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共舞]哺我以风》荒伦

8、重逢

　　葛叶夫人醒了，身子无力，捏不起拳头。隔壁病床的探病者在与病人聊电影，她是被他们吵醒的。尽管两张床之间立着一架折叠式的帘子，挡住了彼此的视线，但葛叶夫人还是受到刺激一般转了个身。她听到探病的女生在叫那位妇女“妈妈”，嗓音清脆。

　　枕头旁边堆着一摞杂志和小说，是丈夫带来的。她动作迟滞地伸出手，沉重缓慢地抚摩书籍冰凉的封皮，仿佛在摸装着女儿骨灰的小盒子。

　　“我觉得她太蠢了，明明儿子都变成怪物了，她还非要把儿子藏在家里，看得我都火大了。”

　　听着隔壁床传来的对话，葛叶夫人闭上眼睛。

　　毫无食欲，只觉得疲劳，醒来之前的最后一个梦中，她变成蒲公英在风中飘散，绒絮像雪花，洁白的积雪铺满心脏，她躺在平坦柔软的雪地上，在漫长的永不停歇的苍凉的风中渐渐被雪掩埋，冰凉透骨。

　　“巡逻队要抓她儿子，说这种怪物是人类的敌人，她就是不肯给，刺伤了一个队员，结果被击毙了，她儿子当场发狂，把在场所有人类都咬死了，太残忍了。她儿子变成怪物以后就不是人类了，人类社会不可能容忍他，结果儿子一哭，她就心软了，开始各种包庇……”

　　脑袋昏昏沉沉，葛叶夫人的一只脚重新踏入梦乡。睡眠是绝佳的避湾港，睡着了，才能暂时忘记痛失爱女的现实。

　　她梦见自己在家缝衣服，门铃响了，她放下针线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杏奈。妈妈，我回来了。

　　杏奈说。妈妈，对不起，我变成怪物了，就是电影中全民围攻的那种怪物。

　　杏奈，没关系，先进来吃晚饭，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吃晚饭了。葛叶夫人很高兴，因为女儿回来了。要是有人来了，妈妈帮你赶走。她说。就算你不是人类，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杏奈……”睡着的葛叶夫人，轻轻地喊了女儿的名字。没有人听到她的梦话。

　　——

　　阴冷的雨幕笼罩着四皇町。

　　杏奈不顾路人异样的目光，淋着雨跪在地上，用手指扒开花坛里的泥土，将花枝放入洞中，再把泥土堆回去，让花枝稳稳地屹立在游乐园的一隅。

　　二十年前，独自在人界闲逛的恶魔莱娅，离家出走的高中生赤鸟，他们在摩天轮下第一次四目相对。

　　花朵在萧瑟的秋风中颤抖，像是第一次来游乐园的小朋友，兴奋无比地抬头仰望高耸入云的摩天轮。

　　杏奈的视线被雨水模糊，她掏出老旧的怀表。还剩三个多小时。怀表是从木屋的抽屉里发现的，它静静地躺在蛛网与灰尘中，指针停止，杏奈特地去镇上找钟表匠维修，让它重见天日、物尽其用。

　　她穿的衬衫与长裤是莱娅的，她的肉身是由莱娅塑造的，她的双眼仿佛透过二十年前莱娅的双眼，用迷惘的目光注视着陌生的世界。尽管杏奈从小在四皇町长大，也跟家人和同学来过多次游乐园，但此时看到的景象已宛如隔世，像是一张尘封多年的照片。

　　发什么呆啊！杏奈猛地回过神。

　　她立刻跑到附近的电话亭，毫不犹豫地拨通家里的电话，她十分想念母亲的声音，尽管脑中有一瞬间闪现出严厉古板的父亲那张凶狠的脸，但这不足以削弱她对家庭温暖的渴望。

　　可是没有人接电话。

　　家里的电话、母亲的手机、父亲的手机，都没有回应她的呼唤。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们在哪里？为什么不接电话？今天是星期天啊，爸爸妈妈平常不是应该在家里吗？就算不在家，为什么连手机都不接呢？

　　心急火燎的杏奈拨下了立华家的电话，她在保护魔导书期间特地背下友人家的电话，是为了随时随地联络她。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杏奈不断地自我暗示，没事的，没什么可害怕的，律香会帮助她的，一切都会顺利的，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焦躁地用手指卷着电话线，心跳声与电话筒里的嘟嘟声融在一起。她又想起了罗恩似笑非笑的脸庞，他说，世界上哪里来那么多好事，就算有，又凭什么轮到你呢。

　　不会的，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杏奈的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电话接通。杏奈的心跳停了一拍。

　　从话筒中传出来的声音，并非她预料中的律香或者玛利亚阿姨，而是立华林多。

　　“林多、林多！”杏奈将手掌按在电话筒的磨砂玻璃门上，外面的雨水汇成股斜斜地向下流，“我是杏奈，你认识的葛叶杏奈，请不要挂断电话，听我说完，林多！我没有在开玩笑，我被恶魔复活了，我在四皇町！我、我这次还能再呆三个小时，你知道我的父母在哪里吗？我联络不到他们。林多，请你相信我，我可以去找你！”杏奈语无伦次，完全忘记了早先组织好的语言。

　　电话那头的立华林多沉默了很久。

　　杏奈的心逐渐下沉。

　　果然不会那么顺利的，身为驱魔师的她，居然被立场对立的恶魔复活，还回到了人界，这种事情如何让人接受。

　　“我们在外面约个地方见面吧，在确认你的真实身份前，我不会让你进到立华家里来。”林多用沉稳平静的语气说，“如果让我发现你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假冒杏奈，那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林多和杏奈将见面的地点约在一个桥洞下。

　　他耐心地听杏奈讲完她死后遭遇的事情，起初反应平淡、做出冷眼旁观的样子，就像经验丰富的老师在办公室里听顽劣的学生为没交作业而扯谎，直到听她说自己和魔王玛吉斯的忠仆罗恩相遇，他的眉头才微微挑起。

　　“林多，我是在父亲的影响下加入协会的。”杏奈像宣泄似的一口气将来龙去脉吐露出来，感觉压力反倒小了一些，“父亲和他们谈严肃的事情的时候，会有一位慈祥的老人陪伴我，他是神甫，他为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讲故事、聆听我的烦恼，他在我的童年中占据了一定的地位。”

　　“你成为驱魔师的根本原因，是你的父亲，我可以这么理解吗？”林多对于杏奈的家庭环境所知不多。

　　目前他对她的身份仍然存疑，但他决定暂时顺着她提供的线索追问下去。

　　“可以这么说。”杏奈面色沉重地点头。

　　她并没有将林多的提问视为信任她的信号，恰恰相反，她预感到林多准备“出牌”了，至于她，现在两手空空，刚才已经把能出的牌都出掉了。

　　“神甫是父亲的朋友，父亲认为让我与他接触是件好事……总之，读高中后，我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协会，对此我并没有任何不满。我是在为自己生活的环境、我亲友生活的环境而付出，我是这么理解驱魔行为的。”杏奈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假如我生于警察世家，那我或许会读警校、与罪犯斗争，两者的道理是相同的。”

　　“从你自身的角度来说，你并不憎恨恶魔、吸血鬼，是吗？”林多皱眉，他和协会早就断了关系，如果想要对她的话进行考证，大概只能找她的父母了。

　　“是的，当我通过考核、正式成为驱魔师的一员后，就将驱魔视为工作，我的身上担负着责任，我需要在我可接受的程度下履行职责。”杏奈深呼一口气，“话是这么说，其实一开始我所做的，仅仅是跟着前辈一起在负责区域内巡夜，只接过两回普通市民提交的驱魔委托。”

　　林多的脸上始终没有流露出任何亲近的意味，他用严酷的目光审视着她：“那律香呢？”

　　“我和律香在高一就成为了朋友，我根本不知道她会跟禁断的魔导书扯上关系。”杏奈苦笑，“协会派我负责保护魔导书后，原来的任务就全部中止了。”

　　“原来如此。”林多停顿片刻，“难怪你一直挺忙的，律香说你想学单簧管，但一拖再拖，始终腾不出时间。”

　　“单簧管？”杏奈一愣，“不是单簧管，是长笛……”

　　“抱歉，我记错了。”

　　才不是记错，是在故意试探她吧。杏奈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明明气温凉爽，她却被逼得额角冒汗。阴湿的雨后秋风袭来，寒意从脚一路延展到了头顶。她不由得视线低垂，难过地看着脚尖，虽然知道回避他的目光可能会被当成心虚的表现，但被从前的战友像这样质问，实在不太好受。

　　不行，必须振作起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她就是如假包换的杏奈，该说的都说了，至于林多相不相信她，那不是她能够控制的。

　　“林多，我为保护魔导书献出生命，是我自发的选择，我与恶魔缔结契约，也是经过思考后做出的选择，我不会后悔，即使你和律香不相信我、即使父母都不相信我。”

　　林多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可是，路就摆在我的面前，林多！我想要往前走，虽然看不见终点，但我想要往前再走一步……我不想停下来，林多。”杏奈面色惨白。

　　尽管内心产生了些许动摇，然而，如果仅仅因为听了这些话就相信对方，那他就不是立华林多了。一名合格的驱魔师，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在必要的时刻慎重考虑，不轻易依赖于直觉，直觉会让他对苦苦哀求的孕妇产生怜悯，思考会告诉他那是恶魔制造出的幻象，直觉会带他误入歧途。

　　脱离协会的林多仍然时刻提醒自己，不能被表象所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