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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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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桌子上摊开着寄出去又退回来的作品,杜萧瞪着它们。有一刻,他冲动得想把它们全部撕碎,但当手指就要用力时他却犹豫了,不管它们怎样不完美,毕竟是他的心血啊,上面凝聚了那么多希望与快乐,给了他那么多津津有味的咀嚼,他怎么舍得?
他决心留下它们。
他整理好散乱的作品准备塞回大信封里,忽然有人在外面很不客气地用力拍客厅门,他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青年人不太友善地打量他人高马大的身型,生硬地问:“就是你在这里住了一个月了?”
杜萧本来就不好的心情变得更糟,他同样生硬地回答:“是的,请问有什么事?”
青年人勾勾手指头:“出来说话,这房子是我的,你站在里面碍眼。”
“你的?”杜萧意外地跨出房门,“我已经租下来了。”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事情。”青年人摊开一只手,“既然你租下了,租金呢?”
邻居的门开了一指宽的缝,女主人从缝里窥视。
杜萧疑惑地回答:“租房子给我的老人家不是说不要租金吗?”
邻居的门缝里传来嗤嗤的嘲笑声。
青年人不耐烦地说:“那是我父亲,他老糊涂了,做不了主,只有我才说了算,别罗嗦了,要想在这儿住就得交钱,天经地义的对吧?”
“就是嘛。”邻居大着胆子把门完全打开,叉着手靠上门框,义愤填膺地说,“小罗,我看你别把房子租给他了,他怪怪的,他再住下去恐怕我就得搬走了。”
杜萧愤怒地逼视邻居的眼睛,女人一抖,闭上嘴巴。
被邻居称为小罗的青年人不信邪地审视杜萧的脸,杜萧猛然转身走进房间。
“喂!”小罗站在门口喊,“你躲什么?事情还没完呢!”
出来时,杜萧手里拿了些钱,冷冷地问:“房租多少?”
“嘿,要给钱了。”青年人脸上有了些笑纹,“不多,450块。”
手上的钱不够,杜萧又在口袋里掏出一些,还是不够,他把这些钱递给青年人,说:“对于你的敲诈我只能付出这么多,差不了多少,如果你非要的话,搬走前我补给你。”
青年人讪讪地接过来:“行了,就什么多吧,你早些搬,我也省心。走前你把钥匙给对门这位大姐,我会去她那儿取。”
女人使劲点头:“好、好。”
杜萧冷笑:“你放心。”
青年人被他笑得心里发毛,钱往裤兜里一塞,匆匆下楼。女人也把门用力关上。
杜萧呆站在原地,直到微香踩着阶梯静悄悄地出现在眼前,她仰着脸,难过地望着他。
杜萧勉强笑笑:“你怎么了?好象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
“因为你这么难过。”
“呵!”杜萧吐出胸中浊气,提起精神说,“没什么,就是该搬个地方住了。”
“是我的错,”微香的心里很酸很酸,这酸表现在脸上时却成了带着无奈意味的笑容,“我没帮你找到理想的地方。”
“傻瓜,”杜萧怜惜得抚摩她的头顶,这一次她没有躲开,于是他的手就一直留在她头上,“怎么能怪你呢?你一直在为我的事情操心我感谢你还来不及。不用为我担心,离家之前我就预想过可能出现的种种困难,这么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就是有更不好的事情我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从心底涌出的奇怪感觉与从杜萧手上流淌出的奇怪感觉交汇在一起,淹没了微香,微香沉溺其中,再也不愿挣扎。世界明亮起来,微香笑了,笑得神采飞扬,眼睛亮成了两颗寒星。
杜萧望着别处,沉思着说:“我们得先去赚些钱然后才能重新租房子。”他没注意到他用的是“我们”这个称谓。
“没钱了吗?”微香轻松地问。
“是的。”杜萧低头看着微香,为她明朗的笑容迷惑了,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总是这么开心,看你这样开心就让我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事情是值得难过的。毕竟单纯到孩子似的什么都不懂还是好的。”他拉她的手走回房间。
“好吧,”他说,“让我先把该整理的东西都整理一下。”
微香悄悄地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声音清亮地说:“我该回去了。”
“就回去吗?”杜萧惊讶,“第一次看你这么急着回去。”
“我还有事。”微香翩然转身,临出门前回眸一笑,安定的清爽的幸福的笑容。
杜萧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仿佛觉得微香的长发和浅绿色的裙子还在他眼前飘扬。这是怎么了?杜萧按住额头困惑地自言自语:“我越来越觉得她不是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的人,太奇特了……”
微香化做清风在天空中快速飞翔,同时热切地大声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那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了!他烦恼我就会烦恼!他快乐我就会快乐!那么说,他幸福了我才能幸福啊!我知道他想要的幸福是什么!我去帮他找回来!”
她卤莽地冲散了一群快乐飞翔的小鸟,小鸟们惊慌失措地扑腾翅膀。
李思涵正在落地镜前试穿一件新裙子,过不多久赵鹏就会来接她,他是位小有名气的设计师,父母都希望她能和他交往得更加深入,所以她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
镜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清淡的女孩子的身影,李思涵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或是镜子脏了,用力擦了擦镜子定睛再看,女孩还在,浅浅地笑着,李思涵猛一转身,惊恐地看着她:“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女孩走近她,轻盈得不带一点脚步声,“你是他想要的幸福,”女孩轻言慢语,“为什么你不去看他?”
李思涵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女孩时的情景,于是惊叫一声:“我在书店门口见过你!”
女孩依然轻言慢语:“他需要你。”
李思涵惶急地解释:“他说好了成功的时候才来追求我的。”
“可他现在需要你。”
“我没有时间,我正要去约会,你懂吗?”李思涵又气又怕,激动起来,“你不要缠着我!我不喜欢你!”
女孩轻轻笑起来:“可我喜欢你,因为他喜欢你。”她伸出一只手柔柔地拉住李思涵的手,摇晃着央求,“去看他吧,他需要你。”
李思涵歇斯底里地尖叫:“我说过不要缠着我……”很快,她的眼神空蒙起来,恍惚地注视着女孩淡成水棕色的眼眸,顺从地说,“是的,我会去的,他需要我。”
女佣着急地拍打房门:“小姐你怎么了?快开门哪!”
门开了,李思涵安静地站在门里,说:“没什么,一只老鼠。”
看到李思涵好好的,女佣放心地说:“又有老鼠了。”
“是的。”李思涵擦过女佣身边走过。
女佣好心提醒她:“赵先生还没来呢。”
“我不是去看他,他来了就让他走吧。”李思涵径直走着,突然捂住头呻吟了一声。
女佣赶过去扶住她:“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医生?”
“不用了,”李思涵推开女佣,“我赶时间,有一点点头痛算不了什么。”
女佣等她出去了,摇摇头说:“可能又是哪位男朋友惹她生气了,真是。”
赵鹏刚刚把车停稳就看到走过来的李思涵,他热情地向她挥手,赞美说:“你穿这件裙子漂亮极了,看到你这么早就出来迎接我我受宠若惊。”
但李思涵不理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走了过去。
赵鹏莫名其妙地开车追上去,问:“你怎么了?我惹你生气了吗?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吧,你想去哪里?我送你好吗?”
李思涵平淡地问:“我要去看另一个男人你也会送吗?”
“没问题。”赵鹏当她是开玩笑,大度地为她推开车门,“上车吧。”
李思涵皱起眉,痛苦地捧住头,赵鹏立刻把她扶进车里,关心地问:“送你去医院好吗?”
李思涵甩一甩头,恢复常态:“我让你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赵鹏有些不快,但还是耐着性子照李思涵的话去做了。
赵鹏跟着李思涵上了一栋式样简单的楼房,他边上楼边挑剔地审视楼房的结构,他才不会设计这么没想象力的楼房。
到了顶层,李思涵敲开一扇老旧的门,赵鹏先注意到身后邻居的门敞开了一道缝,再看到高大英俊的杜萧时彻底愤怒了,他感到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以后也不会有的侮辱,而且旁边还有看戏的人,好象早就等在那里了,他失去了理智,一把抓住李思涵的肩,怒斥她:“原来你真是来会另一个男人的,我还傻乎乎地跟着!”
杜萧利落敏捷地把他的手从李思涵肩上拿开,镇定地说:“先生,别这样激动。”
李思涵呻吟了一声,似乎很痛苦,杜萧顾不上愤怒的赵鹏转而扶住了她,赵鹏不堪刺激,甩手离去。
看到李思涵来找他杜萧真的很意外,老实说自从向她告白后他几乎再没想到过她,也许是创作得太投入,以至于忽略了除创作之外其他的任何事情,甚至连当初的动机也遗忘了,完全被创作本身的快乐魔力所吸引。此刻她不顾身体的疾病来看他,又激起了他的柔情,还有感动。
“不舒服就别来了。”他说,“陪你去看医生好吗?”
“不用。”李思涵站直身体走进客厅,一直走进杜萧的房间在床沿上坐下。
杜萧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欣慰地说:“我没想到你会来。”
“你最近好吗?”李思涵笑得有些失神。
杜萧倒觉得这样的她很亲近,于是高兴地对她说起来。
回到花盆里的微香惬意地摇晃她的枝叶,也高兴了。
在李思涵的坚持下,杜萧送她回了家而不是医院,在她上楼前他不放心地问:“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李思涵无力地摇摇头。
杜萧抢在防盗门合拢前大声对她说:“过几天我会来看你!”
李思涵笑着点头。“咯哒”一声轻响,防盗门密合了最后一丝缝隙。
杜萧感到这道防盗门已经不成为障碍了。
女佣一拉开门站立不稳的李思涵就跌了进来,扑倒在地毯上,女佣吓得尖叫:“先生!太太!小姐晕倒了!”
李母冲出来抱住女儿焦急地呼唤:“思涵、思涵,你醒醒!你怎么了?哎呀!哎呀!”她叫唤起来,“思涵你怎么发起烧了?烧得这么厉害!”
李父果断地拨通家庭医生的电话。
医生赶来依照李思涵出现的症状用了些药,但李思涵不见好转,依然昏迷着,高烧不退。
李母忧心如焚:“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她到底得了什么病?什么时候才能治好?”
医生为难地说:“还不能确定,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症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你们最好是送她去医院确诊一下。”
送走医生,李父无奈地说:“只好去请我那个冷漠的叔叔来看看了。”
“快去!快去!”李母推他,“救女儿要紧!”
李父亲自去了叔叔的别墅,李劲海什么也没说就跟着来了,他坐在李思涵的床边,身边的椅子上蹲着那只形影不离的纯黑色的猎犬。
李父很不理解叔叔为什么要让一只狗蹲在椅子上,狗难道不都是蹲在地上的吗?
摸了摸李思涵的头,李劲海冷淡地问紧张不安地守在身边的人:“最近思涵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大家苦苦地思索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拼凑情节。
女佣先开口:“小姐准备出门前就不高兴,还头痛,我跟她说话她也爱理不理的,我想是不是有人惹她生气了。”
李母忐忑地接着说:“要说反常,我想来想去是从思涵认识杜萧开始的。”
“杜萧?”李劲海的脑海里闪过一张俊朗的脸,“说说他的事。”
一说起他李母就生气:“他是个搬运小工,我们搬家那天帮我们把旧家具拖到旧家具市场去了,当时他就总是看着思涵,我用眼神警告了他,以为他不会再出现了,谁知一个月后就发现他坐在思涵的小书房里,和思涵靠得很近,我马上把他赶了出去……”
李父不满地打断妻子的话:“有这种事?你怎么不跟我说?”
李劲海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让她说。”
李父立刻噤若寒蝉。
李母瞪丈夫一眼,接着说:“赶出去我想他总不至于脸皮厚到看不出我们家不欢迎他吧,我还对思涵强调了又强调不要再跟他来往,思涵也答应得好好的,还说她根本没把那家伙放在眼里,我就放心了,谁知道……”李母叹口气,“不久前我接到赵鹏的电话,他很生气,说思涵在和一个穷小子来往,要和思涵断交,我想除了杜萧不会有别人了。”她情绪激昂,“等思涵醒了我一定要把事情问清楚!决不能再纵容她了!”
李父小心地央求:“叔叔您老看思涵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没有生命危险。”李劲海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你们都出去吧,我有些话要单独问她。”
李母情急之下脱口说:“可她还没醒……”
李劲海没回答。
李父拉了拉妻子,大家不声不响地退出去,还把门关得好好的。
李母绞着手,惶惑地问丈夫:“会有什么事呢?要不要偷听一下?”
“你疯了?”李父瞪她一眼,率先走开。
李母怏怏地跟上去。
女佣警惕地看看紧闭的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开。
“来吧,英默。”李劲海温和地对纯黑色的猎犬说。
英默纵身跃下椅子,身形一长,变化成黑衣黑裤的英挺年轻人,眼神犀利,他的手按在思涵的额头上,沉声说:“同样的花香。”
“什么样的花香?”
“很淡,不易察觉,在杜萧的身上我也闻到过,当时不很确定,现在确定了,那花已成妖。”
“对人有伤害吗?”
“她还很弱小,也没有恶意。”
在他们交谈间,思涵脸颊上因为高烧引起的不自然的红晕渐渐消退。
李劲海又问:“为什么会让思涵成这样?”
“花妖催眠了她,而她很抵触,所以会这样。”
“哦……为了什么呢?”李劲海沉吟。
李思涵呻吟一声,即将醒来,英默收回手,从容地坐回椅子上,回复成蹲伏姿态的猎犬。
思涵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俯视她的叔公,难过地说:“叔公,我做了个很不愉快的噩梦。”
李劲海平静地说:“说给我听。”
“记得不是很清楚,好象跟杜萧在一起,我总想醒过来,可一这样想头就会痛,痛过之后再接着做梦,我只记得杜萧说要来看我。我不喜欢这个梦,好象不是我自己了,很难受。”
“这两天我会留在这里,如果杜萧真来看你了,你要好好对他,我有话对他说。”
李思涵不情愿地哼了一声:“好吧。”
一段时间以后,李思涵房间的门终于开了,李思涵活泼泼地扑进迎过来的母亲怀里,母亲来不及责怪她就听李劲海说:“我要见见杜萧。”
李父李母都很震惊,同声问:“为什么?”
李劲海冷静地回答:“为了思涵。”
李母说:“也好,跟他说清楚了省得他再来纠缠思涵。”
“不,我需要你们友好地对待他,直到我告诉你们该怎么做。”
李父李母哑口无言。
李母询问地看了看李思涵,李思涵笑着说:“我决定照叔公说的做,说不定会有有趣的事情发生。”
微香在一片树林里徜徉,树林疏密有致,幽静安宁,她选了处开阔的地方放下一座草编的小房子,小房子长啊长,长成座青砖绿瓦的大平房,简单朴质中透出素雅,门楣上铸着两个字——花筑,忽然间,各色鲜艳的花便绕着房子蓬勃地生长出来,树林里顿然热闹非凡。
微香离开时她满意地想:在这里就不会有人嘲笑杜萧了。
她想杜萧送走李思涵后一定已经回来了,便在他门外现身,敲了敲房门,杜萧果然出来应门。
“我猜到就是你。”他兴高采烈。
“有什么高兴事?”微香一见到他的笑脸心就欢唱起来。
“猜猜看。”
微香不猜,只是望着杜萧笑。
杜萧等了好一会儿也等不到她的答案只好自己来说:“李思涵来看我了。”
微香靠着桌沿,还是笑:“真好,我也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杜萧反骑着椅子,下巴搁在交叠着架在椅背上的手臂上,开心地望着微香,心情好极了。
“你有了新的住处。”
“确实是个好消息。在哪里?”
“很远也很偏僻。”
“没关系,偏僻的地方安静,正好可以安心创作。”
“很简陋。”
“我不在乎。房租多少?”
微香愣了一会儿才说:“那是我住的地方。”
“你住的地方?”杜萧雀跃,“那一定是个好地方!你家人答应吗?”
微香又愣了好一会儿,轻声回答:“他们不和我住在一起。”
“对不起,”杜萧抱歉地说,“我愿意住进去。”他想她一个弱小的女孩子一个人住在很远很偏僻的地方实在是件叫人很不放心的事情,不觉油然生出要陪伴她的念头。
“现在去看看好吗?”微香等不及要听到他的赞美。
杜萧笑着答应。
微香说不清楚那里的地名,更不知道该怎样坐车,他们是走着去的,一直走到天色昏暗。这时已入秋,夜幕降临时温度也跟着降低一些,有些许凉意。
“你冷吗?”杜萧见微香还穿着夏天时的浅绿色裙子,很怕她会着凉。
“不冷。”微香开心地指着前面,“快到了,就在那片树林里。”
“我们快点。”杜萧拉着微香跑起来。
明亮的月光洒进树林,树林里的一切朦胧而美丽。
杜萧见到花筑时呆住了,难以置信地问:“你真的住在这么美的地方吗?”
“你喜欢?”微香笑得灿烂。
“喜欢!非常喜欢!太感谢你了!”杜萧高兴得象个孩子。
“我们进去吧。”微香欢欣地把手放进他手里。
杜萧看着微香信赖的笑容,感到呼吸到的空气是那么芬芳甜蜜。他们牵着手并肩走进花筑。
在以后没有微香的岁月里,杜萧每每想起这一切都以为那不过是场甜美的梦,因为只有梦才会那么容易醒。
杜萧选了个晴朗的日子去探望李思涵,令他惊讶的是李家的人见到他后都很客气,而他被带进李思涵的卧室后见到的不是李思涵而是李劲海,还有那只纯黑色的猎犬。
“我一直想见见你。”李劲海平和地说。
“您好。”杜萧微微鞠躬,“我记得没错的话,您是思涵的叔公对吗?”
“你的记性很好。”李劲海请杜萧坐下,“思涵对我说起过你。”
“她好吗?”
李劲海反问:“你知道她为什么会生病吗?”
“不知道,当时我劝她去看医生,她怎么也不肯。她还没好吗?”杜萧一派坦诚,在他的眼睛里找不到丝毫虚伪。
李劲海很突然地问:“你养花?”
“是的。”
“什么花?”
“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不过我的朋友以她自己的名字来称呼它,很好听,叫微香,我觉得很适合那花的气质。”杜萧的眼睛因为高兴而闪闪发亮,“您也喜欢花吗?”
“不,”李劲海没有受到感染,“我养花不是因为喜欢。”他转变话题,“你在做什么?”
杜萧很失望思涵的叔公不是他的知音,他的热情降低了很多,礼貌地回答:“画画。”
“顺利吗?”
“不太顺利,不过我一直在努力。”杜萧不想向眼前这位咄咄逼人的老人诉说他的理想,他感觉不到从微香身上能感觉到的那种理解。
李劲海好象领会到了这一点,他起身,说:“思涵还等着要见你,我不打搅你们了。”他走出卧室,身后跟着步履矫健的猎犬。
杜萧独自坐在房间里,忽然感到没来由的紧张和局促。
出门前李劲海嘱咐李思涵的父母:“好好招待他,等我回来。”
他遣走司机,自己亲自驾车,不时问一声:“怎么走?”
身边的猎犬便简短地回答一声。
到了树林外,车子开不进去,李劲海便和化做人形的英默徒步走进去。
微香正在为杜萧整理桌上散乱的绘画用具,有微香在,他乘机偷懒。听到敲门声后她愉快地跑去开门,却看到两个陌生人不由分说就走了进来,她吃惊地问:“你们是谁?”她以为这里没人知道。
李劲海看到微香时有片刻的失神,为什么妖里的女性都会美得这般奇异?这般勾魂摄魄?尤其是对钟情于她们的人来说。
“我们是同类。”英默想对微香笑笑,但因为从没笑过,他的笑很勉强。
微香倒笑了,很友好:“真高兴,你是我见到的第二个同类。”
李劲海打量整个房间,看到的除了简单还是简单,就象微香清澈如水的眼神,没有杂质,很容易明了。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和你谈谈杜萧的事情。”
微香天真地问:“您是他的知己吗?”
“知己?你怎么会这么认为?”李劲海惊讶地扬起眉。
微香笑着说:“我想只有知己杜萧才会告诉你来这里找他,可惜他不在,他出去了,不过您可以等等,我想天黑前他会回来的。”
“不用,我想看看他的作品。”
微香喜悦地轻呼一声,很快把杜萧画的画拿来给李劲海看。
地面被微香打扫得很干净,李劲海就坐在地上一张张看得很仔细,看完了还给微香,说:“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微香困惑地问:“为什么要走很长的路?”
李劲海问她:“杜萧不知道你是妖吧?”
“是的。”微香心虚地垂下眼帘。
李劲海正色问:“你要把他引向哪里去?”
微香有些惊慌:“我不懂。”
“就象这样吗?”李劲海指指这间屋子,“让他与世隔绝地生活在这里,直到他被人们遗忘?”
微香更加惊慌:“我不懂。”
“听我说,妖与人之间的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这一点我比你知道得清楚得多!”说这些话时表面平静的李劲海内心却在颤抖,很远的一段往事充塞在心里,他的语气有些激动。
英默什么话也不说,坐在一边认真倾听。
微香茫然地说:“我只是……想要帮他。”
“帮他什么?”
“帮他取得幸福。”
“什么才是他的幸福?”
“成功和爱情。”
“成功是什么?”
“所有的人都承认他的画。”
“爱情是什么?”
“李思涵。”
李劲海一笑之后残酷地说:“这些你都不能给他。”
“我……不能给他?”微香的心隐隐做痛,“我只是……想帮他,我给他友情,杜萧说的,是知己,和女朋友同样重要的人……”
“我很同情你,孩子。”李劲海有了一丁点软化,“我年轻的时候有过惨痛的教训,我深知妖和人之间的感情常不会有好结果,你以为你在帮杜萧,也许到头来害了他还不知道,那时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说不定杜萧还会因此而恨你。”
“恨?”微香抖了一下,“比爱情还累人吗?”
“是的。”
“我不喜欢……”微香似乎看到那样的景象,抖得更厉害。
看到微香的恐惧,李劲海叹了口气:“你想杜萧幸福吗?”
“是的。”想到杜萧的幸福微香镇定了许多。
“我能帮他。”
“真的吗?”微香精神一振。
李劲海肯定地点头:“我很欣赏他,我愿意帮他,给他最好的环境和教育,他能很快地得到属于他的幸福,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是的……”微香神往。
“我们来定个协议怎么样?我帮他而你离开他。”
“为什么?为什么?”微香惊慌地问,“为什么你帮他我就得离开他呢?”
李劲海严厉地回答:“我是李思涵的叔公,我也希望他们能在一起,你想我还希望你跟在杜萧身边吗?我这么做不怕你说我自私,因为你的做法也是自私的,你以为你在帮他,其实在潜意识里是希望把他据为己有,是这样吗?”
听完李劲海的指责,微香清淡地一笑:“你错了,我从没这么想过,我只想他幸福。”
李劲海斩钉截铁地说:“那就离开他!”
“不,”微香轻柔但坚定地说,“不看到他幸福我不会离开。”
李劲海冷起脸:“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微香迷茫地笑起来:“但我可以不见他,等到他得到幸福的那一天,我会离开他的。”她下意识地捂住额上的吻痕,它依然滚烫。
李劲海想了想,说:“你的要求很合理,如果你肯接受我的安排我就帮助杜萧获得幸福。”
“我愿意。”微香顺从地垂下眼帘。
一时间,花筑里陷入沉寂,微香的举动居然让李劲海无话可说。良久,他短促地叹息一声:“也许我真的比你自私。”
微香拉住了李劲海苍老的手,仰着脸问他:“请您告诉我,我该为杜萧高兴的,可我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她是笑着问的,但李劲海分明感到有眼泪从她的眼里淌出来。
李劲海的手抖了一下,随即冷静地说:“孩子,长痛不如短痛。”
“这感觉好奇怪啊!很累人呢!杜萧也常常让我感到累,可那累更让我快乐,但现在的累一点也不快乐,我不喜欢,请您早点让他获得幸福吧,也让我早点快乐起来。”
“会的。”
“我该做什么呢?”
“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劝杜萧接受我的帮助,然后回到花盆里,我会带你去一个不让杜萧看见你而你能知道杜萧情况的地方。”
“好的,我信你。”微香笑得更加柔和,也让李劲海更鲜明地感受到她的哭泣。
“我们该走了。”他逃也似的站起身。
“谢谢您!”微香一直把他们送出门,然后扶着门框久久凝视。
李劲海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会忍不住改变主意,但他更不想看到杜萧在她的帮助下失去自己的生活,他要帮他,也帮李思涵。同时他也意识到他想帮杜萧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们一样都和妖有着不明所以的感情纠葛,这让他感到他不是孤独的,因而产生惺惺相惜的好感。
走出树林时,英默忽然说:“我始终不能理解你们人类的行为。”
李劲海严肃地说:“那是因为你们虽然生活在人类世界里却从没在意过人类的游戏规则,你们以为对的在人类看来往往是错的。”
“没有办法融合吗?”
“也许有,但不知道谁能找到。”
李劲海回到李家时杜萧还在客厅里与李家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几次告辞都被挽留,可他们客气得近乎冷淡的态度又令他不快而费解,李思涵虽然笑容灿烂,但时常会用一种玩味地眼神打量他,他隐隐感到有什么神秘的事情已经在他身上发生。
杜萧站起身准备再次告辞时李劲海走了进来,爽朗地对他说:“小伙子,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做了个重要的决定,急着赶来要告诉你,”他亲切地握住他的手,“我要帮助你!”
“帮助我?”杜萧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李家人都睁大了眼睛注视他们,惊讶地等待事情的发展,他们万万没料到情况会突然变成这样,尤其让他们嫉妒和不解的是,一向冷漠的李家大家长居然会这么和蔼可亲地对待一个外人,一个还不熟悉的陌生人。
“对,帮助你。”李劲海肯定地点头,“我愿助你成功。不瞒你说,我看过你的作品,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留意你了。你有才气和志气,也有信心和勇气,但你缺少足够的技巧和周密的关系网,你的绘画技巧和编故事的能力还很不成熟,你需要指点和学习,如果你肯接受我的帮助我就会为你提供最好的创作环境和绘画老师,你会有突飞猛进的提高,只要你努力就会很快获得你想要的成功,甚至于爱情。在我的帮助下,我相信你会象金子般闪亮,而且再不会有人反对你和思涵来往了。”
美好的前景让杜萧热血沸腾,他太渴望能有只强有力的胳膊来拉他一把了,而现在这只胳膊正热情地伸向他,他第一个意识就是抓住它。他语无伦次地说:“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报答您……太突然了……”
“你的成功就是对我的最好报答,不要意外,人的缘分是很难说的,出其不意地就来了,不需要理由,你不要费心去想该怎样报答我,只要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就行了。”
“哦……可是……”
“听着,你只要回答我答应还是不答应就行了。”
“我……”杜萧忽然想到了微香,“需要和我的朋友商量一下。”
“很好,你是个重友情的人,我很欣赏。你去吧,我等你的答复。”
“谢谢您!真的!太感谢您了!一开始我以为……”
李劲海谅解地说:“没关系,我从不在意别人怎样看我。”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亲密交谈着直到在门口分手,杜萧跳跃着奔下台阶,想要早点把这个喜讯告诉微香。
没人敢问李劲海为什么要这么做,李劲海恢复一贯的冷漠坐进椅子里对李思涵和她的父母说:“我相信杜萧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不会比你们所希望的逊色,我会帮助他获取成功,然后让他成为思涵的丈夫。思涵,他对你是有真感情的,你要好好珍惜,只有在他还没取得成功时关心他他才会在成功后感念你的好处。与其让你与一个完全没有感情的男人为了纯粹的利益关系结合,还不如让我帮助一个对你有感情的男人让他为你带来幸福。你们有意见吗?”
大家一致摇头。
李劲海说:“好吧,就这样吧,我会告诉你们该怎么做。”
杜萧在树林里奔跑,跑向花筑,花筑的门敞开着,他远远看到微香端坐在客厅的地板中央,直觉地认为她是在等他,于是跑得更快,一下冲到她身边,坐下来高兴地说:“微香,你又为我带来了好运!”
“说给我听。”微香同他一样高兴。
“思涵的叔公愿意资助我。”
“你答应了吗?”
“你认为呢?”
“你会,你应该。”
“他愿意为我提供最好的创作环境和学习机会,可是……”杜萧很为难,“我觉得这里就很好了,不想再换地方。”
微香坚定地摇头:“这里不好,与世隔绝,你会被人遗忘。”
“创作本身就是件寂寞的事情,暂时被人遗忘没什么关系,如果思涵的叔公肯让我继续留在这里就更好了,如果不行我还是自己奋斗好了。”
微香吃了一惊,固执地坚持:“这里不好!这里不好!”
杜萧觉得微香有些反常,奇怪地问:“微香,你怎么了?好象不太高兴?”
“没有,”微香微笑,“我为你的好运高兴,要是你不接受我会难过的,因为是我牵制了你,我不喜欢。”
杜萧摸了摸微香的头发,感动地说:“我会接受的。”
“来。”微香扶正杜萧的身体,非常认真地为他按摩头部,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杜萧闭着眼睛,悠悠地说:“微香,我总觉得在我创作第一部作品的时候你一直就在我身边,因为每当我困倦得睡着时都能在梦里找到这么清凉舒服的感觉,是你吗?你告诉我。”他没等到微香的回答就朦胧地睡去。
微香把他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凝视他熟睡的脸。她第一次想要这样抱着他,渴望着与他身体的接触。
杜萧在梦里对微香说:“微香,你这古怪特别的女孩,等我成功了一定要把你画进漫画里,你答应了的,不许反悔。”
微香不言不语,笑着跑远了。
杜萧的东西都被搬进了李劲海的别墅,李劲海问他:“还满意吗?”
杜萧感激地说:“好极了,我不知该怎样感谢您才好。”他指着抱在微香怀里的花盆问,“我可以把这盆花养在书房的窗台上吗?我知道别墅里有花园,但这盆花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希望能随时看到它。”
李劲海看看花盆,又看看抱着花盆的微香,好似在考虑。
微香出人意料地说:“我喜欢这盆花,我要她。”
杜萧脱口回绝:“不行!我要自己来养它!”反正他就是觉得花不在了微香也就不会来了,要想时常能看到微香就要时常能看到这盆花。
微香微微撅起唇:“我喜欢这盆花。”
杜萧劝她:“喜欢的话常来这里看它吧。”
微香忽然沉默。
李劲海说:“杜萧,创作需要专心,不能被其他事情影响,把花交给我,我来替你养,还会比你养得更好,等你成功了,它还是你的。”
杜萧看看微香,再看看李劲海,左右为难。
“就这样吧。”李劲海断然从微香手里拿过花盆。
杜萧犹豫一阵后接受了李劲海的安排。
李劲海很满意杜萧的表现,和蔼地说:“晚些时候我会叫人把你的父母接来,大家好好热闹一下,他们会为你骄傲的。”
杜萧意外之余扭头想对微香说点什么,却更加意外地发现微香不见了,他转回脸震惊地看着李劲海。
李劲海缓缓地说:“她走了。”
“为什么……”杜萧有些激动,“您为什么不拦住她?”
“她不想留下来。”
“您怎么知道?”
“在你专心向里面搬东西而没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告诉我的,当时我邀请她参加等会儿就要举行的酒会,她拒绝了,她说她不喜欢受到任何人的约束。”
杜萧无奈:“她总是那么孩子气、那么随心所欲,她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呢?”
“你很在意她?”
“她太单纯,很多事情都还不懂,又一个人住在那么远那么偏僻的地方,她需要有人照顾。”
“你不必为她担心,她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我从她身上看出了这一点,在没认识你之前她难道就过得很糟糕吗?”
“那倒不。”
“这就对了,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会来看我?”
“她没说,我想她想来的时候会来的。你记住,你也应该象她那样不需要依赖任何人而能很好地约束自己。”李劲海的口气很严厉,“现在你去书房,我去把花放到花园里后就来,将要给你授课的老师们很快就会来这里和你进行课前沟通以便找出更适合你的更有效的学习方法,我们一分钟时间也不该浪费。”
杜萧猛然被他喝醒,惭愧地说:“好的。”
李劲海把微香送进花园,花园很小,种满了花,花丛的中央竖着一棵干枯的白玉兰,枝桠干黄,没有花也没有叶。
刚放下花盆微香就现出人形,李劲海对她说:“我会把杜萧的情况随时告诉你,你也要遵守约定在他的作品得到承认的那一天离开他。”
“我会的。谢谢您!”微香的笑容不复甜美,她很累,甘甜的水、芬芳的泥土、灿烂的阳光也不能使她恢复,她想她一定是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她看到那棵枯萎的白玉兰,叹息地说:“她枯了。”
李劲海生硬地说:“活不了了。”随即大踏步离开。
在微香叹息的同时,树林里那些围绕花筑蓬勃盛开的鲜花迅速枯萎,花筑也迅速缩小,最后一朵花凋零时花筑缩回成小小的草玩具,一阵风吹来,它们便翻滚着,被吹得不知去向了。
树林还是那片树林,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杜萧端了杯酒独自站在阳台上俯瞰楼下的花园,夜色昏暗,花园里也一片昏暗,他担心那盆花放在那里怎样了。他曾抽出时间想进花园里去看看,没想到花园的门是锁着的,找了个佣人来问,佣人说这花园除了李劲海谁也没进去过,当然也没办法打开,他只能不甘地放弃。
此刻,客厅里的小型家庭酒会还在继续,杜萧能听到身后传来的欢声笑语,李劲海成功地让他的父母和思涵的父母融洽相处,谁都为这突然的转变意外同时欣然接受。
李思涵也端了杯酒走到杜萧身边,她没想到杜萧穿上正式服装后会这么英气勃勃,很让她心动,也就欣喜地默认了叔公的安排。她俏皮地问:“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没什么。”杜萧心神不定,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和李思涵交谈的兴趣,她今晚出众的美也不能比平时更吸引他的注意。
李思涵没察觉出他的异常,依然快活地说:“沾你的光我们才能来这里开酒会,叔公很挑剔,平时很少邀请我们来。”
杜萧压抑住急切的心情问:“你叔公是个怎样的人?”
李思涵笑:“他肯资助你你应该比我们更了解他。”
杜萧苦笑:“我同样对他不了解。”
“我只能说他很神秘,是个严肃冷漠不太容易动感情的老人,我们家里人都很怕他,真不知是为什么,说真的,我也怕他,在他面前我不敢调皮。”
“从阳台上可以看到下面的花园,很美。”
“美吗?”李思涵很不赞同,“我可不觉得,花种得不太好,还有颗枯树。”
“你进去过吗?”
“没有,他从不让人进去,大概是为了增加他的神秘感。”李思涵举起酒杯,“好了,不说这么没趣的话题了,我们来喝杯酒,庆祝你得到资助,我们真是有缘,老天爷特意让我们在一起的,我们要把这杯酒都喝干了才行。干杯!”
杜萧依言与她碰杯,酒入口时他看着李思涵的笑脸想到的却是微香醉酒时脸上的淡淡嫣红。
为什么为他祝酒的不是她?太遗憾了……最该喝这杯酒的应该是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