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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我就吵,我就闹(一) ...

  •   虽说从陆清言清醒至如今半月过去从未给他好脸色看,但龙十八还是头一回见陆清言这般怫怒。

      兴许是唐无尘的话彻底激怒了他,在唐无尘转身离去的瞬间,他清楚看到陆清言的面色霎时阴沉,堪比压天迫地的浓密黑云,仿佛下一秒狂风暴雨便会劈头盖脸猛砸下来,尤为他眼中霍然迸发恼怒,阴狠,尖锐的杀意,昭示他此刻真真切切想要杀了唐无尘。

      唐无尘掩饰得很好,自然不会让龙十八看到紧随最后一句话时向陆清言比出的口型,也不曾在他面前表露任何对陆清言的敌意。故而龙十八只当陆清言憎恨唐无尘开出高昂价钱,却不知真正激怒陆清言的,则是唐无尘那句藐蔑的挑衅。

      所以此时此刻,龙十八只觉这人不可理喻。

      陆清言下床走到屋子中间,抱起臂来冷冷盯着送走唐无尘返回屋里的龙十八,忽而笑得很是讥讽,“龙十八,你知道你现在的模样像什么吗?”

      龙十八不语,只是伫在门口,望过来的目光里满是冷淡和失望。

      脑中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遽然爆发,胸腔凝聚的忿躁如巨石般堵塞着呼吸,陆清言狠狠深吸口气,嘲弄地自牙缝吐出三个字,“狗,奴,才。”

      迎向龙十八陡然冰冷的漆黑眸子,他扬起下巴斜觑着对方,挑衅意味再明显不过。他不明白自己这股没来由的暴怒因何而起,虽然他恶心唐无尘,却更气恼龙十八,眼前再度浮现龙十八面对唐无尘时那抹刺眼的笑容,那般卑劣,低贱,却又让他莫名嫉妒得近乎发狂!此刻他只想用世间最恶毒的言辞中伤龙十八,他要发泄,他要报复,他自己不好过,也绝不会让龙十八舒坦到哪去!

      龙十八双拳紧紧攥握,几近发白的指节和手背根根暴起的青筋表明,此刻他正竭力忍耐。

      陆清言却不因他的忍让而作罢,反倒愈发变本加厉嗤笑道,“想必那个唐无尘给过你不少好处吧,不然你怎么能心甘情愿当一条哈巴狗呢?看看你低三下四的样子,龙十八,你真恶心,是不是很喜欢给那种名流贵门的公子爷提鞋?倒很符合你这种臭叫花的身份……”

      他曾恶言讥讽过很多人,师门的竞争对手,结仇的江湖侠士,被他杀戮到几近灭门的小门小派,每回动手杀人之前,总会先以锁链束缚对方使其挣脱不得,而后在放肆耻笑的快意中欣赏他们屈辱绝望的模样。

      凌虐赋予他快感。

      可当他看到龙十八黯淡受伤的神情,非但未有丝毫舒畅,心口反倒隐约泛起针扎般刺痛,以及不可名状的惶恐。

      为什么?为什么不打他?凭龙十八的心高气傲,换做平常早已冲上来与他大打出手,他甚至莫名盼望龙十八能像上回那般下手狠厉,足使重伤再度复发,兴许龙十八便会重新将他拥进怀里,好声好气地哄着他,把温暖只留给他一个人……

      可是,没有。他茫然无措看着龙十八一步步走近,那双黑沉如陨夜的瞳眸里结起深不可破的冰层,愤怒,悲伤,失望尽数被湮没在寒冰之下,他得到的,只有漫无边际,毫无感情/色彩的冷漠。

      “是不是,即使别人对你再好,于你而言,不过都是杀戮与仇恨的对象?”他听见龙十八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宛如眼神一般寒冷,一字一句,创得陆清言心头惊颤不已。“陆清言,我真怀疑,你这个人,有心吗?”

      疼痛,天翻地覆的疼痛,这是陆清言仅余的清明思绪最后能察觉到的,随即便被心口咆哮的剧烈痛楚完全覆灭。“对,我没有心,我不过是个滥杀无辜恶贯满盈的畜生,要什么良心?别人对我好不好,又与我何干?我只知道一个人于我而言是否为敌,如果是,那我会毫不留情杀了他,不管他是谁!”陆清言眼神森冷直直瞪向龙十八,喘着粗气嘶声低笑,“包括你,龙十八,你终究是我的敌人,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杀了你。你,还有唐无尘,你们都是我的仇人,你们都该死,我会亲手杀了你们,绝对!”

      “陆清言!”前襟被粗蛮拽起,龙十八还想说些什么,又硬生生闭紧嘴巴憋回口中,苍白面色衬得他漆黑瞳眸愈发雪亮,陆清言如愿以偿欣赏到内中掩藏不住流溢开来的痛色。越是如此,心口便绞痛得越厉害,可疼痛越深,他想要伤害龙十八的欲望反倒越发强烈,他沉浸在这种双重折磨中,一面疯狂地斫刺龙十八,一面更加倍伤害着自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因为呼吸不畅,陆清言喘息地愈加艰难,“渣滓,狗贼,不得好死,这些称呼我早都听腻了,我杀过那么多人,根本不在乎他人如何看我!不过你以为你的唐无尘又是什么好货色?告诉你,他跟我是同类人,那副可笑虚伪的假脸全是装的,一个唐门杀手,脚下踩叠的尸首血债远比长安城的城门还高,自以为披了一张伪善人皮就能掩盖穷凶极恶的残暴本相,也就你这种蠢货才会信以为真!……”

      话音刚落,脸上当即挨了一记重拳,陆清言踉跄几步直撞在身后床沿发出咣当一声闷响,捂住左脸跌坐在地,那时间整张左半脸全然麻木到毫无知觉,下一刻便有火辣辣的剧痛自唇角蔓延开来,滚烫而尖锐地在脸颊密密麻麻跳跃不停,他抬起头怔怔望向龙十八,眼里尽是错愕与迷惘。

      “陆清言,我真后悔,为什么要救你。”他听见龙十八用从未有过的厌恨口气缓缓说道,“早知那时候,我就该当场杀了你……”

      ……

      似乎隐约听到门板关阖碰撞的声响,陆清言却仿佛连再抬头的力气都丧失殆尽,他只是发着抖,捂着脸蜷作一团,耳畔不断回响着那两句诛心寒骨的决绝之语——

      我真后悔,为什么要救你……

      早知道那时候,我就该当场杀了你……

      “你后悔……救我……你后悔了,终于后悔了。”陆清言失神呢喃,眼神飘忽着不知消散在何方,“可你后悔了又如何?我没死,我还活着,真可惜,我还活着……当初你没杀了我,以后就再也没机会能杀我了……”

      视线汇集在闭合的屋门,陆清言陡然沉寂,几秒钟后,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推开屋门,穿过院子,来到院门前。

      有风正有气无力推搡着门板,他尝试着伸出手去握住门把向后一拉,门被轻而易举拉开了一条小缝。

      门没锁。

      陆清言的心狂跳开来,是的,门没锁。平时龙十八出门时总会将院门从外上锁,这回想必气昏了头,竟忘记锁门。

      透过那道逐渐扩宽的门缝,可以看尽头到延伸至远处的石板路,破旧幽暗的小巷阒静无声,散发着不可抵挡的诱惑力,仿佛有股无形力量牵引着陆清言,他情不自禁向前跨出一步,激动得连呼吸都颤抖不已。

      这意味着,只需推开眼前这道门,盼望许久的自由便会向他敞开怀抱,眼下令他痛恨的这一切,就全部结束了!

      心脏急速尖啸着几乎要从喉咙蹦跃而出,耳朵满满当当尽是响亮的心跳声,滚热手心贴伏在凉丝丝的门板上叫嚣着急不可耐的怂恿,下一秒,门就会被推开,他就可以——

      “不能走!”耳畔乍一道源自心底的呐喊清晰印入脑海,陆清言猛然顿住,仿佛有一桶冷水唰地当头浇下,将他浑浊的心绪急剧降温,他慢慢放下搁在门板的手,缓缓向后退了一步。

      莫名的,他犹豫了。

      虽为一瞬迷惘,也得以使他清醒不少,身为杀手的基本素养在此刻凸现,他极快将思绪冷静,开始飞速分析眼前局势的利弊。

      首先,他没有双刀和铭牌,想返回明教,这二者缺一不可。而双刀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若没有双刀,除却基本拳法他使不出任何明教武学招式,尤为明教弟子素日隐藏行踪的暗尘弥散,倘若贸然逃出,别说寻找明教踪迹,只怕自保都成问题。

      其次,据龙十八所说,大光明寺一战后教主携带残余部众仓皇逃出长安一路向西北而去,最新消息称已杀出飞沙关,想来是打算返回西域分教。武林上下不论何门何派但凡与明教有仇怨者皆自发响应出手追剿明教,事态比破立令颁布时严重更甚,追杀明教部众已没有官府制止,随处可见来不及脱逃被当街斩杀的明教弟子,想来如今半月过去,只怕明教在中原的势力已被驱逐干净,想要返回西域,须得通过飞沙关。

      然而……在这等全线围堵明教部众的状况之下飞沙关必然戒备森严,如今他身份特殊,又身无分文,如何出得了边关?即便能出边关,又如何穿越茫茫荒漠到达西域?

      事态清晰明了之后,眼下最重要为何便水落石出。找到双刀和铭牌是当务之急,只要恢复战斗力,不但足以自保,随便劫杀几人钱财便唾手可得,返回西域易如反掌。

      陆清言的眼睛亮了,他回头打量着这座普通的小院,不过简单几间屋子,任龙十八藏又能藏哪去?如今龙十八不在,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怎能错过!

      …………

      陆清言灰头土脸从柴房悻悻走出时,发觉天色已经昏暗了。

      暮霭初渲,夕照天幕边镶嵌着几颗碎琉璃般的早星,一闪一闪刺灼着陆清言的眼睛,他沮丧地站在院子当中,失意时仿佛星星都在嘲笑他。说来古怪,他将每一间屋子每一处角落都仔仔细细翻个遍,愣是没找见丁点双刀的踪迹,就这么大点地方,龙十八能给藏哪去?

      夜色铺将开来,有风自院落四起吹刮着树枝呼呼作响,入秋时节的夜风很凉,将陆清言一腔热腾又吹冷了些,他心头有什么古怪情绪正渐渐膨胀,方才寻双刀而不得的烦闷被压盖得毫无踪迹,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种名为惶恐不安的情绪。

      他直直望向半掩半敞的院门,依旧安静如初。

      龙十八还没有回来。

      陆清言开始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他环顾一圈这座被他翻得底朝天的小院,突然很不习惯它黑灯瞎火的模样,这个时辰,龙十八已经做好晚饭,他们坐在里屋虽破旧但干净的桌椅间,饭菜香气腾腾,龙十八会把鱼汤舀好放到他面前,还会把鱼肉最肥美的部分夹到他碗里,不冷不淡地说,“我把好肉都给你了,你得多还点钱。”

      那时间,心口凉洼洼的,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

      风吹着越发的冷,陆清言打个寒颤,垂着头一步一步挪回屋。屋里昏黑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令人心头蒙上浓重的压抑,他想点亮灯烛,可摸索半晌竟不知火折子放在何处,眼见夜幕彻底湮没视野,向门外张望时入目唯有漫无边际的黑暗,仿佛面前有张悄无声息的巨口将他彻头彻底地吞没,沉闷得几近窒息。

      龙十八依然没有回来。

      陆清言默然爬上床,缩进被子里紧紧蒙住头,试图汲取些无谓的温暖。可越是如此,浑身却冷得发抖,仿佛又回到逃出大光明寺时的那个雨夜,陪伴他的只有寻不见生机的孤寂与绝望。

      身为暗杀者,黑夜赋予他光明,若说他是鱼,夜即是水,他在黑暗中翩行若蛟,在黑暗中生杀予夺。

      可此时此刻,他却从未如此憎恶过黑暗。

      === === ===

      龙十八闷着气儿只顾埋头走,等气顺了思绪也冷静了,他才停下脚步茫然环顾,发觉一气之下竟习惯性地跑来了枫华谷。

      来都来了,权当散心。龙十八黯然叹气,踱步在漫山遍野的火红枫叶交织而成的赤焰浪潮,兴许是时辰晚了,本该正值观赏旺节的枫华谷空荡荡的不见人迹,山野望不尽的燎原烈火一直伸展至天际,与夕霞同将穹苍燃浸殷绯,明晃晃的,反倒愈发叫人心烦气躁。

      如果师父还在就好了。龙十八颓丧地想,那样他便不会来到长安,更不会遇见陆清言,他依旧在君山过着逍遥无忧的快活日子,哪用得着受这般委屈。

      在深山里胡乱漫步,顺手打跑几个不长眼企图打劫的山贼,他本想去红叶湖转转顺便寻个过夜处,却在路过一片乱葬岗时缓慢了脚步。远远望去,有位身形佝偻的老者正手持笤帚清扫落叶,动作很慢,但很认真,想来是他的亲人埋葬于此。

      老人的背影在夕阳下分外萧瑟,年纪这般大了,还孤苦伶仃一个人跑来扫墓,实在不易。龙十八杵在原地默默注视老人半晌,不免又想起师父,随时间推移,他原本坚信师父尚在人世的信念逐渐垮塌,倘若师父当真已逝,自己身为徒儿竟不能为老父尽孝送终,真真枉为父子一场。

      这么一想,他顿时黯魂伤情,稍加踌躇还是绕路避开老人,以免打扰他的清净。

      韩晋分明听到窸窣的脚步声,却只当是寻常过路人嫌晦气绕开路去,心念仅一微动,又埋头专心扫起代霜墓前零乱的蓬草枯枝来。

      倘若那时龙十八不曾躲避,倘若那时韩晋回一回头,兴许从那刻起,所有人的命数将全盘改写。

      可惜,‘如果’从来只是‘如果’。

      暮色沉淀至苍墨,林间凉风骤起,龙十八摸了摸爬满鸡皮疙瘩的赤膊,觉出冷意来。他在红叶湖附近找到块颇大山石,用来挡风再好不过,划拉些树枝生起火堆,龙十八抱着酒壶倚住山石,望着欢快燃烧的火焰直楞楞地发呆。

      旁边有野兔经过,换做往常他早抓来当下酒菜,可现在他根本没有动弹的欲望,甚至连最爱喝的酒都失了兴趣。

      他知道唐无尘是怎样的人。

      在结识唐无尘后,他曾问过蒋方文和尹放许多关于唐门的信息,从而也明晓了‘刺客世家’‘杀手组织’是何等概念,丐帮弟子来自五湖四海,出身名门亦或贫苦,身怀绝技亦或平庸,当中有不少因招惹仇家,被买通杀手组织屠灭全门,但凡杀手者,无一不作恶多端,血债累累。他知道陆清言说的没错。

      可那又怎样?于他而言,唐无尘是怒斥恶仆善待贫苦妇孺的义士,是待他重情厚谊的兄弟,这就够了。

      何况江湖中人,又有谁能穷尽毕生仍两手濯白,既然舞了这把刀剑棍棒,免不得啄饮些腥血,方解快意恩仇。

      说起来,他杀过的人倒也不少呢……龙十八嗤然一笑,向后仰倚在石壁上,疲倦地合上眼睛。

      也许,是时候放弃了。师父也好,陆清言,也罢。

      这个江湖闯荡久了,不管当初充满如何热忱豪气的向往,终究是会累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我就吵,我就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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