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共舞]哺我以风》荒伦

9、骚动

　　“滚回去。”罗恩对钻出地狱之门的魔物们发出警告。

　　此刻的罗恩既不是娇小的博美犬、也不是外热内冷的清秀少年，而是拥有庞大体格的三头犬，犹如一座巍然屹立的山，强劲的尾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轻松甩断人世间任何动物的脖子，三个头同时发出低沉厚重的怒吼，目露凶光，在黑暗中闪烁的三双眼像是六团幽幽的鬼火。

　　“算了，以你们的智力，也听不懂我的话。”魔犬形态的罗恩将重心下放，粗壮的前肢轻轻刨地，后腿绷直，做好了随时冲过去咬碎对方喉咙的准备。

　　从地狱之门的缝隙中，跑出了源源不断的低智力的怪物。它们的眼神浑浊，皲裂粗糙的皮肤上盖着血污，浑身散发着恶臭与腥味，这种刺激性的气味远远超出人类能够承受的范围，它们像是饿死鬼似的张开血盆大口，黄绿色的唾液沿着嘴角流到地上，竟将地面烧灼出一个个洞。

　　罗恩的三个头分别面对不同方向，他拥有全方位的视角，将所有魔物的动作收入眼中。

　　无聊至极。低级的魔物们受到潮汐影响，在根本意识不到自身行为的情况下，以集团形式涌出地狱之门。在罗恩眼中，它们就是一堆蛆虫，如果可以的话，他根本不想和它们战斗，他嫌恶心。

　　他决定用火攻，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将它们烧成灰烬，连骨头都不剩。反正它们根本无法区别生与死的区别，它们只是依循本能去攻击，摧毁与破坏的基因操控着它们的行为。他太讨厌它们了，与它们战斗只能消耗体力、浪费时间，找不到任何乐趣，也不会得到任何能力的提升。

　　一个倒三角形状的蛇头从门后悄悄地探了出来，它的脑袋比常见的餐桌还宽，两枚金绿色的眼睛像人的脑袋那么大，黑色的蛇鳞泛着湿漉漉的银光，犹如泡了水的金属。它窥伺着魔犬与低级魔物们的战斗。

　　在它的身后，在无垠的黑暗中，还有它数不胜数的同僚在蠢蠢欲动。

　　——

　　“我可以暂时相信你。”

　　漫长的质询总算告一段落。

　　看林多的样子，之后肯定会通过别的途径去考证她所说内容的真实性。

　　杏奈从短大衣的口袋里掏出怀表，她还剩一个小时左右。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俩居然在桥洞下站了将近两个小时。

　　在杏奈按约定回到魔界前的短暂时间内，林多陪她一同前往医院看望葛叶夫人。表面上说是陪同，但杏奈通过他神情中的某些细节察觉到，其真实目的是监视她，防止她在人界捣乱。

　　就算她能回答出林多提出的一系列问题，也无法完全排除她是冒牌货的可能性，或许杏奈的记忆被读取了，或许是杏奈被恶魔操控精神自己说出来的，或许有其他的家伙吞并了杏奈的灵魂……

　　她能猜到林多在担心什么，他怕还有恶魔在打律香的主意，特地伪装成她挚友的模样来骗取她的信任。换位思考一下，假设死去的是林多，风波过后，又有长得跟林多一模一样的家伙突然跑来说自己被恶魔复活了，她不怀疑才怪。

　　杏奈答应与魔女莱娅签订契约是出于私心，此前她的人生格局被框在学校、家庭、协会中，她渴望领略人世间的大千万象。她很好奇，如果全世界死于非命的年轻人都能有选择复活的权力，会有多少人毫不犹豫地摁下“Yes”键。

　　住在木屋的期间，她当然纠结过自身立场的转化，甚至可以说，灰蒙蒙的迷雾无时无刻不笼罩在她的心头。就好像在魔族学校碰到堕天使那时候，她为之深感困扰的是，由恶魔铸造肉身的她在未来能否使用驱魔的道具。

　　协会定会以她为耻，父亲定会叹息，她不可能以原本的面貌堂堂正正地走在大街上。她来人界之前就准备了能遮住半张脸的口罩。

　　可有时又一想，说到底，她就是换了具躯体。失去四肢的残疾人可以换上假肢，那失去肉身的她为什么不能换上假躯体呢？换假肢需要钱，而她则以劳动作为报酬来交给躯体的提供者，仅此而已。

　　绵绵细雨如同愁绪一般铺天盖地，从各个角度向杏奈袭来。

　　林多带了伞，他站在杏奈的左边，刻意在伞下的右侧腾出一部分空位。离开桥洞的杏奈下意识地挨着林多走，但走出一段距离后猛然间觉得怪怪的。此刻的林多是以怎样的心态在为她打伞呢？是在遥念昔日的战友，还是纯粹习惯性地施展绅士风度？

　　杏奈悄悄地拉开和林多的距离。林多没有表态，撑得笔直的伞既没有再向她倾斜，也没有收回。路上她和林多始终保持两拳之隔，但两颗心之间仿佛隔了一条银河，彼此各怀心事，气氛沉闷到极致。

　　他们走进住院部大楼。大厅两侧的公告板上有密密麻麻的字，用合成皮革包起来的棕色长椅上坐着人，苍白的顶灯每隔几步向他们投来乜斜的目光。杏奈的视线飘向走廊的窗外，风将树撕扯成癫狂的形状，阴雨淅淅沥沥。

　　母亲正在睡觉，瘦弱的背影映入杏奈的视线。

　　杏奈踮着脚靠近病床，先替母亲拉好被子，再把摊在枕边的杂志叠放整齐。她屏住呼吸做完这一切，病房的地板却似乎变软了，她站不稳了，于是缓慢地跪下来。她跪在病床边，脑中一片空白。她没有注意到林多眼神的变化。

　　在人迹罕至的大楼背阴处，杏奈向林多告别。

　　“按照约定，我现在该走了。”杏奈看着林多，“谢谢你带我来医院。”

　　林多目光复杂，他叹了口气：“等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

　　“驱魔水？”杏奈愕然，只见林多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紫色透明的小玻璃瓶，“还有十字架？”

　　“律香是恶魔与人类的后代，驱魔水对她无效，是因为她身上人类的部分在产生影响。而你的主人——我可以这么称呼吗？”看到杏奈点头、没有露出不适的表情后，林多继续说下去，“她说过，你非魔非人，所以我猜测你或许仍然可以将驱魔水作为武器。”

　　杏奈接过林多递给她的瓶子，说不出话来。她看着林多从包里拿出另一样东西。

　　“长笛？”杏奈愈发惊讶，“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林多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恍惚，但迅疾恢复犀利，“看到它就能想起杏奈未完成的心愿。”

　　与林多告别后，杏奈利用辅助道具，躲在隐蔽的地方，为去魔界做准备。

　　她蹲在地上，用树枝画出图阵。

　　脑中萦绕着杂七杂八的事情，竟在不经意间画错一根线。

　　直到她降落在一扇黑色的门外，方才惊觉自己犯下的错。

　　只见遍地都是看不出原型的残骸，扑鼻而来的血腥味令她顿生呕吐的欲望，在一片黑暗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像怨灵似的团团包围她。而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拥有三个脑袋的庞然大物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她，其中一个脑袋面朝她转向。

　　一条黑蛇像是瞅准时机，从门的缝隙后面突然蹿出来，以不符合其巨大体型的高速游窜到尚未闭合的空间裂缝中，也就是杏奈所开启的通道，杏奈只觉得一阵风掠过耳畔，什么也没看清。

　　魔蛇的逃脱犹如发令枪响，伺机而动的魔物们纷纷从门后涌出，朝杏奈扑过去。

　　杏奈皱眉，毫不犹豫地握住十字架，撒下圣水：“以神圣之名服从我，居于黑暗之物，跪拜在吾等誓言之下，永世远离此地！”

　　几只魔物瞬间在哀嚎中化为尘土。

　　罗恩没有料到这次的骚乱规模竟比往日大了上百倍，浑身浴血筋疲力尽的他咆哮着冲向地狱之门，用身体关上门，四爪牢牢地扣住地面，不让“梆梆”直响的门再度开启。但当他站在原地堵住门的时候，就无暇应对那些已经逃出来的、而且离他比较远的魔物。

　　杏奈的手心一阵灼痛，她的皮肉被烫出了十字架的形状。她咬住下唇，集中注意力对付其余的魔物，由衷庆幸半个月的体能训练在此时派上了用场，不至于跑两步就腿软跌倒。她一边躲闪，一边攻击。

　　当有魔物逃到罗恩可控制的范围内，就会被烧死或者踩死。

　　视野之内的魔物逐渐变少。

　　地狱之门慢慢地平静，像是一场噩梦的终结。

　　犹如火山喷发一般的骚动，终于落下帷幕。

　　魔犬的身上发出一阵白光，随后变成人形。他背靠黑门，脑袋低垂，气息微弱，像是死了一样。

　　杏奈头昏脑涨。她调整呼吸，梳理混乱的思绪。对，她画错了图阵，从人界直接转移到了三头犬与魔物的战场，为了自保而使用林多给的退魔道具，却似乎协助了罗恩。

　　她瘫坐在地上，注视着奄奄一息的罗恩：“你还活着吗？”

　　“活着。”罗恩语气冷漠。

　　“还有一些逃走的怪物，怎么办？”他终于不笑了，杏奈正这么想着，手掌部位钻心的疼痛令她倒抽一口冷气。

　　“等它们搞出什么乱子，自然会有别的家伙去收拾。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罗恩的双腿浸泡在鲜血中，是他自己的血，远望过去犹如一滩石油，“没想到你会在恶魔的地盘使用驱魔的招式，如果是在大街上，你的下场会很惨，他们不会宽恕这种‘当面挑衅’的行为。”

　　“我……”自己也受到了伤害，在击退魔物的同时，握住十字架的地方被烧得皮开肉绽。

　　杏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到“咕咚”一声。

　　她讶异地看着长笛从先前丢到地上的布包中滚了出来，接着，像是长了脚似的，朝罗恩的方向滚了过去，骨碌骨碌，一圈又一圈。

　　他们的视线都被它吸引。最后，粘稠的血液制止了长笛的前进。

　　罗恩捡起手边的长笛。杏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他走过去。

　　“我从人界带来的，我以前想学长笛。”杏奈弯腰，朝他伸出手，示意他把长笛递给她。

　　罗恩瞅了一眼她被烫得焦黑的手心，匪夷所思的目光幽幽地移到她的脸上。他将长笛放到杏奈手中。

　　长笛上沾着罗恩的血，杏奈利落地握住长笛，于是，她的手也随之沾上他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