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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浮舸沉沉入梦来(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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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呐。
厅堂挂着我识得的名画《扮成花神的莎斯姬亚》,一岁生日时,老爸指着画中人说,莎姬宝贝儿,你的名字取自祖母。汗,比出生时知道转世为郑氏后人还震惊。
我是伦勃朗•范•兰的孙女,荷兰伟大的现实主义画家!
老爸就是在史书留下刻薄之名的伦氏与第一位贵族妻子的儿子!
祖父穷困潦倒时,沦为老爸美术品公司的雇工而苟存。好在我出世前伦氏已逝,不然难做和事佬。
前世的阅读,使我深知老爸的恨意。他恨风流奢华的大画家背弃自己的母亲,先后与两个佣妇绯闻满荷京。在特立独行的行事作风导致破产后,伦氏竟公然将其中一位——享德里治正式娶入家门,创作了若干以她为题材的画。然而老爸永远不可能知道,两百多年后为大画家赢得了最高赞誉的却是他后半生相守的享德里治的肖像画——洗净了名利的蚀刻,完全摒弃了故作姿态,代之以温婉和谐的生活作风。
老爸只卖画、赏画而不作画的生活,因缘此事。家事阴影下,他定会阻我学画。思量之下,不欲过露锋芒,只好撺掇他千娇百媚的小妻子(比老爸足足小了22岁)去摆平。
非要犯忌提学画的事儿,主要是控制不住心里的冲动,看见名画就垂涎三尺,就有挥笔渲染的冲动;再就是感念娘的期待,为我可能出入清宫,筑路敲门。康乾盛世时,有著名的欧裔宫廷画师,即曾作过传说中香妃的肖像(容妃图)的郎世宁,历三代清帝,在华安然颐养天年。
“一定要学作洋画吗?要不,娘教你画水墨?”
“不。我非要学。我非要画出象祖父笔下的祖母一样超棒的画。”
“思宁乖女儿,你用的词真有意思,什么是超棒?”打算转移话题。
“就是特别好的意思。我非要画出超棒的画,才能成为超棒的美女,才能去倾——清——国。”抓住重心,粘住不放。
“只好大小美女一起出动让你爹答应咱家再出个画家吧。”果然上钩。
生日夜晚的谋划结束后,我突然不笑也不说话了。
连续三天。老爸慌了,医生一个个地上门,连牙齿都仔细检查了,一致认为我营养充足,发育良好。老爸更慌了,娘亲在旁边故做忧愁状,双目含烟,差一点便有花沾露水的动人。老爸恐慌地搂紧娘亲:“亲爱的夫人,莎姬宝贝儿最喜你,她在想什么?我老逗她,她不理我了,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汉人有个风俗,拿很多物事来哄孩子开心,看她喜欢抓什么物事,与她长大后的前程相关。我们也拿很多物事,看看她在想什么?”
东西很快摆满了大厅的地毯上。
脂粉、丝绸、钟、八音盒、积木、玩偶、毛公仔……连香料都摆出来了。
当然,少不了油画笔,被老妈偷偷藏进象座小山的物事堆中。
我面无表情地走向小山,坐下,慢慢地挑拣。摸一下,扔掉,依旧不吭声。
老爸面色焦虑,娘亲躲在他身后朝我挤眉弄眼。
管家比安卡太太、女佣纳萨莉、男佣丹尼斯全挤在大厅,齐齐观看了我的前程选择过程。
我吊足他们的胃口,慢条斯理地把最后一件物事握住,展颜一笑。
全体观众俱呆了一瞬。“莎姬小姐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小姐!”丹尼斯大叫了起来。
老爸得意的表情刚浮上面孔,却又看清了我小手举起的物事。惊、恨、惧、无奈,皆从脸上跑过,被我尽收眼底:不好意思,我第一次耍心思,也是想让您老别回避骨肉亲情,多年已过,别再跟祖父呕气了。
“我要当祖父一样的画家!”我手挥笔,指向《扮成花神的莎斯姬亚》。
遗传的力量占了上风,我意志坚定的声音也击溃了老爸。
“莎姬宝贝儿,你想学就学吧。只是,你画的画,永远不要卖,谁都不能卖;也不能写上你的名字。”老爸退了一步。
我进了一步,抱着他的腿,拉着他的袍服:“我爱你,老爸”。
超棒美女养成计划正式实施。
两个月后,家庭教师们将我当作了神童,广为宣传。邻人纷至沓来,一度被迫举家迁居到乡下的别墅。
其实我小小的身体实在负荷不了超常的学业作息表。常常听着老师们说话我就睡着了;比划着舞蹈动作,我就软绵绵地倒地而眠。
心痛的老爸娘亲只好重新招募教师,减少数量,提高质量。最后为我请回了年轻的全能的弗里佐老师,并和老师约法三章,不得向外界泄露我的状况。
弗里佐,时年16。与其说蒂土斯夫妇选择了他,勿宁说是蒂土斯家的小姐我挑中了他。
以弱冠之身,站在蒂宅富丽的大厅内,浑身笼罩着不逊成人的沉稳自如,豪奢的宅第仿佛只是他身畔的原野。如果不是荐书中说他刚满16岁,我根本不可能判断他真实年龄。
他连续变换至少八种语言与老爸说话,接着表演了钢琴、小提琴、簧管和击剑。至于礼仪和舞蹈,他站在那儿,便是教养的象征;举止进退,更如舞姿般赏心悦目;击剑时,健如脱兔,猛如雄狮,灵如巧燕;各种乐器在他手中更是无比服贴,竞相奏出华美的音符。
游历过全球的老爸不得不叹气:有人是天才,比他养的小宝贝儿更天才的。
但老爸还是犹豫了,毕竟,这位家庭教师年纪太轻。可见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在西洋也一样地影响着英雄能否出少年。
所以,本人只好再度出马:谁叫我已经迷惑于少年弗里佐的从容和儒雅了呢?
我走近小先生,拉着他衣角,仰望地说:“先生,奥兰耶家族为什么赞你可以胜任教我呢?”
老爸在看荐书时,我早就偷眼看到了这份荐书的来头,发言是为了提醒老爸,不可拒绝这份来自荷兰最高权贵的美意。
“小姐的美名和在下的实力,都传入了心系共和国民众的奥兰耶家族。”
“我喜欢弗里佐先生教我。”我抬眼望见老爸微笑颔首的样子后,做出了总结陈词。
当然,学画拜师得另入高人——费尔德家族的小威•范•迪•费尔德的门下。我定期前往先生的别墅学画。费尔德老师除了为我打开了美术之窗,还导引着我未来走入英国的宫廷……甚至……影响着我今世人生的轨迹。与费氏的结缘,恰如一颗枢纽,把命运的种种线头抽离出来,绕于其上。
全新的作息时间表拟订出来了,真正实现了“养在深闺”。
大约生活过于丰美,1月过完4岁生日时,我身量已大大超过了同龄人。弗里佐力压众西席,独立承担我的教育已近两年。他于文才、武功和艺术的修养,是我前世无缘一睹的,倍觉珍惜,甚为努力。因我那样地喜欢学习,师生颇为相得。只在欣赏的笑容里,偶尔还是能读出他眼中的疑问:怎么会有这样不象小孩子的人?
不撒娇、不偷懒、过于稳重、过于倔强,历32载人世春秋的我,即便刻意掩饰,也不可能如普通幼儿吧。
日常用语,包括荷语,我能自如地讲出英、德、法、葡、意6种(其实还想学俄语,不过俄国彼时太落后,老爸大约根本没考虑过列入他亲拟的教学计划,我也怕食多难消化,更怕追问学习理由,只好作罢)。
弗里佐乃语言天才,天晓得到底他懂多少门语言:私下用中文叫他卫斯理,因其俨然倪匡笔下精通世界各种语言和方言的传奇人物卫斯理。甚至他还能讲一点闽南语。暗中揣测,不知他从我娘亲那里学来,还是源于荷兰据台的影响。
他倒是主动告知闽南语可能是娘亲的母语之一,我证实了他的判断,说这是清国沿海一带的方言,娘亲在台湾呆过,应会讲,同时警告他不得外泄。要挟他须坦白学自何人。否则不肯教他学清国的正宗官话。结果,这个通常听命于我的小先生偏偏不应承。欺侮未成年人不是我惯常作风,于是,也就教了他。
此路不通另辟径,我询问娘亲,而她咬定自己不会讲闽南语,不可能再教弗里佐。这是郑氏祖传的言语啊,她18岁才流亡,怎么可能不会讲?她的曾祖郑芝龙虽接受明廷招安,但其人及其后裔仍在沿海发展海上商贸,在北京城呆的时间肯定少之又少,她能讲流利官话已经是有语言天份的表现了。忆起前世在泸沽湖畔听沿海游客讲话,多有浓浓的江浙或闽南腔,比不过我们俩一口流利的北京话呢。
娘亲只肯与我讲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凭我倒也不难理解娘亲的做法。可弗里佐为何不肯告诉我他师从何处呢?实在不明白。不明白的事情,这一世我已经能丢弃脑后;于是不再询问,也不再去想它。
转世的生活初始,大大地吸引了我,成为我今生最单纯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