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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人人皆知霍府上的小少爷同沈相家的小公子不和。
在街头碰上,那红衣白马的必要横执长鞭眉梢一挑,冷哼一声酸腐,那青衫环珮的也须得收了折扇唇角微扬,轻笑一句莽夫。倘若不巧有一方心情欠佳,话已至此,当即大打出手。失掉了潇洒气概失掉了如玉温润,最后被家奴拉扯开来,红衣的丢了长鞭扯散发带,眼角尚有瘀青;青衫的扔了折扇撕破衣袖,颊边仍带血丝。回到府中,又要遭父亲责骂,竹板打掌心算不得什么,整夜整夜地跪在庭中,也非不曾有过。
霍将军年轻时征战沙场,边疆战事平定,便归守皇城,而沈相辅佐朝政,于是二人私交甚好,常有小聚。曾笑说,若两家生下一男一女,来日结为夫妇,若皆为男儿,便成兄弟,皆为女儿,也须当姊妹相待。
那一年冬天雪来得晚,腊月里第一场雪落满帝都的屋顶时,霍沈两家喜添新丁。霍家的男孩子前头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算是排行第四,名清心;沈家的前面有个大姐姐,因此排第二,单名一个砚字。
霍将军与沈相当年定下那么一个约,道是两家若皆为男儿,便结为兄弟,然而到底是事与愿违,不能如意——那两个孩子仿佛天生命里犯冲,平日里端庄有礼模样,彼此一见面就通通抛到脑后,撕破了脸皮。一个拨浪鼓,一块芙蓉糕,一只鹦鹉,什么都要抢,什么都要争。沈家的小公子打小身子弱,不比霍家四少爷健壮,常落得下风,瞧见霍清心洋洋得意嘴脸,总抛了好教养,几乎忍不住想往地上啐一口。
沈砚总是不甘心的。有一回瞒着父母爬树,沈砚照例是落了下风,遭到那霍家的冷嘲热讽:“阿砚你也就这本事。”他便抬头,冷笑:“会爬树,也不过是凭蛮力罢了。”
论爬树沈砚是一辈子都不及霍清心的。可年纪稍大些,到了读书的年纪,就轮着霍清心头疼了。
帝都有一位老先生,姓陆,是城里有名气的老学究,当年曾拜太子太傅的,学问好,授学严谨,拜在陆先生门下的学生,家里大都是同先生有些交情的,也彼此相熟。六岁那年的某一个春日,天还未亮,沈砚就被母亲拉扯起来,套上竹青色的布衫,由一个家丁领着上了城南陆府去。陆先生总是一身布衣,手里拿着戒尺,一双眼睛老是瞪着,怪凶的。学生心思一转,那指宽的戒尺便劈头盖脸地落下来。一屋子的学生都被陆先生打过手心,唯独沈砚,听话而用功,先生最喜爱他。
年幼的沈砚想,终于摆脱霍清心那个烦人精了。
那一年的秋天,相府的香樟开始掉叶子的那一天,沈砚破天荒起晚了,匆匆忙忙跑到城南敲响陆府的门,心里还在担忧先生责骂,一抹红色便猛地跃入眼帘——
他忍不住有些恨恼地:“你怎么也在这儿?”
霍小少爷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就你大少爷能读上书?就不许我们这种粗俗人家的孩子读了?”
陆先生暗色的戒尺又晃了过来,两人赶快低下头背书。
其实说起来,那天早上是出了点事情。沈砚养的小鸽子无缘无故死掉了一只,小小的男孩子,难过却不敢哭,怕父亲责怪自己没有男子汉气概,在墙角蹲了半天才勉勉强强站起来出门的。
多年后的沈砚再想起这桩事情来,仍觉得,小鸽子死掉,这就是个不好的兆头,也难怪会又遇着霍清心。
这边厢,霍少爷也是满腔怨气——长到六岁,还不曾受过这样的苦:整整半日端坐在案前,读书写字吟诗作文,思绪一恍惚,便有指宽的戒尺抽下来,击在头顶火辣辣地疼。说也怪,平日里三天一闹五天一打,也不觉多难捱,可在学堂里遭先生教训,却要疼得钻心。
后来沈砚同他喝酒时常会提到:“你那时总挨先生的板子,低着头被训得满面通红,你父亲教训你的时候却不见你露得丝毫羞愧。你说怪不怪?”他也笑,末了想,那时候怕争的就是一口气。倘若沈砚和他并非同窗,他是决计不会如此发奋的。
陆先生不止一次在人前称赞他的学生,曾说沈砚是他所见顶顶聪慧且用功的孩子:“学而优则仕,那孩子将来,是要成为一代名臣的啊!”
这话并没有错,叫连向来讨厌沈砚的霍清心也不得不承认——沈家的小公子似乎生来就是帝都的一道风景。四岁能文,五岁成诗,六岁一篇《风华录》,自此便被视作神童。可是天底下哪里有什么神童?霍清心是晓得他有多用功的。沈家家教森严,怕孩子被娇惯而败坏德行,事事讲究亲为。帝都早起的人总能见到那样一个孩子,着青色衣衫,日日清晨捧着书从城东的相府出来,由一个家丁陪着在晨雾里穿过长街短巷,叩响城南陆先生家的桐木门。一年里除去正月前后,风雨无阻。
只是,年少时的沈砚是先生的心头肉,却也是同窗心上的噩梦,有时候简直让霍清心恨得牙痒痒。先生抽查功课,无论背书写字作诗撰文,沈家的二公子皆是第一,而霍清心,爬树钓鱼是好手,要论功课,只常气得先生满面通红,戒尺在半空中和着风声呼呼地挥舞两下,最终握着它的先生却是被气得连打下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霍家的大哥从军,霍夫人作为母亲,是希望小儿子将来做个读书人的——读书,考取功名,娶一个温柔贤淑的妻,生两三个孩子,然后平平安安过完一辈子,因而她常叹:“我们小四,若有阿砚一半认真该多好。”霍清心听了,扭头作不以为然状,说:“那不就是个书呆子么?有什么稀罕的。”
脸上却是一派羞恼,是想起上回小测,前天晚上光顾着看闲书忘了背诗文,只得压低了声音求助于他最最瞧不起的沈砚。然而青衣的小小少年弯唇一笑,不语。他又压低一点声音,咬牙道:“阿砚你若是让我看一眼,我请你喝一辈子好酒,都不在话下!”
少年忽然敛了笑颜,抬起含笑的双眼,低声应道:“一言为定。”
伸手,将卷子稍稍侧了,露出清瘦工整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