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陆归

2、2

　　昌平十七年，沈砚十六岁的时候，姐姐沈徽十八，嫁与霍家。
　　酒席连摆五日，红毯从城东的相府一路铺到城西的将军府，连皇上都赐了一对玉如意。第三天的晚宴是在沈府摆的，夜幕刚落，盏盏华灯便高升，灯笼沿着长廊挂了一溜，红色的灯光温柔晕开，远远望去如同大片红云，带着轻快又吉祥的气息。
　　霍清心是个坐不住的，沈砚刚吃完一碗酒酿圆子，一嘴的甜水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他拉拉扯扯一道溜了出来。霍清心说沈砚，我听说你家有好酒，名作春风笑，能不能拿出来让我尝尝？
　　彼时霍少爷已离了四书五经，随父亲在军营中历练，原本白皙细腻如女孩子的皮肤被晒出了微微的小麦色，他这么说着，眼睛里泛上细碎的笑意，真真万种风流。也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见面，连讨厌的东西也一并淡去了的缘故，沈砚在心里想，毕竟是一道长大，平日里也见不到几次，见到了也说不了多少话，那么今天喝点酒，也没有什么吧？
　　“好。”他于是说。
　　相府内确有好酒唤名春风笑，味甘甜清洌，滑入喉中，甜味一直传到舌根，一点儿都不觉醉。霍清心不以为然：“你别糊弄我，这不是果子酒吗？”沈砚冷笑：“想来你也不是识货的人，亏得我还将你当作是客，拿好酒款待你。”说着便伸手去夺酒坛子，“还来。”
　　“哎——说好要请我喝的。”霍少爷护住酒坛，“亏你沈砚还是读圣贤书的人，现在要做尔反尔的小人了？”
　　“当初说要请我喝一辈子好酒的却不知是谁。”
　　红衣裳的少年红了脸，道：“我将来会请的。”
　　“你可仔细记着。”沈砚将酒杯递给他，“要是忘了，我不饶你。”想了一想，又添上一句：“定要连你夫人都一并劫来。”
　　厅中酒过三巡，沈相家的小小姐沈拂忽然问：“二哥哥去哪儿了？”
　　两家父母这才发觉，沈砚同霍清心都不见了。众人慌忙去寻，可书斋暖阁卧房都不见人，找来找去，终于在花园里假山底下发现了两个小公子。却见他二人皆伏睡在石凳上，面色潮红衣冠凌乱，身边摆着着酒坛二三。
　　那天晚上，沈相当着众人掴了自己最心爱的孩子重重一耳光。“胡闹！”父亲怒不可遏的声音响在耳畔，沈砚想起父亲曾说他从不在外人面前责骂孩子，他打骂孩子，不是来给别人看的。于是他想这回父亲是动了真怒了。
　　霍清心回府之后，一夜没能进房门，在庭中跪了一宿，沈砚也跪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一见面，两人脸上都还留着巴掌印，衣角有水印，沾了晨露。
　　“沈砚，我又欠你一回。”霍清心不无懊悔。
　　“怪不得你，”沈砚抿一口茶，“怪只怪我明知眼前是个缺心眼的，还带着那缺心眼的去喝酒。怪不得你。”
　　霍清心知道他是在损自己，也想驳过去，可左想右想，圣人一样端庄的沈公子长至如今，还是第一次被父亲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掴巴掌，而这件事的缘由呢，在他霍清心。于是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青衣少年在前头站定，转身道：“城东有一家馄饨铺，馄饨很好吃。你若是没用过早饭，就同我一起来。”说完转身便走，仿佛认定了红衣的会跟上来。霍清心嗤了一声，最终悻悻，快步跟上那少年的脚步。
　　从那时起，街头再不见那红衣的和青衣的大打出手，反倒常见二人并肩走在路上，或坐在茶铺酒肆里交谈。城南的陆先生听说了，笑说年纪大些了，不比从前，自然懂事了。
　　传到霍老四耳朵里，他只有些恼怒地啐了一口，“胡说八道什么呢。”
　　“也不全是胡说罢。”沈砚道。
　　总之这一段儿，许多年后确是成了帝都说书先生口中极好的话本子，说的是霍沈二人，实际上讲的是将相和的一出，但是听来终究还是极有趣味的，杏芳楼的说书先生搭起场子来，必有人要他讲一段霍少爷与沈公子的少年轶事。
　　只是当时的霍少爷与沈公子，年少无知，不经世事。康平坊的歌女夜夜歌舞升平，帝都的天还是一派平静，烽烟、战火、斗争、谋算……一切都还远得像天边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