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手》渡笛

41、含音（4）

　　瑜儿出嫁了。
　　她以晋长公主之尊，嫁与大司马沈疏。与章宪太后同掌朝政。
　　她很累，我知道，但我唯一能给她的，只有我的怀抱。
　　我不知道，她内心是否真的情愿嫁给沈疏，但是这场婚姻对骊儿着实有利，他们姐弟在朝堂上实力大增，足以与章宪太后分庭抗礼。
　　瑜儿与沈疏婚后十分和美。他们晨起同出，日落同归，忙碌时互相牵挂，闲暇时互相陪伴，一直如新婚般如胶似膝，纵有争执，转天即逝。文可猜书斗茶，武可轻功小斗。总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人人都说，大司马夫妇伉俪情深，这是一门真正的好亲事。果然，琰哥哥没挑错女婿。
　　令瑜婚后第二年，生下了长子均，第三年，生下次子垠，三年抱两，彻底在夫家站住了脚。两个外孙一动一静，均儿活泼，垠儿安静，但是，二子都很爱笑，笑起来都有他们父亲深深的酒窝。
　　女儿幸福，是我极大的安慰。
　　绍康三年，皇帝定下婚事，定的是娉姐姐柳家的女儿，与娉姐姐一般性情品貌。但皇帝年纪不到，不可大婚，所以只是订婚。
　　我先是不许，心思百转千回，后来瑜儿一劝，也就肯了。毕竟，怨侣悲辛，非身临其境不可知也。琰哥哥与章宪太后，不就是如此吗？
　　绍康四年，骈儿，我的儿子，终于有了心仪的姑娘。
　　是个一无所有的民女，但是天真善良，笑起来如山花烂漫，尤善做菜，一道炒青菜能做出千百种花样，和骈儿两个人凑在一起，整天欢笑不断。
　　只要我儿高兴，我自然满意。我费了一番心思，让章宪太后也同意了。
　　但是，问题来了：骈儿成婚，便要就番，按理，我该随他去他的封地齐国。可是皇帝尚未大婚亲政，我若走了，邺都，就只剩下瑜儿骊儿姐弟苦苦支撑。
　　我，不放心。
　　我不放心我的亲人，我的孩子，失去母亲的怀抱。
　　这时，瑜儿前来见我，求我随骈儿就番，我第一次发现，聪慧的女儿，早在四五岁时，就看出了我海阔天空的心愿。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琰哥哥，梦中，他仍是那个有母后长兄庇护的皇子，仍是那个轻衣缓带的
　　少年，白面黑眸，轻轻一笑，说：“去吧，含音。”
　　最后，我随骈儿去了遥远的齐地，再后来邺都的惊心动魄，都与我无干了，我相信，我的孩子们足够优秀，足够团结，拥有鹏程万里的力量。
　　做了齐王太后，再没有人约束我、管制我，我又开始频频出宫。出王宫，比出皇宫，轻松太多，我乘着一辆青帽马车，走走停停，看各地风物，再回王宫歇息，再出去，再回来……
　　我开始写书。写诗歌，写咏赋，写琴法，写菜谱，写骈文，写散文，写经史子集的批注，写闲散游记的再勘。
　　我一生所学，才识见解，一片片，一段段，从齐王宫中流传出去，传回颍川，传回邺都，传至大江南北。
　　我收到颍川兄长的来信，调笑我已非当吴下阿蒙；我收到邺都儿子的来信，感谢我写下治国良道；我收到蜀地女儿的来信，祝贺我如今重获新生。
　　但是，更多的，是千千万万百姓士子的来信，或恭谨求问，或慷慨高歌，短短信笺中，挥斥方遒。
　　渐渐地，信件的开头，不再是“恭请齐王太后安康”，而是“贺大家垂鉴”。
　　“大家”，是对古时才女的尊称。汉有班昭“班大家”，才女美名传天下。
　　齐地，也因我，再现昌明文风，再现千年前稷下学宫的鼎盛。无数学子，自天南海北，慕名而来，在王宫外讲学宣道，有时，我也会亲临讲学，不为满堂喝彩，只为知识传扬。
　　数十年后，我以古稀之年，薨于齐王宫中。
　　临终时，帝后亲来，儿孙伏跪满堂，天下学子纷纷致哀扼腕。
　　我弥留之际，却只听见，从遥远的洪荒，传来一句生生世世的叹息。
　　“去吧，含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