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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离伤,唐翎(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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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老太太记得很清楚,那夜巴蜀倾盆暴雨,天气虽酷热但潮湿,致使她多年腰疾又发作,奈何当夜手中繁事太多尚未处理完毕,便仍盘坐桌前一面由侍女揉腰,一面奋笔疾书。
“翎哥儿,这么晚了……”
门外隐约传来侍女的说话声,唐老太不免微微诧异,这个时辰还有谁会前来造访?“是谁来了?”
侍女撩起帘子,近前禀报道,“回老太太,是唐翎。”
“哦?真是稀客。”唐老太放下笔笑道,“请他进来吧。”
唐翎来的很急,也难免他明知不合礼数却还执意深更半夜闯入女眷住所,待他满身淋漓走进屋内,唐老太吩咐侍女去取干巾的同时,一眼瞧出唐翎向来冷漠的面容间此时多了些不易觉察的焦急神色,并断定与他搂抱在怀中的包裹有关。
“翎哥儿啊,你怀里是什么?”唐老太自侍女手中接过干巾为他擦尽脸上雨水,尚有大片水珠自发梢滴落,衬得唐翎愈发狼狈,全无平日翩逸从容的风采,心下好奇更甚,能将唐翎逼到这般心急火燎,莫非是于唐门不利之物?
“老太太,弟子不知该如何做。”唐翎将怀中包裹的布料揭开,露出一张面色通红双眼紧闭的婴孩面容来,看向唐老太的目光满是期盼和求助。
唐老太大惊,赶忙丢掉巾帕,顾不得腰痛伸手将婴孩自唐翎怀中接过,在其面颊一摸,神情登时严肃起来,“他发了热病,很是严重!夏竹,去打盆温水来,秋竹,速速去熬栀子芦根汤来……”
两名侍女应声,身影转瞬消失于门外,唐老太怀抱婴孩回到椅子前坐下,将紧裹他的衣物解开些许为他散热,这才想起唐翎还杵在面前,生怕他淋过雨也着凉生病,便劝他道,“娃娃先交我照顾,你回去换身干净衣物,等孩子退热,我再叫你过来详谈,你看可好?”
唐翎纹丝不动,眼睛偏生直直盯住孩子,一口回绝,“弟子不走。”
唐老太知他忧心娃儿,身为人母自是知晓他此时心境,便也不再驱赶,只又唤来一名侍女在屋内点起火盆端至唐翎身前,让他烘烤衣裳。
唐翎却也不肯烤火,仍直挺挺站在火盆前盯着孩子。
唐老太哭笑不得,干脆随他去,唐翎性子有多偏执在内堡是出了名的,此时夏竹端来温水巾帕,唐老太接过拧好的湿帕在婴孩额头脸颊脖颈处细细擦拭,一面问询唐翎,“娃儿是哪来的?”
“捡的。”
“哪捡的?”
“扬州。”
“怎么捡的?”
“山贼。”
“山贼杀死他的家人,你救了他?”
“是。”
唐老太眼底精光微闪,笑意深了几许,唐翎居然出手救人?真是百年不遇的奇事,且看眼下状况,他已收养这孩子,只怕年少识浅方法不当,让孩子受凉生病了,既然急成这般模样,想必对这孩子当真上了心。
这对唐翎而言,未尝不是坏事。
唐怀智半生孤寡膝下无子,仅收下唐翎一个亲传徒弟,自是期待甚高,致力将他培养成唐门最顶尖的杀手,虽将毕生武学倾囊相授精心教习,却忽略对他人性善恶,是非正邪的教导,以至于唐翎年龄十余岁时仍不懂人情世事,眼中除杀戮外看不见其他,哪怕有朝夕相处的同门在眼前陷入危难,任凭他们如何求救甚至惨死也熟视无睹兀自脱身离去,唐怀智听闻多次这般痛心之事才惊觉不妥,然唐翎早已活脱脱成为人性尽失的杀伐机甲,再想更正却为时已晚。
如今这孩子使他动了暖心,是否能冰融他沉寂封存已久的善性?
第二日大早娃儿便消了热,唐老太拉着唐翎传授半晌经验,又千叮万嘱一旦有什么差池定要带到她这来,方才放他离去。
婴孩尚小,身边离不开人,唐翎一整日都忙里忙外脚不沾地,直到暮色降沉才得以躺下来歇息歇息,他自扬州马不停蹄返回唐门已是疲惫不堪,又因发热缘由一夜未眠,此时早已困得昏昏欲睡。
谁知他刚侧躺在床,便和身旁的娃儿对个正脸,登时大眼瞪小眼。
娃儿张着乌黑溜圆的眼睛,对唐翎咿呀乱叫,“啊,啊!(哄我睡)”
唐翎听不懂,翻个身困意浓重道,“睡觉。”
娃儿见唐翎不理他,小嘴委屈一瘪,放声啼哭,“呜哇!”
“……”唐翎无语回头,对娃儿面无表情道,“你,睡觉。”
“呜哇哇哇哇——”娃儿哭叫的愈发响亮。
“……”
在娃儿震耳欲聋的哭声中,唐翎沮丧地捂住脸,生无可恋。
次日,唐翎顶着两枚浓重的黑眼圈来到唐老太处取经时,唐老太未等他开口便已笑的前仰后合。
“翎哥儿哟,娃娃要哄着来,可不能那么凶巴巴的。”唐老太瞧他满脸憋屈,猜也猜到昨夜他被折腾成什么样,“奶娃娃得哄着来,给他唱唱歌谣,讲个故事,他便乖乖睡觉了。”说着她抱起仍在哭叫不休的孩子轻轻摇晃,一面拍打着他幼小的身体一面柔声哄慰,娃儿渐渐停止哭闹,含着手指眉开眼笑,在老人和蔼详和的歌谣声中沉沉入睡。
“你瞧。”唐老太拍抚着熟睡的孩子笑容慈祥, “得这么来,你可学会了?”
唐翎默默凝视他恬静的睡颜,因啼哭太久尚且泛红的眼角和鼻头透亮莹润,分外可爱,此时倚在老人臂弯中温顺安睡,叫人不自觉心生疼惜,只想将他牢牢护在怀中,再不让他遭受任何伤害。
唐老太瞧见唐翎嘴角那抹不自觉溢出的温柔笑容,心中大感欣慰。
将孩子递还给唐翎,唐老太笑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名字?唐翎愣愣抬头,面露无辜,他也不知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哈哈哈哈,翎哥儿啊,你既收养了他,还不给他起个名字吗?”唐老太忍俊不禁。
还要给他起名字?好吧,可,起个什么名?对起名完全一窍不通。
琢磨半晌,唐翎也没憋出个名字来,唐老太既不催促也不插手,全权交由唐翎来办,见他茫然无措,便安抚他道,“起名不急,得好好想,起个好名字,我也甚是喜欢这乖娃娃,就由老身做主让他入无字辈吧。”
唐翎眼中一亮,显然很是欢喜,叩谢老太太后便赶忙抱着孩子回家想名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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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唐翎每个月都按照约定来寻白诃,可今回一个多月过去他却不见踪影,这让白诃很是焦急,生怕他是不是出了什么差池。
好在几天后唐翎姗姗来迟,白诃悬着的心也算落回肚里,可当他瞧见唐翎怀中如至宝般搂抱着的娃儿,向来笑嘻嘻的神情霎时阴云密布,“这孩子哪来的?你这么久没来找我,是不是背着我跟别的女人乱搞!”
唐翎莫名其妙,“什么是和别的女人乱搞?”
白诃噎住,他瞧着唐翎稚气未脱的眉眼间满是困惑,这才想起唐翎根本不懂世事,更别提还能知道什么是造人,赶忙连连摆手,尴尬道,“没事没事,你不用知道……那这孩子是哪来的?捡的?”
“嗯。”唐翎走到屋里坐下,拿掉在他头顶乱抓乱揉的小爪子,“前阵子我路过扬州,碰见山贼杀了他爹娘,他娘亲临终前把他托付给我,恳求我收养他。”
“真可怜……”白诃伸出手去逗孩子,忽的反应过来,目瞪口呆盯着唐翎,“阿翎你,你居然能完整的说出一句话了?!”
唐翎脸颊微红,别开头去,“每天晚上哄他睡觉得说好多话。”
白诃顿觉宽慰欣喜,情不自禁从背后环住唐翎颈子,恋慕地贴蹭着他的面颊轻声笑道,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阿翎,我好开心……”
唐翎回握住他的手刚待开口,忽听闻怀中奶娃哇一声大哭起来,把白诃吓得一抖,“怎么突然哭了?”
“尿了。”唐翎回答的相当自然,熟门熟路将孩子放在桌上解下尿布并换上干净布巾,一手拎着湿淋淋的尿布无奈道,“借用下你家水盆。”
刚洗好尿布,屋内再度传来哭闹声,白诃苦下脸来,“怎么又哭了啊?”
“饿了。”
“……”
熬好的稀粥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白诃蹲在一旁,眼巴巴瞧着唐翎舀起一勺粥,耐心吹凉后方才递到奶娃嘴边,小娃儿享受着奶爹的精心照料很是欢喜,吃完一口粥便对唐翎咿咿呀呀笑语连连,伸出小手去拍唐翎的手,黑亮的眼瞳亮晶晶凝视唐翎,满满的依赖。
唐翎眼角带笑,动作轻柔擦掉他嘴角溢出的米汤和涎水。
白诃心里发起酸来,竟有些嫉妒这小东西了,要知道唐翎可从没这般宠溺的对待过他!
“阿翎,你是打算收他做儿子吗?”
“不,只收做徒弟。”
“为什么?你明明这么喜欢他。”
唐翎回想起那妇人惨死的场面,神情有些复杂,低声叹道,“他爹娘的地位,不该被任何人取代。”
白诃听出他话中意思也难免唏嘘,而后想起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
“……?”
“……”
“你不会没给他起名字吧?”
“没有。”
“……那你平时怎么叫他?”
“什么都不叫。”
“那不行!怎么能没有名字呢!”白诃甚是无奈。
唐翎面露尴尬,很是为难,“我实在不知道起什么名字。”
“这倒也是,指望你想出好名字有点难。”没起什么唐飞镖,唐弩/箭就很不错了,不过白诃也好不到哪去,他向来对汉人那些文绉绉的名号一窍不通,琢磨半晌脑袋都要想破也着实想不出几个适合汉人孩童的名字,便发懒不肯再想,将苦差丢还给唐翎,感叹一声,“汉人真麻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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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唐门时沿途经一处小村落,天色晴好阳光明媚,车夫将马车停至驿站好让马匹稍作休憩,闲来无事,唐翎便抱着娃儿到村中闲转。
村落很小,数间瓦房错落拥挤在青石路旁,此刻当值劳作时辰,村中静悄悄的不见人影,不远处隐隐传来孩童玩耍的笑闹声,混杂游僧诵读佛偈的朗朗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唐无尘不禁喃喃重复,“何处惹尘埃……”
怀中娃儿似是颇有兴趣,随之咿呀学语,“无,尘,埃!”
唐翎不由噗嗤一笑,耐心纠正道,“惹尘埃。”
娃儿睁着明亮大眼,匝匝小嘴,“无尘埃,无尘埃!”
“你这孩子,偏要篡改人家的意思不成?”唐翎捏捏他肉嘟嘟的小脸蛋,这性子拗的很,倒跟自己有几分相似。
咏诵声由远及近,游僧已缓缓走至身畔,唐翎稍作踌躇,还是上前拦住僧人去路,“大师留步。”
老僧上下打量他,并不因他一身唐门装束而有丝毫神态波动,仍泰然自若合起双手,道声阿弥陀佛,“小施主,有何见教?”
“方才听大师所念的几句诗文心下有感,但不甚理解内中奥妙,还望大师为我解惑。”
老僧慈眉善目,闻言微微一笑,缓缓道,“菩提若无树便无慧根,非台无明镜便不见净暇,皆属虚无之物,又怎会为尘埃遮覆?尘埃者,人之欲,世之俗,俗世百事缠身,自失清净本性,若虚渺执念太盛,心必蒙尘,若心中无欲无念,则世间再无烦恼,因其皆为虚空。”
“无欲无念,怎么可能?凡我数年所见之人,没有谁不为心中执念欲望穷尽毕生,又如何能达到无欲无念的境地,更不可能没有烦恼。”
老僧神情怡然,仍不疾不徐回答,“即便我佛门弟子,也鲜少有人能参透这其中禅意,唯写下此偈的慧能祖师方才达到这般高深境地,祖师意在劝解世人,莫要太过追求不切实际的欲望与执念,可免去诸多本不该有的烦恼。”
唐翎涉世不深,对老僧所言自是似懂非懂,可想来过往这十三年浑浑噩噩过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心头顿生悲凉,“可我心中并无什么执念,按说应无烦恼才是,为何我却更加愁苦,根本没有快乐可言?”
“小施主,你本尘世人,又如何做到心无执念?你年龄尚小,无非还未发现所执着的东西罢了。”老僧摇摇头,目光若有所思落在他怀中的娃儿身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唐翎微愣,侧首去看娃儿,娃儿也睁着清澈见底的晶亮星眸茫然回望,唐翎的心一下子就疼痛起来。
今后,也要给这双纯净之物沾染血污么?要将他变成第二个唐翎,不知喜悲,无情无义,背负累累血债在暗无天日的杀戮中随时面临生命被迫的终结?
“若说现下……我想保护这个孩子,想让他能像寻常人家的孩童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能让这双眼睛永不受尘埃蒙蔽。”唐翎面对这双满含依恋信赖的澄澈瞳眸茫然无措,“可我连自己今后当如何活着都觉迷茫,又如何护得了他一世平安?”
“阿弥陀佛,小施主,人各有命,你与他皆为尘世凡人,又如何更改他的命数?他本属俗世,必将满身风尘,若以小施主之意,唯有让这孩子遁入空门即可躲避世间诸事烦扰,但小施主当真舍得?”
“这……”唐翎不由抱紧娃儿,叫他出家做和尚?不,他舍不得。
老僧自是知晓他心中所想,莞尔而笑,“小施主心中此念乃杞人忧天,正属无树菩提无台明镜,平白增添这莫须有的烦恼,护犊之情人性根本,但切莫好高骛远,为不切实际的虚渺执念使心头蒙尘,庸人自扰。”
唐翎怔怔站在那处,他本就涉世尚浅,心智不甚成熟,一时半会领悟不透老和尚所讲的这许多道理,他正云里雾里,耳畔悠然传来老僧一句悠悠长叹,“尔本尘世人,何处无尘埃?”
脑中某处倏地裂开条缝隙,唯独最后这一声叹息,他听得明明白白。
唐翎忽然觉得从未这般迷茫过,刚待抬头再问询什么,老僧不知何时已飘然离去。
“无,尘,埃!无,尘,埃!”怀中娃儿自是不知他为何愁颜不展,举起手来想要去抚他的眉心,嘴中仍口齿不清地软哝细语。
柔嫩的小手在下颌胡乱摩挲又柔又痒,唐翎只觉整颗心都甜到融化,原本心头的重重阴沉刹那间烟消云散,他抿唇轻轻啄吻那绵软手指,凝视娃儿流着涎水咯咯嬉笑的软糯模样,灵思一动,当下便有了主意,“以后你的名字,就叫无尘吧……虽然我护不了你一辈子,只希望你能心思清净,少有尘事烦扰,永远快快乐乐地活着,这也是你娘亲的心愿……”
唐无尘听不懂,但他喜欢看见唐翎笑,瞧着唐翎不再皱眉微笑起来,也愈发欢快地咿呀乱叫。
“无尘,无尘,我的无尘!”清风徐来撩乱额发,唐翎的心随纷乱发丝轻盈飞扬,他开怀大笑着将唐无尘高高举起,少年清朗的笑声回荡在青石街道,宛如天边的暖阳一般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