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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太平庄行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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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夏天在芷荷眼中仿佛快了许多,初夏的时日如沙子般在指缝间流走,转眼间已至六月。虽是六月,却已是酷热难耐,算着也快到日子了,众人索性去太平庄行宫避暑。
往年的这个时候,芷荷是不会去行宫避暑的,可今年她已走出了未央宫,也就没有理由赖在宫里不出去了。
这样想着,芷荷将胭脂水粉和夏衣裹进包袱里,交给紫苏。半晌,芷荷走到铜镜前,散开瀑布般的长发,用篦子细细梳着,心头涌出一丝落寞。
母妃也是这样为她篦头发的吧。
芷荷叹了口气,取了翡翠莲花簪子绾住白发,鬓边垂下的流苏扫着脸颊,痒痒的,凉凉的。脸上不施粉黛,给人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感。芷荷看着镜中人儿,心里有一份莫名的怅然。公主,永远只是靠父皇的疼爱才能活命吧。芷荷从柜中取出若竹色暗花藤纹软烟罗对襟宫装,小心翼翼地换上,看看镜中眉目如画的自己,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将白玉笛挂在腰间。门外传来紫苏略带稚嫩的声音:“公主,该出发了。”
芷荷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颖儿和芸香早已准备好轿辇,在门外等候。碧怜池的荷花开得正茂,那株并蒂莲却只剩下一朵乳白色的花。芷荷看着那抹乳白色,目光久久不能移开,迎夏提醒道:“公主快走吧,可别误了时辰。”
芷荷回过神,握住迎夏的手道:“这次去行宫,内监是不必带的。芸香是掌事宫女,自是要随我同去的,紫苏和颖儿年幼,我又不放心,只能委屈迎夏姐姐了。”
迎夏点点头道:“公主千万别这么说,这也算不得什么委屈,倒是公主要小心昙贵嫔和云颖,奴婢也不能为公主分忧。”
芷荷笑笑,轻轻拍了拍迎夏的臂膀,对小含子和小然子道:“你们在宫里要安分些,听夏姑娘的话,知道吗?”
小然子恭谨地点点头,口中应了声“是”,小含子有些哭腔:“奴才明白。”
芷荷点点头,用帕拭去迎夏的泪,柔声道:“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哭什么。”
小含子抹抹眼泪,笑道:“公主说的是,夏姑娘也快别哭了,公主看了也揪心。”
迎夏笑笑,用袖子擦擦眼泪。芷荷忍不住开口啐道:“油嘴滑舌的家伙!”
众人皆笑,连小然子也带了一抹笑意。芷荷又嘱咐了几句,这才转身上了轿辇。
芷荷不舍地看着未央宫,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去行宫的路是很漫长的,起初紫苏和颖儿还时不时地聊聊天,后来也有些禁不住困意,呵欠连连,芷荷倚在轿内,早已有了几分倦意,到底芸香是宫中的老人儿,见惯了这些,倒也不累。到达太平庄行宫时,已是晌午了。芷荷的住所是水墨荷香殿,到达行宫后,芸香带着众人来到了水墨荷香殿。原本睡意朦胧的颖儿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紫苏更是叫出了声:“公主,好大好漂亮!”
芷荷笑笑,眼神中流露出掩不住的欣喜。水墨荷香殿三面环柳,正前方是一大池荷花,娇嫩的花瓣害羞地舒展开来,青涩的莲蓬若隐若现。远远望去如同人间仙境。芷荷身后传来首饰相触的声音,十分悦耳动听,她回过头,朝身后的人儿一笑,亲切道:“嫣姐姐好雅致。”
秀嫣甜甜一笑,轻轻抚弄着颈上的嵌珠银项链,柔声道:“妹妹仿佛与我生分了许多。”
芷荷微微一愣,拉过秀嫣的手道:“我怎会与姐姐生分?前几日陪仪母妃无暇顾姐姐,姐姐倒是吃起了醋。”
秀嫣的神色恢复了许多,柔声道:“我怎会吃仪母妃的醋?你也不怕把我瞧小了。”说着,秀嫣捏了捏芷荷的脸,腕上银光一闪。芷荷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白银制成的镯子,那镯子通体银白,上刻蝶形花纹,做工十分精湛。芷荷抚了抚镯上的纹路,笑道:“这镯子倒是好看。”
秀嫣微微一怔,捻了捻散落的发丝,笑道:“六姐姐知我喜欢银饰,特地从库房选出赠与我的。”
芷荷点点头,有些出神。芸香在一旁提醒道:“公主,时候也不早了,东西还没有安置,也应进殿整理了。”
芷荷沉默不语,秀嫣看了看芷荷身后已经精疲力竭的颖儿和紫苏,笑道:“丫头们也累了,我也先回去了。”
芷荷点点头,“姐姐早些回去吧,免得柔母妃担心。”
秀嫣含笑离开,腕上的银镯亮闪闪的,更衬肌肤细腻。芸香见芷荷眉头微蹙,知她心中有事,也不多言,只是扶着芷荷,唤了紫苏颖儿,往殿内走去。
殿内东西不多,却摆放整齐,空气中弥漫着兰花的香气。芸香让紫苏将一切收拾妥当后,方命颖儿去沏了杯茶递给芷荷。芷荷轻抿一口,神色恢复了许多,可眉间郁结却丝毫不减,紫苏捧了澄净的玫瑰汁子来给芷荷浸手,轻声道:“公主为何愁眉不展?”
芷荷将纤纤素手放入银盆中,叹了口气,“七公主今日的话,仿佛有些奇怪。”
紫苏费力地想了想,语气颇有些担忧,“七公主有些反常呢,不过公主一向与七公主交好,也不必担心。”
芷荷轻轻拨弄着腕上的红玉镯,幽幽地道:“嫣姐姐已经开始疑我了呢,云颖啊云颖,你可当真是厉害。”
芸香皱了皱眉,“那银镯是六公主所赠,六公主与昙贵嫔不喜柔婕妤,怎会赠七公主饰物?奴婢也觉蹊跷。”
芷荷淡淡一笑道:“六公主深得父皇疼爱,自小便觉高人一等,多年来也从未受过半点冷落,如今我踏出宫门一曲惊人,她也不得不留心了。”
颖儿笑道:“公主放心就好,六公主嚣张惯了,这宫里除了皇后娘娘无一人能忍,如今风光再好,来日却也未可知。”
芷荷冷冷一笑,三寸长的指甲嵌进肉里,当年母妃被昙贵嫔陷害失了孩子,太后一时气恼将母妃逐出后宫,父皇不忍却又没有办法,只得保留母妃封号位份命她带发修行,母妃怕父皇难堪,去了凌云寺祈福。芷荷贝齿紧咬,颊边缓缓流下一滴清泪,她七岁失去母妃,母妃受的苦,她的恨,她迟早会让昙贵嫔和云颖还回来!这样想着,芷荷用手拭去泪珠,柔声道:“芸香,同我去四公主那儿。”
芸香见芷荷神色如常,这才松了口气。紫苏取来帕子为芷荷拭手,道:“前几日内务府差人送来了几匹鲛绡纱,奴婢觉得那雨过天青色甚好,正寻思和夏姐姐、颖儿一起制了帘子用呢。公主若是去四公主那儿,带一匹也好,用着凉爽。”
芷荷奇道:“鲛绡纱难得,今年如何进贡了这许多?”
颖儿笑道:“哪里进贡了许多,除了皇上、太后和皇后娘娘,可只给了公主呢。”
芷荷点点头,语气中带了几分不屑,“内务府不过是巴结奉承罢了,那些人正经东西不学,这些倒是学的一套一套的。”
“可不是,奴婢们从前在内务府就没怎么见过好脸色。”颖儿愤愤地道。
“再难熬,不是也熬过来了。”芸香笑道。
说话间,紫苏已拿了鲛绡纱回来,芷荷伸手抚了抚光滑的纱面,笑道:“果然是好东西,芸香同我去找漪姐姐,颖儿和紫苏就留下吧,有什么事也好应付一下。”
颖儿嘟嘟嘴道:“也不知道四公主的碧渊亭如何,公主就带颖儿去嘛。”
芷荷笑笑,目光转向紫苏“那就委屈紫苏了。”
紫苏眼中闪过一瞬的失神,随即笑道:“公主去吧,奴婢便在荷花池边放纸鸢好了。”
颖儿抿嘴笑道:“紫苏你可别忘了去内务府领布料啊!”
紫苏也笑出了声,芷荷道:“那你便留下吧,回来我便将那对紫金耳珰赏你。”
紫苏笑着谢了,芷荷让颖儿拿了鲛绡纱,同芸香出了水墨荷香殿。
碧渊殿处于一片林中,幽深寂静,与凌贵嫔的性子很是相符,殿前并无什么名贵的花朵,只种了些茉莉花,香气怡人。芷荷深吸一口气,茉莉花那独有的浓郁香气在胸中洋溢弥漫,心中顿时少了些许烦闷。芷荷走进殿内,见涟漪正摆弄着一支海棠步摇,那步摇以翠为主体,鲜艳的海棠以红玉制成,垂下的流苏镶着几颗珍珠,既不失身份,又显得俏皮可爱。涟漪发觉有人来了,见是芷荷,笑道:“妹妹来了,可真是巧,这步摇是皇祖母赏的,我却不怎么喜欢,正打算给了妹妹,妹妹却来了。”
芷荷微微一笑,“芷荷正好也有东西给姐姐。”说着,芷荷从颖儿手中接过鲛绡纱,递给涟漪,涟漪伸手接过,不禁称赞道:“伦国的鲛绡纱不愧是琅朝最好的,只是为数不多,我可受不起这等大礼。”
芷荷轻笑,素指轻拈桌上那支海棠步摇,“姐姐不必客气了,鲛绡纱凉爽,漪姐姐便当是与我换的就好。”说着,芷荷摇了摇手中的步摇。
涟漪点点头,从芷荷手中接过鲛绡纱,递给宫女掩春。芷荷看了看四周,没有看到凌贵嫔,有些奇怪,便问道:“凌母妃怎么不在殿中?可是去了其他母妃那里?”
涟漪摇摇头,道:“父皇把母妃召走了,你也知道父皇喜欢听母妃所弹的琵琶,自婍母妃去了凌云寺后,也唯有母妃所奏的乐器能入父皇的耳朵了。”
芷荷不语,只是静静地抚弄着腕上的镯子。涟漪正欲开口,门外的掩秋便走了进来,掩秋向芷荷请了个安,朝涟漪道:“公主,昙贵嫔宫中的若灵想见公主。”
涟漪蹙了蹙眉毛,半晌才道:“让她进来吧。”
掩秋点头出去了,不一会儿便到回了殿中,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女,便是若灵了。若灵给涟漪和芷荷请了安,从怀中取出一个檀木盒子,笑道:“我家主子听说凌主子最近身子不大好,特地从库房中寻了这人参出来,命奴婢拿来送与公主。”
涟漪笑笑道:“我怎敢受这等大礼?母妃身子一直不大好,倒劳烦昙母妃记挂了。”
若灵亦笑,语气中有几分轻蔑,“四公主客气了,不过公主说的也是,凌主子的身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倒是我家主子,有了两月的身孕了还记挂着别人,难怪老天眷顾。”若灵说话时,似轻描淡写一般,“身孕”二字却咬得极重,神态间尽是得意。
此语一出,涟漪与芷荷皆是变色,半晌,涟漪才道:“那就恭喜昙母妃了,此事可曾向父皇提起?”
若灵道:“倒是还不曾提起,听公主这么一说,奴婢可要提醒我家主子了,要早日禀告皇上,以免奸人陷害啊。”
涟漪不语,若灵又道:“时间不早了,奴婢也该回幽竹台服侍昙贵嫔了,禀告皇上后,也许便会晋升了呢。”
芷荷秀眉微蹙,手指不停地绞着鬓边垂下的发丝,皓腕上的玉镯与耳饰相互碰撞,发出叮当的响声。涟漪点点头道:“那便回去吧,可别误了大事。”
若灵笑盈盈地退了出去,掩春见若灵离开,恨恨地看了看她离去的方向,道:“这丫头分明就是狗仗人势,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奴婢见了都要作呕!”
“掩春,”涟漪的语气颇有些严厉,“少说几句,免得给人听了再无端生事。”
掩春有些不甘,却不再言语。芷荷咬着嘴唇,莹白如玉的手托着脸颊,半晌才缓缓开口:“昙贵嫔有孕,若是能生个皇子,即便不为太子,也总是第一个皇子,母凭子贵,昙贵嫔定能升至妃位,若是皇子再得父皇宠爱,说不定还能晋为贵妃,到时候横行后宫,于我们可是不利。”
“凡事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若真如此,昙贵嫔定会处处压制,到时想再翻身可就难了。”涟漪说道。
“后宫中最常见的便是意外,”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想被杀,就要先下手。”
“仪母妃?”芷荷有些惊诧,乌黑的眸子一眨一眨的。
仪妃走进殿中,眉头紧蹙,“昙贵嫔有孕之事我已有所耳闻,正如刚才你们所说,最坏的打算也许便是事实。这宫中没有绝对的好人,就是皇后那样善良的人也经历过很多。在深宫,最善良的人也不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想活命,就不能心软。”
芷荷皱了皱眉,神色间颇有些犹豫,仪妃笑道:“不过这次不用咱们动手,会有人按捺不住的。”
“谁?”涟漪问道。
仪妃笑笑不答,轻轻掸了掸裙裾上那朵兰花,复又朝涟漪与芷荷一笑。芷荷点点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道:“我乏了,就不打扰仪母妃和漪姐姐了。”
仪妃点头道:“那你便先回去吧,昙贵嫔怀孕一事,回去后也不要多加议论。”
芷荷点头应了,带着芸香和颖儿离开了碧渊亭。
仪妃看着芷荷离去的背影,轻叹一口气道:“她还是不懂这后宫的生存之道啊。”
“公主可回来了,刚才皇后宫里的严青来报,因昙贵嫔有了身孕,所以皇后娘娘和皇上商议决定提早回宫,请公主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一早便出发回宫。”紫苏说道。
芷荷不语,只是点头。紫苏又道:“昙贵嫔有孕一事,公主有什么打算?”
芷荷轻笑道:“这事不用我们烦心,自会有人动手。”
紫苏大大的眼眸中有几分疑惑,却也不多问,只是说道:“那公主便去歇歇吧,奴婢们这就去收拾东西,免得误事。”
芷荷取出海棠步摇,随意插在发上,笑道:“以前不是说过在人后就是姐妹么?我也不是太累,便与你们一同整理便可。”
紫苏与颖儿笑着点头,芸香颇有些犹豫,芷荷见了只是道:“芸香你大可放心,我从小亦非娇生惯养,自母妃离开,我也一直是自己照顾自己,做这些亦不算什么。”
芸香点点头,道:“奴婢倒不是信不过公主,只是仪妃娘娘既然让奴婢来服侍公主,那奴婢便要服侍好,但公主说无妨,奴婢便放心了。”
芷荷从容一笑道:“芸香和仪母妃自然都是为了我好,芷荷心领了,不过既然咱们同吃同住,自然不要客气。”说着,芷荷便开始忙碌起来。
芸香等人见芷荷开始整理,也一同整理起来。夕阳笼罩着整座行宫,终于,洒下了最后的一抹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