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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确定 ...

  •   清晨,龙十八是被冻醒的。篝火余烬已冷却许久想来半夜就熄了,秋节时分的夜晚相当寒冷,这无遮无盖一觉下去结结实实挨了冻,龙十八站起身时猛觉头重脚轻,险些兜头倒栽过去。

      身上冷得厉害,一起身,旁畔草叶上的寒露窸窸窣窣坠落在裸/露的臂膀上激起阵阵刺凉,龙十八哆哆嗦嗦搓一搓手臂,打算回长安找个店家温壶热酒喝。

      走过长安城郊,不远处便是连接长安城门的石桥,龙十八伫在原地发怔片刻,念及陆清言他心里仍有抗拒,不想回家,稍加思索,便转头往反方向的天都镇去。

      走到半途,头实在昏沉得厉害,脸上,身上仿佛被熊熊烈火近距离烘烤般燥热,眼皮几乎粘在一起撑也撑不开,这股难受劲逼得他不得不停下来喘几口气歇息歇息,他伸手探了探额头,滚热,可身上又冷得发颤,这感觉恁的古怪。该不会是……病了吧?

      天都镇郊外熙熙攘攘,不少贫民百姓正携幼扶老排队等候不知在做些什么,若隐若现有熟悉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与他给陆清言煎药时的呛鼻药味儿无甚差别。难不成有走方郎中在此处悬壶行医?

      自他身后蹬蹬跑过去一个怀抱大箩筐的小女孩儿,起先好奇回头望他一眼,便赶忙站住步子细细瞧了瞧,返回他面前蹙着细秀的眉头严肃道,“大哥哥,你的脸红得不对劲呀,是不是发热了?”

      龙十八迷迷糊糊地,也没想到有人会突然跟他讲话,吓得他一激灵,方才注意不知何时身前多了个小女孩儿,听她如此说,带了些迷茫问道,“发热?你说我生病了?”

      小女孩儿睁大眼睛,“大哥哥真奇怪,自个生没生病都不晓得吗?”见龙十八面露尴尬,又笑嘻嘻上前拉着他的手道,“我虽然医术不精,但瞧些头疼脑热还是不在话下的,大哥哥且随我来,我给你开个方子煎碗药,你喝了,保准儿就好了!”

      手心蓦地被柔软的小手捏住,龙十八竟说不出半句拒绝之言,只得由她拉着要往营地方向去。“你这么小,还会看病?”打量着那身黑紫交缀锦缎裙衫,龙十八总觉眼熟,探问道,“万花谷?”

      “答对咯~”小女孩儿笑得眯起眼来,粉润润的脸蛋儿在阴云寒风中瞧着颇为温暖,“我们万花习医弟子最讲悬壶济世,但凡学有所成者应遵从药王师命四处游历行医,这回谷之岚师姐带我们师门几个来长安历练,专为救治这些没有银钱看郎中的穷苦百姓。”

      龙十八点一点头,“素闻万花谷医者仁心,名不虚传。”

      小女孩儿得到夸赞,面颊红扑扑的很是开心。

      然而走出两步,小女孩儿走不动了。

      原本她两只手抱着箩筐还不费余力,但若单手提就有些吃不消了,可她偏生不肯放开龙十八,自个卯足劲涨红了脸往前拖,面上纠结忐忑的神情将她内心所想写得明明白白——生怕自己一松手,龙十八就会掉头跑掉。

      这小丫头,敢情想拿他练手呢。龙十八暗暗好笑,自然而然接手提起那枚箩筐,“走吧,小神医。”

      女孩儿眼底无措的焦灼当即消散,亮晶晶的满是惊喜,欢天喜地抱住龙十八胳膊,显然很受用‘神医’这个称呼。

      “梓琼!”刚踏入营地便有人急声招呼,“千里香和大黄拿来了吗!”

      “来了!”被唤作梓琼的小女孩儿连忙应答,接过龙十八帮忙提拿的箩筐慌慌张张要往声源处跑,猛地想起还未安置龙十八,又急急转头往另一处方向指道,“大哥哥,你去那边空桌子等我,我马上就来!”想了想,特意叮嘱道,“可别走啊!”

      “嗯,不走。”龙十八爽快应声,兀自走到桌旁坐下。方才走在路上还没察觉,眼下一放松下来,头反倒针扎般刺痛得很,他皱起眉揉着两侧太阳穴,环顾营地以分散注意力。

      营地规模不大但设置一应俱全,几名万花弟子正忙碌穿行于人来人往间,有人问诊,有人煎药,有人安顿照料病号,有条不紊忙而不乱,叫人顿生赞叹。这等肯愿救济苍生的名门正派,实为良莠淆杂的武林中不染污泥之明珠。

      “不喝不喝,我不喝药!”身后传来一阵孩童哭闹,龙十八回头去瞧,一个小孩儿正啼哭着推拒面前的药碗,任凭喂他喝药的万花女弟子如何劝哄就是不肯服软,“药苦,我不喝!”

      那万花女弟子应付这等场面倒也熟门熟路,从怀中取出一枚纸包在手心抖开递到孩童面前,温声哄道,“小连乖哦,喝了药,姐姐就给你好吃的,好不好?”

      “那,那我现在吃一个可不可以?”小孩儿当即破涕为笑,抽噎同时还不忘讨价还价。

      真是鬼机灵!连龙十八忍不住也被他逗乐,注目孩童乖乖喝过药后又飞快拿起一块儿塞进嘴里露出的满足笑脸,登时好奇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能有如此大的诱惑力?

      “大哥哥!”正张望着,一旁梓琼风一般直刮过来,见龙十八果真老老实实坐在这里,原本紧张兮兮的神情霎时放晴,别提笑得多开心了。

      看来这位小郎中平时没怎么有出诊的机会啊。龙十八注视着她一本正经为自己切脉的敛容模样,心底好笑又觉可爱,便也故意摆出正襟危坐状,“神医,我的病严重吗?”

      梓琼信以为真,赶忙可劲儿摇头安慰他,“不不,只是受凉引起发热,不厉害的!喝完药,睡一觉发发汗就好啦!”又撅起嘴来打量着龙十八的赤膊,皱眉责备道,“都这个气节了,你还穿这么少的衣裳,不着凉才怪呢!”

      龙十八乐了,“我平时就穿这些,也没受凉。”

      梓琼睁大眼睛很是茫然,“那你为什么会被冻到?”

      “大概跟我昨晚在野外睡觉有关,本来点了篝火,但是一早就熄了我不知道。”

      “这么冷的天,你居然在野外睡觉!不生病才怪啦好嘛!”梓琼双眼瞪起来,好像两枚黑溜溜的琉璃珠,随即又迷惘问道,“可是大哥哥为什么要在外面睡觉,你没有家吗?”

      “……家……”龙十八一怔,家,他原本是有家的,可自从师父与世长辞,他就失去了家。而长安那座小院,于他而言不过是林诚赠予他暂且栖身之所,没有挚亲挚爱之留守相伴的房屋随时可以摒弃,又如何称之为家?

      可他不由自主想起了陆清言。

      似乎随着陆清言的出现,他不知何时已开始眷恋那处住所,方才在岔路选择要往哪处去时,他本能流出的念头是,要不要回家。

      那里,难道也是家吗?可于他而言,陆清言是谁?于陆清言而言,他,又是谁?

      梓琼是很聪慧的,她明眼看出龙十八吞吞吐吐定有难言之隐。因为龙十八情愿让她看病,而未曾像他人那般看她年纪小便质疑她医术粗浅,她来长安半月有余,却始终无人愿意找她诊治。龙十八截然不同,还叫她‘神医’,虽说心知龙十八不过哄她开心,但她对这份温柔真切地心存感激,便有心想要回报与他。

      “大哥哥是跟家人吵架了罢?”梓琼老气横秋地轻叹口气,稚嫩的面颊洇出几分阴翳,“两年前我跟娘亲吵嘴,一气之下跑出家门,跑着跑着就不知自个跑到哪里去了。天黑了,我也不记得回家的路,只能蹲在野地里哭……娘亲一直没来找我,天好黑,我很害怕,还听到附近有狼在叫,好怕过一会狼就来把我吃了,因为娘亲说狼专吃不听话的小孩儿,我知道自己不听话,做错事了……”

      龙十八听得很认真,见小姑娘瘪起嘴几乎要落下泪来,赶紧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呢?”

      “谷之岚师姐从山上采药回来,听到哭声赶过来找到了我,我才没有被狼吃掉,第二天她陪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家,看到娘亲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她好担心,整晚没有睡,一直在哭……”梓琼难过地绞着手指,显然很心痛,“那时候我就想,再也不要离开娘亲了,就算和娘亲吵嘴让我很生气,我也不要再赌气离开家了。我不能没有娘亲,不能没有家,娘亲也不能没有我,我不见了,娘亲会好伤心……后来跟之岚师姐拜入万花谷,我就常常给娘亲写信,告诉她我没有离开,我还在想她,娘亲告诉我她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龙十八沉默了。

      他一声不响彻夜未归,陆清言……会担心吗?

      “大哥哥,回家去吧。”梓琼认认真真凝视着他微怔愣神的模样,“你的家人一定也在到处找你,担心得很呢,你是大哥哥,应该比我更懂事的,对不对?我去给你熬药,喝过药,你在铺子里睡一觉,睡醒了,病也好了,你就回家,好不好?”

      这片纯真诚挚的关怀让龙十八心头倍感温馨,他忍不住翘起唇角,拍了拍梓琼的头,“好,听你的。”

      梓琼笑逐颜开,如同一只翩舞的紫蝴蝶忽地蹦跳着远去了。

      龙十八的头又作痛起来,他揉着额角,目光有些呆滞。

      回家……吗……

      如果他回去时,发现陆清言已经不见了……他会怎样?

      …………

      “大哥哥,喝药啦!”呼唤打断他渐入昏沉的思忖,梓琼小心翼翼捧着碗一摇一晃走过来,碗沿似乎颇为烫手,她一面龇牙咧嘴却又不敢快步走,惹得龙十八不免一阵善意的笑声,赶紧上前接过药碗。

      看见这碗黑漆麻乌的药汁,龙十八不禁想起每回陆清言喝完药气急败坏的模样,登时好奇心骤起,有这么难喝吗?都是草根子煮的,他平时没少嚼草根儿,挺甜的啊?不过确实……这气味儿闻起来不咋地,味道兴许当真好不到哪去……

      咕咚。咂咂嘴。

      “……”

      梓琼正对着烫红的手指呼呼吹气,眼见龙十八喝过一口后如石化般痴傻在原地,莫名其妙道,“大哥哥,你怎么了?”

      “……”霎时间龙十八脑中闪过无数念头,难怪,难怪啊!难怪陆清言因为喝药天天跟他吵闹不休,方才那小孩儿又哭又叫偏生不肯喝药,原来……如此……

      他突然就很心疼陆清言,心疼得不得了。就这玩意,他喝一口差点就吐出来,陆清言居然连着喝了十多天!好像一下子就能理解陆清言的暴脾气从何而来,天天喝这个,谁能受得了啊……

      “我能不喝吗?”

      “不可以!不喝药病就不会好!”梓琼撅起嘴来,狐疑地瞪着龙□□哥哥为什么不想喝药?”

      “这……”龙十八面露尴尬,他眼角一斜,便指着另一个喝完药正在吃方才那种不明食物的小孩儿,“他吃的那是什么,为什么喝过药都要吃那个?”

      “桃脯呀。咦,大哥哥,你不想喝药,是不是怕苦?”梓琼恍然大悟,嘻嘻笑起来,“丢丢,桃脯都是给怕苦的小孩子吃的,大哥哥居然也怕苦。”

      “……”

      喝过药,又含了块桃脯,甜津津的滋味儿在舌尖渲开,果真嘴里一丝苦涩都没了。体内沉蓄的寒气登时被驱散不少,浑身上下渐渐有暖融在升腾游走,看来这药果然见效显著,梓琼医术着实不赖。

      “多谢小神医妙手回春,我该走了。”龙十八站起身来。

      梓琼一愣,急忙拉住他,“不行呀,喝过药要睡一觉,把汗发出来才有见效的!”

      “我该回家了。”龙十八微笑,“不然我的家人……要担心的。

      两个再寻常不过的字眼,从唇齿间雀跃而出时却带起心口蓦地一跳,有一股比方才喝过药时还要滚热的温暖喷薄而出,灼烫地洋溢在胸腔,令人没来由生出股激亢的急切。

      是的,家人。即使陆清言如何记恨他,厌烦他,他又如何恼怒陆清言无理取闹不讲情义,可心中挥之不去,如今愈发明朗的情绪,他终于看清了。

      梓琼缄默片刻,才缓缓地,生怕碰碎脆弱般小心翼翼地开口,“大哥哥,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我不过是你寻常病人中的一个,是你恰时逢遇的过客,无须对我有所挂怀。”感受到她的不舍,龙十八笑得颇为随性,“倘若你一定要记住些什么,就记住今日你对我这份良善之心,往后以此来对待你所遇到的每一个人。”

      直到龙十八走得远了,始终未曾告诉梓琼他的名字,梓琼自然也不会再问。她只是沉默着走回谷之岚身边,神情凝重地对她说,“之岚师姐,我不要再只拿药材了,我,也要应诊。”

      许多年后,龙十八的容貌已经模糊不清,唯独这份温柔,她一直牢记在心,不论她走过何处山水,医治何等疑难杂症,唯有她面上纯善的笑容从不曾改变过。她多想告诉龙十八,即便是过客,也终究会留下无法磨灭的烙记,宛如从路畔野花草丛中踏过时,会悄无声息在脚踝留下花香与草露,告诉你,它们曾经来过。

      === === ===

      路过天都镇集市,龙十八顺手买了个馒头。刚出锅的馒头热气腾腾,绵软喷香,加上他心情颇好,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馒头也让他啃得有滋有味。

      卖馒头的反倒同情起他来,一个馒头都啃得这么香,这得几天没吃饭了?兴许是好不容易才讨得枚铜钱,一个年轻壮小伙儿,就吃一个馒头哪能够?就又捞起个馒头拉住龙十八塞进他手里,招呼道,“来,别客气,拿去吃吧!”

      “……”

      平白无故多得个馒头,龙十八啼笑皆非,吃完自己买的那个,他又慢悠悠开始啃第二个。走出天都镇外,手里馒头才啃一半,龙十八蓦地站住步子,与不远处紧盯他手中馒头的‘打劫者’四目相对。

      一只野猫,毛色纯白,只是风吹日晒久了,毛被灰土结粘成一缕一缕,瞧着脏兮兮的。唯有那双湛蓝双瞳依旧澄澈明净,流溢着璀璨华彩。

      “要吃?”龙十八举起馒头向它示意。

      野猫倏地炸起浑身毛,戒备地向后退出几步,冷冷瞅着龙十八。

      龙十八撇嘴,揪下一小块馒头抛给它。

      馒头在野猫面前翻滚几下,被它极快地衔起转身飞跑,奔出老远直蹿到路另一旁,才趴下身细嚼慢咽这块‘抢’来的美味。

      真有意思,龙十八盯着它这一连串警惕的动作顿感兴趣盎然,便杵在原地不走,注视它把那块馒头吃完。

      猫似乎觉得意犹未尽,或许它才是当真饿久的那个,一块小小馒头根本不足以果腹,于是它观察龙十八半晌,又谨慎地缓慢踱步过来,远远趴伏身体做出戒备的姿势,也不接近。

      龙十八便又揪下一块扔过去。

      一来一往,小半个馒头快揪没了,猫大概察觉龙十八并无恶意,又是不可多得的免费投食大傻瓜,便扭着身子轻飘飘贴近过来,虽比方才距离近了些,但仍保持一定距离。

      “来吧,都给你吃。”龙十八向它晃了晃手,示意它过来。

      猫犹豫片刻,又冷视龙十八一会儿,终于走过来站在他脚边,但尾巴始终低垂紧绷着,暗示它随时可攻击的潜伏状态。

      龙十八终于笑出声来。这副模样倒很是眼熟呢,跟某人简直如出一辙,不管对它如何充满善意,偏生就是戒备警惕丝毫不见信任,要焐热还真得费点时间。

      猫伏在脚边,安静吃着馒头,原本倒竖的毛也舒缓开来,乖巧温顺的模样实在招人怜爱。龙十八默然注视它将掰成小块儿的馒头一点点吃完,心底柔软地仿佛要融化成棉絮,猫儿秀气精致的容貌,粉红的鼻尖儿,尤其头顶蓬松的绒毛,刮在心上痒得很,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它的头。

      哧。

      野猫轻巧地跃出老远,不忘叼走最后一块没吃完的馒头,一眨眼间,那抹修长身姿便消失在墙角处不见了踪迹,不曾留下分毫感激和眷恋。

      龙十八望着手上几道鲜红的爪痕不免哑然失笑,果真和陆清言一模一样的没心没肺啊。

      不过那又怎样?龙十八起身伸个懒腰,面上扬起素日随性桀骜的笑容,大喇喇向长安城快步走去。他的猫,他不宠着,谁宠?再怎么刺挠也得宠,谁叫他乐意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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