅到哪儿去了。
　　“要再来一次！”看我怎么扳回来。
　　清清嗓子，唱起来：
　　“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千古传颂生生爱，山伯永恋祝英台。同窗共读整三载，促膝并肩两无猜，十八相送情切切，谁知一别在楼台，楼台一别恨如海，泪染双翅身化彩蝶，翩翩花丛来，历尽磨难真情在，天长地久不分开。”
　　偷眼望去，年轻而粗豪的彼得大帝迷惑而不甘。
　　“不知道这是什么语言吧？这是与你们签订过东部边界条约的大清国用的语言。唱的是他们那里象崔斯坦与伊索德、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故事。”别轻视了小妞呀。
　　“你这小妞，难怪有黑发黑眸。怪我没事先调查，做好功课，英雄也难免遭算计。”
　　“我要提问了。请想清楚再回答：为什么要向我们学习，如果你家人和朋友都反对学习带来的改变怎么办？”
　　他震动了，思索片刻，犹豫着要不要回答我这个令他匪夷所思的问题。
　　“彼得下世，言而有信，童叟无欺，是我们荷兰称雄海上的秘诀”。激他一下。
　　“聪明的小姑娘，正因为荷兰有你这样傍大海而生的出色人物，吸引了我们无缘出海的国民啊。”
　　“不算不算，奉承话我听多了，说你想的。不会怕了小女孩，就象孩子怕黑暗。”我比你还老呢，想转移目标，没门！
　　海港正落日时分，金色的光芒跳跃在水面。彼得忽然阔步走向船头。我提着纱裙紧跟其后。
　　一扫平日的不羁，他以少有的沉重决绝的语气自言起来：“承认自己落后，非常痛。看到荷兰的富足，瑞典的强大，恺撒的英名岂能在东罗马的传人身上消亡殆尽？俄罗斯沙皇只有放下所有辉煌的过去，直面当代的竞争。”
　　“变革非要进行。所有的军人、贵族、子民必须服从。反对将以最血腥的方式被荡除，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改变。局部的牺牲，再残忍也要付出。我等以沙皇之名奉行的一切，哪怕是被诅咒的，必将带来俄罗斯的崛起。为了游弋于无尽的海洋可以自由如奔马在俄罗斯的雪原上，毁天灭地，在所不惜。”
　　“中国民间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一个人的强国梦，牺牲了民族的血脉和精神，值吗？再说，武力能保证长治久安吗？成吉思汗的领地如今还剩多少呢？”隐忍了5年的职业病，终于彻底发作了。
　　“小姑娘，你、你太叫人惊奇了。”彼得抓狂。他坚信的东西：西化改变落后，遭遇了我这个“和平崛起暨民族的就是好的”反面论点的挑战，一时无语还击。
　　看样子惹恼他，今天的采访不能如期完成了，“再见！下次再来问你问题！”
　　本来还拟了腹稿问他些八卦问题的，如与皇后的感情、与子女的关系、喜欢什么样的衣饰等等。目前年龄太小了，还不能把情色问题提上采访日程，甚憾！
　　下一次还得做好充分准备，撬出些心理状况来分析。不过，牛刀小试已有效果，此生不妨以采访大人物为旨趣好啦。反正盛世荷京，熙攘人流，有的是如名画般令我兴致盎然的名人。
　　然而，这是我在荷京最后一次与彼得谋面。老爸很遗憾他的不告而别，不及参加下月的学成庆祝。我心中清楚，不过是彼得改革路上的第一次血腥：近卫军的叛变使他匆匆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