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御夜]沉痼自若》画沉黄昏寒霜落

10、拾 雁影分飞

　　玄色的身影自瀑布顶端跃下，黑色的衣摆在空中翻飞，青年男子的身姿轻盈而优美，如同玄鸟一般，优雅、自由、无拘无束。
　　他落在水边稳稳站定，回首望了一眼自己并不陌生的瀑布，唇边不知为何勾起了浅浅的弧度。
　　这里啊……
　　他在不久之后垂下眸，朝着前方走去。
　　少顷，便到了那人的墓前。
　　放下了只是因为自己喜欢便有些任性地拿来给了一言大人的花，他微微偏了偏头，在石碑前单膝跪地，微笑着道：“师父，好久不见啦。”那声音既轻且柔，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
　　已经是一年多过去了呢。
　　悲伤、流泪，已经全部都在一年之前结束了。
　　一年之后的今日，没有哀毁骨立，没有泪下沾襟，御芍神紫仅是很轻松一般，在同已经亡去的师父说话罢了。
　　“这次回来……”他望着一言的墓碑，眼中依旧有着几分柔和：“回到家里了呢……”
　　“在乡间漫步，也见到了不少认识的人……好像体会到了一言大人说过的故乡的感觉了呢。”
　　“也去了一言大人时常在锻炼时去的瀑布，也见到了邻居的渡边婆婆……她倒是一如既往的健康呢，还是那样有活力，也和我说了很多话呢……”
　　“今天，在故乡追寻着过去的残像，像是游戏一般走了个遍呢……对了，还看到了小狗朗哦，虽然只是远远看到……我们，居然没能碰见呢。”
　　他轻笑了一声：“啊，该说是遗憾还是什么呢……算是，稍微，有一点期待？”
　　“那孩子，也已经……”他蓦地住了口，带着不可捉摸的笑容，闪身躲到了不远处的树后。
　　啊呀……
　　刚刚提到你的名字，你就来了吗，小狗朗？
　　他唇边的笑意愈来愈深，直到他本人猛地醒悟过来，以指尖轻轻抚上自己的唇。
　　是不是，太过于激动了？
　　是啊，我确实……很高兴呢，非常高兴。
　　心情在亲眼确认了来人是自己曾经的师弟时，毫无预兆地高昂了起来。
　　狗朗，小狗朗，夜刀神狗朗。
　　他确认了，眼前的便是他曾经的师弟，身形挺拔，容貌清秀，气势凛然，同他记忆中的那个孩子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相同的地方了。之前在村中，若不是熟人提到“好像狗朗也回来了，你没见到吗”，他恐怕也不能认出那个束了黑色长发的少年便是夜刀神狗朗。他已经和紫记忆中的孩子，完全没有相似点了。
　　不过，小狗朗居然也会加入别的氏族，而且还成为了那个最为神秘的白银之王的族人……想来中间也发生了很多事情呢。
　　——不。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年之前，在听到三轮一言的死讯时，他在因恩师的逝世而唏嘘感伤之余，也曾想到过一个问题：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一言大人的孩子，在此之后，该如何是好呢？
　　啊，一言大人不可能想不到这个的。
　　能够看到未来的一言大人，没有理由看不到自己的离去，也没有理由会不为他最疼爱的小弟子准备好之后的路。
　　——嗯，毕竟是一言大人最疼爱的小狗朗嘛。
　　思路就中断在这里。
　　现在仔细看看的话，他腰间的果然是“理”吧，一言大人也只有将它托付给他了，只剩下了一个弟子可以继承这把刀是一个理由，顺带解决掉身后之事恐怕也是一个理由吧。
　　用可以斩杀王的剑斩杀恶之王，他想，大概是这样的命令？
　　一言大人是真的看到了什么，亦或只是希望狗朗在他离世之后能够找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御芍神紫并不能下断言，不过若是随心发想一下，如若小狗朗离开那个荒僻的村落，至少他在寻找恶王的旅途之中找到新的人生目标，甚至遇到他愿意追随的王的几率会提高不少呢。
　　不会连这个也料到了吧，一言大人？那小狗朗可真是，太受您的偏爱了呢……
　　他微微皱眉，以稍带了些困惑的目光望着不远处的坟茔，展露出了笑容。
　　“回来了吗——？！”
　　听到了因为愤怒而稍显得有些大的怒声。
　　他眼角含笑，偏头望去，留了黑色长发的少年果真拿了之前紫供上的紫色蔷薇，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微微发颤。
　　御芍神紫的目光定在了那一点。他微微眯眼，只觉得自己之前似乎，有一点想错了。
　　——单单只有这一点，没有变。

　　看到紫色蔷薇的那一瞬，夜刀神狗朗终于明白了，此次回来一直在他心头萦绕不去的违和感究竟由何而来。
　　——他回来了。
　　御芍神紫回来了。
　　所以，才会不断有人提起关于那个人的事情。
　　所以，昨夜与渡边婆婆详谈的时候，她才会欲言又止地提起那个人的事情。
　　原本狗朗已经决定让猫留在他的家乡，他和猫已经找了小白很久，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不知今后还要找多久。他想要拜托婆婆照顾猫，这样至少她不用再继续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和婆婆生活在一起，她也能有一个温暖的家。
　　婆婆笑着答应了他的请求，在那之后，她突然提到了紫。
　　“说起来，紫很久都没有回来了呢……”
　　这是自那次扫墓之后，婆婆第一次同狗朗提起紫的事情来：“狗朗有再见过他吗？”
　　狗朗想，当时自己的表情应该不太好看：“没有。”他如此答道，回应极为简洁。无论是在寻找恶王的旅途中，还是在寻找小白的旅途中，他都没有再见到过那个人，连有关他的消息都没有听说过。这对狗朗来说倒是好事，若是真的相见，他恐怕还要烦恼该如何对待那人了。
　　婆婆看了一眼狗朗，叹了一口气：“就当是婆婆多管闲事好了……你和那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和紫都是聪明又懂事的孩子，不嫌弃我这个老太婆，还时常来帮我的忙，这么多年来，我也把你们看做是我的徒孙……”
　　“看到徒孙不睦，不光是我，三轮先生也一定是高兴不起来的啊……”
　　——要是……能够好好相处就好了，身为师父也能放下心来了呢。
　　婆婆看到少年狠狠皱了皱眉，露出了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的表情。
　　于是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三轮先生是心胸宽广的人，不要说记仇了，他甚至从来都没有责怪过谁哦……”
　　渡边婆婆也这样说？
　　昨夜，他便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
　　白日回到村落时，他和猫在路上遇到了赤城老师，她也是在闲聊了一阵后，无端提起了大家都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过的那个人，然后有些担忧地望着狗朗：“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毕竟是兄弟，还是和好吧？”
　　“夜刀神君，也并不讨厌御芍神君的吧？那个，其实……以前和三轮先生也谈过这方面的事情，至少三轮先生也是希望你们能够好好相处的……”
　　局外之人不断提起过去的事情，还有那些欲言又止……现在狗朗总算明白了——就如同很多年以前，婆婆曾经说过的、似乎是想用来安慰他的话语一样，那个人确实回来了，回到了他曾毫不留恋一般，狠狠抛在身后的故乡。
　　愤怒、焦躁、混乱与不安如洪水一般扑过来，转瞬便已没顶，夜刀神狗朗在一段时间内甚至说不出话来，只能站在原地发抖。
　　回过神来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少女焦急的呼唤声，手中也有着疼痛的感觉，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墓碑左侧那朵紫色蔷薇紧紧握在手中，枝茎上的刺毫不留情地刺破皮肤，鲜血顺着花茎留下，滴在墓前的土地上，洇出颜色稍深的几点痕迹。
　　“这花怎么了吗？”猫不解地望着狗朗，想起之前他在家中看到写得很好的那个字的反应，便道：“难道黑助你讨厌花？”
　　“……回来了。”狗朗低下头，熟识的人有异的态度与言行、一言大人墓前的紫色蔷薇……毫无疑问，那个人回来了。
　　至少，这花，一定是他献上的吧。
　　并非通常用于吊唁的花，而是自己喜欢的花……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一言大人的葬礼也不见他回来，事到如今，才来假惺惺地吊唁……
　　“回来了？谁？”
　　回应猫的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她听到了狗朗平静到可怕的声音：“御芍神紫。”声音极轻，咬字清晰。
　　连狗朗都讶异于自己居然能够如此平静地说出那人的名字，他究竟有多久，没有将这个名字说出口了呢？
　　见猫还是一头雾水，他只好解释道：“之前提到过的吧，我曾经的师兄……”
　　“啊！就是那个失恋了之后就和小黑吵架然后离家出走的人吧！”
　　狗朗忍不住回头，无奈地看着猫，心中的不安竟因她的脱线淡了些：“……虽然这种顺序不能算是错……”
　　“但是小黑说他厨艺很好……”
　　“……以前他的厨艺确实比我好很多。”见狗朗承认这一点，猫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狗朗不禁有些头痛——你莫非还想要他做饭给你吃吗？
　　猫想了想，继续道：“字也比小黑好看很多……”
　　“……以前确实是这样。”
　　猫终于注意到了狗朗的用词，她漂亮的眼睛转了转：“以前？就是说现在……”
　　“不知道。”狗朗打断了她的话头，他转过身去，重新面对着冰冷的墓碑，低声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离家出走这么多年啊……那小黑吃的东西是不是变难吃了？”猫不知为何，向狗朗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不，他的厨艺也是一言大人所授，他应该还没有优秀到……”
　　猫没有让狗朗继续说下去，她用有些微弱的声音道：“但是一言大人不是在这里吗……”
　　狗朗愣了一下，望着墓碑上的那个名字，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
　　然而猫的下一句话便将沉郁的气氛一扫而空：“所以黑助你只有吃他做的饭啦。”
　　夜刀神狗朗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无力，他就知道不应该跟猫提到和食物有关的事情，现在再怎么和她解释也没有用了吧……
　　是了，便趁这个机会……
　　“猫，”他转过身，问：“你要不要留在这里？”

　　他走在与那二人离去的方向相反的路上，唇边笑意不减，反倒深了几分。
　　心中是毫无来由的高昂的兴奋，血液携着那份热度源源不断地从心脏输送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有什么能够麻痹大脑的东西在体内静静烧灼，他终于明白了，不像是自己之前想的那样，实际上，他该称呼为“师弟”的那个孩子，于他而言，还是有着特别的意义的。
　　所以，在村落中远远望见他与他人攀谈时，才会那样高兴吗？
　　他终于确定了——两次见到师弟时，心中所有的，确实是喜悦与兴奋。
　　——源自期待的喜悦与兴奋。
　　终于长大了啊，小狗朗。
　　我所期待的，一定是……
　　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和你……
　　他的眼底多了一抹被压抑住的暗沉色彩。
　　他想起了狗朗与他的同伴走后，他在墓前看到的深色血迹，也记起了红色细线一样的一缕鲜血顺着少年白皙的手腕低落时，那令他忍不住想要开口称赞的美丽。
　　很快便会站在相对立的立场了呢，到时候，无论你是否愿意，都不得不拔出剑来。
　　既然一言大人承认了你有着足够的能力和品格使用理，那我也好像，终于不用再欺负小孩子了呢。
　　所以，到那时候，来和我好好厮杀一场吧，小狗朗？
　　血液中的那份热度，一定名为“战意”吧。
　　再没有什么顾忌，他对着逐渐暗沉下来的天空，露出了肆意的笑容。
　　那孩子将花放回去了。
　　御芍神紫献上的花好好地摆在原来的位置，花枝上还沾着血迹，而夜刀神狗朗献上的花摆在了墓碑的另一侧。
　　还是中规中矩、无聊、笨拙、粗鲁又不风雅的孩子。
　　啊啊，下一次见面，会是在什么时候呢？
　　百转千回，终得一遇。
　　青年笑了起来，笑容宛若做了好梦的少女，含羞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