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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含音(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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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身名满天下的颍川贺氏。
贺氏自高祖父贺涛入仕,起于寒微,终于名门。至祖父为太常,居九卿之首,三子皆为两榜进士,入仕为官,我父贺尧,更是官拜三公,为太子太傅十余载。天子之师,不外如是。
我出生时,上面已有四位兄长,父亲年过四十终得一女,喜不自胜,发愿要将我教养成一代才女,更是为我取名“含音”,此名出自唐代诗人卢纶名句“含音俨容,绝粒遗影”,望我端庄稳重,气质高华。
然而,随着我越长越大,父亲发现,我和这个名字,越来越不相符:我的确读书万卷,有才气纵横,然,性情……顽劣,淘气天真,上树下河,溜出家门,女扮男装,更是如家常便饭。这便也罢了,幺女嘛,娇宠一些,也不为过,父亲如是安慰自己。
但是,自十岁起,因我早慧,才名远播,皇帝下诏,召我入宫,为东宫女史,与诸皇子公主同习经典。
进了宫,我这性子就惨了——宫规森严,如何容我放肆?老父日日长吁短叹,若我非有才女之名,也不必遭此一劫;若我性情端庄,入宫也无甚可愁。偏偏两者齐备,怎能不叫人心焦?
幸而,我运气不差,邻桌的六皇子高琰,最为和气仁厚,又是中宫幼子,身份尊贵,时常给我打掩护,有他护着,我面子功夫又做得好,总算淘气,也无人敢说什么。我在宫里,偷偷摸摸地,竟也能玩得风生水起。彼时,太子以嫡长之尊,名分早定,后宫安定。我与琰哥哥,算是在平静年华中,一起长大,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然年纪幼小,均无男女之念,青葱岁月,何其逍遥。我总是记得,每每溜出去玩儿,让琰哥哥为我打掩护,我一看向他,那轻衣缓带的少年,白面黑眸,轻轻一笑,说:“去吧,含音。”我便能放心远走,再无牵绊。
然而,我十五岁那年,变故骤生。
那年,太子被鸠杀,东宫空悬,诸子夺嫡,风谲云诡,变乱频生。文皇后膝下唯剩一子,琰哥哥不得不参与夺嫡,以保他们母子平安。
当时,父亲身为太子太傅多年,早已视太子为仗,骤失倚仗,眼看着贺氏权位飘摇,走投无路。此时,皇后亲自登门,请父亲再为六皇子之师,并将我许为六王良娣。于文皇后母子,与杏林满天下的贺氏联姻,代表着千万士子知心的归属,于夺嫡大大有益;于贺氏而言,有中宫嫡子可支持,也算将来的保障。
因此,父亲来问我的意思。
良娣,乃皇子嫔御中位分最尊者。然而,非正室王妃。
父亲怕我,不愿与人为侧室。
可是,我并非嫡女,的确不可为皇子正妻。
是的,我并非母亲亲生。但我生母早亡,母亲慈爱,我又是父亲独女,因此父母将我养在膝下,如嫡女一般精心教养,我才名在外,父亲位高,无人敢轻视,也从没有庶女的自我认知。父亲原先,也只是希望能为我找个门第一般的侯伯之家,直到此时,庶女的身份才真正跳出来,横亘在眼前,成为我与琰哥哥之间最大的障碍。
最后,我还是答应了。
不为别的,只为琰哥哥那一声:“去吧,含音。”
我才不离去!琰哥哥那样温柔和善,本来一心做个逍遥一世的小王爷,如今骤失长兄,被迫担起重担,学习帝王之道,于众多虎狼兄弟周旋,不知私下里伤心落寞成什么样!我要去陪他,纵算只是陪着他,也是好的!
于是,我成了六皇子的良娣。
当时,与我一同进府,同为良娣的,还有娉姐姐。
柳娉,前礼部侍郎之长女,父亲早亡,母亲无用,弟妹年幼,逼得她不得不以未嫁女子之身,担起柳家满门重担,自十三岁起,家里家外,事无巨细,一手操持,从无纰漏,可见其贤德能干,稳重端庄,可堪冢妇。
就是因为她贤能名扬,文皇后才又聘了她:琰哥哥开牙建府,日后王府诸事,文后鞭长莫及,需有一能人,操持中馈,保琰哥哥不受萧墙之祸。
从此,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两个十六岁的姑娘,成为了偌大王府的主人。
我嫁入王府,仍不改天性,顽皮捣蛋,上树下河,如闺中女儿,琰哥哥由着我,娉姐姐护着我,谁也不敢说什么。然而,当我还懵懂无知、只顾嬉笑玩闹的时候,诸王夺嫡,正凶猛惨烈。王府之内,也是暗流涌动。
那几年,曾经三天就测出四碗下了毒的汤羹,一个月换了半个王府的奴才,还有两个怀揣利刃的姬妾冲到家宴上行刺琰哥哥差点儿得逞,对外还要装作一团和气,人情往来周全,不让深宫中的文后难做,一切,全由娉姐姐担着,她从没让我和琰哥哥遭过罪,自己却常常身心俱疲。
渐渐地,我发现,琰哥哥看娉姐姐的眼神变了。以前,一直都是尊重,后来,他的眼睛里,开始盛满星辰。他们越来越亲密,越来越默契,越来越情意相投,越来越患难与共,而我,还是个傻乎乎的小妹妹,在哥哥姐姐周全的庇护下,不曾经历风雨。
我说不清,这种感觉是喜是悲。
我说不清,琰哥哥在我心中,究竟是兄长,还是夫君。
然而,我说得清,娉姐姐,是我的姐姐,是我全心信任和喜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