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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穷途末路(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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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沉寂,月光遮掩星光的身影。
风从窗户吹过,带来一阵黑夜的叹息。
打更声起,掩盖了风的呢喃声,几许细雨,惹得打更人怨声起,提着梆子灯笼一溜烟地拐到路边店铺檐下,仰头一边擦汗一边望着天上的明月,嘟囔着,这月色看起来真诡异。
正想着诡异呢,路边的纸袋被风卷起,“扑沙”声吓了更夫一跳,顺着纸袋被风卷去的方向望过去。
那条路正通向皇宫外的朝臣宅邸。
那些大臣们不知是否还会挑灯夜读。
更夫眼巴巴地望着,揣测着。
京城华望街,悄无人声,街灯照得地板一片灿然。
高大的范太傅府邸,门前两只石狮子如潜伏丛林深处,藏在黑夜腹中,守护着整座府邸。三重院落回廊走廊点着黯淡的油灯,房间大多在黑夜中沉沦,唯有东面的书房,灯光大亮,透过窗纱映在地上,成一个个灯光方块。
风吹得栏上花草乱颤。
“呼啦啦……”风吹草动。
“哒哒哒……”一阵欢快的脚步声。
两重奏扰乱了黑夜。
一个少年提着灯笼,手中揣着小包袱从角门而入,脚步轻快地蹿到书房前,他径自推开书房门,门内坐着的两人骤然停下说话声,望向来人。
小天见到师兄也在,意识到可能打扰了师父与师兄的对话,便踩进书房,垂眸敛目:“师父,我回来了。”
范太傅无奈地看着半大少年,觉得这徒弟随心惯了,兴趣又和寻常少年有异,平常不知从何教导,兼之少年虽似心思简单,但处事自有一套,也不愿多加管束,纵使闯门而入,应是有理由的。
范太傅气定神闲地看着小徒弟。
青旗悄悄地暼范太傅一眼,见到师父又在纵容小师弟了。
师父不表态,身为徒弟也不好出言指责,便也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小徒弟。
老管家端着茶从门外走进,见到房内师徒三人俱不作声,暗中心惊,将茶放到桌面,作势要解释小徒弟是如何冲进来了。
范太傅摆摆手,老管家还未出口的话胎死腹中。
小天抬头小心翼翼地看范太傅一眼,见师父脸色如常,便喏喏地将灯笼递给老管家,老管家提着灯笼退下,掩上门。
小天将怀里的小包袱铺在桌面,在师父与师兄的目光洗礼下,将小包袱打开,露出一个小盒子,掀开盒盖,顿了顿,声如蚊虫:“这,这是大师傅做的糕点。”
范太傅看一眼食盒内的糕点,脸色越发柔和。
青旗嘴角簇起笑意,又硬生生地将笑意憋回去。
小天暗自深呼吸,积攒足够的勇气后抬头,认真地看着师父师兄:“大,大师傅说,今日的糕点,是照新出食谱做的,我,我带回来给师父尝尝。”
范太傅抬手。
小天连忙双手奉上食盒。
范太傅拿了一小块嫩黄色的糕点放进嘴中。
糕点入口即化,甜度适中,范太傅干瘪的嘴巴动了动,又拿起一块。
小天顿时放下心来,脸上笑容亮丽如花。
青旗端起茶杯,佯装出几分不高兴,道:“只给师父带,不给师兄么?”
小天顿了顿,疑惑地看向青旗,又看着师父的手,正为难着。
范太傅放下手,小天连忙捧着食盒溜到师兄身旁,青旗好笑地拿了一块小巧的糕点,问:“怎的今日到这时辰才回来?”
小天笑眯眯道:“今日孟家公子宴请,客人喜欢糕点,我和大师傅就多留了两个时辰。”
能得茗香斋优待的孟家公子,应是出自京城四大世家的孟文驰孟公子,此人好交友,其父是当朝统领尚书部的孟大人,即青旗的直属上司。
青旗将糕点放进嘴里,自觉味道不错,品尝完后,又问:“孟公子宴请的是谁?”
小天摇头:“听伙计说好像是风华无双的苏公子。”
青旗皱眉:“苏明润?”
小天忙不迭点头:“是呢是呢,应是还有柳公子。”
青旗迟疑地看着小天:“你见到柳公子?”
小天眼巴巴地望着糕点,道:“我在门口见到柳公子,他的脸色看起来可不好呢……听说他在江南……”
范太傅突地咳嗽一声,小天噤声。
范太傅慢悠悠地扫小天一眼,道:“道听途说不可信,更不要掺和流言蜚语。”
小天瘪嘴,觉得自己听来的也不是什么流言蜚语,但又不敢多说。
青旗见到小天情绪低落,连忙道:“赵安是呢,他没有跟着你吗?”
小天低声道:“赵大哥回去换衣服了。”
青旗明显被噎住了,猛地拍了拍心口,胡乱端起茶杯灌水,老半天才将那堵在喉咙的糕点咽下去,水喝得太急,又是一阵惊心动魄的咳嗽。
端坐的范太傅脸都要黑了。
自家人凑在一起,就是不像样,不像季相爷那一家,谦恭有礼而又庄严得体。
好不容易咳嗽平静下来,青旗不满抱怨:“好端端的换什么衣服,又不是大姑娘。”
走到门前的赵安是脸瞬间黑了,本抬起手准备敲门,这下好了,还是不打扰这师徒天南海北地闲扯,赵安是识趣地退下。
范太傅看着门前的黑影,见到影子逐渐远去也不加以阻拦。
小天举起双手,手指间认真地比划了一个长度,道:“赵大哥翻墙而下时,衣服被屋檐瓦砾撕了一道这么长的口子!”
青旗无语地看着小天。
范太傅望着门外发呆。
小天悄悄地问:“师兄,刚才你们在谈什么?为何如此严肃?”
青旗怔愣,伸手端起茶杯,以眼神示意范太傅。
小天看了看范太傅,又看看青旗,满脸疑惑。
青旗喝了一口茶,轻声解释:“你师姐要成亲了。”
“哇!”小天登时惊呼起来,将食盒丢到桌面,转头奔到范太傅面前:“师父师父,师姐是要嫁人了吗?”
范太傅内心一阵阵淤积烦闷,胸闷心闷气闷,他没好气地暼小天一眼。
沉浸在高兴中的小天压根没接收到范太傅的疑虑,只顾一个劲儿地高兴。
青旗放下茶杯,看着范太傅,问:“师父在担心什么呢?”
范太傅眉头紧蹙:“南纱与既常梦,难免让人担忧。”
小天惊讶地看着范太傅:“师父,师姐不是嫁给连先生吗?”
范太傅眉头皱得更紧了。
青旗连忙解释:“连先生是云梦宫的先生,常梦宫主是云梦宫的主事,你师姐嫁给连先生,就是嫁入了云梦宫。”
小天脑袋一阵乱线,听得七零八落还是听不懂,懵了半晌,又自顾自高兴了。
师姐要成亲了!
范太傅和青旗却陷在思路的深渊,顾不上高兴,只隐约觉得危险。
范太傅抬手按在椅子把手上,来回摩挲:“青旗,你在云梦宫这些年,觉得常梦宫主如何?”
青旗苦笑:“没人能看得透她。”
范太傅握紧光滑的椅子把手,长久不语。
青旗安慰道:“师妹是有分寸的。”
范太傅平静道:“南纱这孩子,心思太深。”
青旗轻声道:“诚恳而不忘初心,师父不必过于担忧。”
范太傅目视前方紧闭的房门:“她的初心,为师也未必清楚。”
青旗不语。
小天听着师父与师兄这像谜语一般的对话,只觉头昏脑涨,便扶着脑袋说要回去休息了。
范太傅与青旗看着这位小师弟双手捧起几块点心,一边吃着一边往外走。
书房门开合间,月光漏了进来又被挡了出去。
小天走后,书房安静了片刻,范太傅动了动手指,青旗端起茶杯,两人脸色俱变得凝重,像是小天将书房里所有的轻松都带走了。
范太傅叹气,侧身端茶杯。
青旗皱眉道:“以季相爷为首,京城世家势力都在筹备倾力一击,新政收效在这太平盛世看似有冲突,圣上现在虽表现得不愿多谈,但终究无法长远。”
范太傅一手端着茶杯,一手压在杯盖上,似闲散道:“为新政收尾的后续,不知舍我一命可否平息?”
青旗心惊,声音抬高了几许:“师父!”
范太傅笑了笑,那张皱巴巴的脸绽放着奇异的光彩:“为师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
青旗放下茶杯,沉声道:“那个人不应该是你。”
范太傅语气变得悠长:“哦?那你说应该是谁?”
青旗语塞。
范太傅站起来,踱步到门前:“总有一个人要为这天下的转变付出代价,为师当日出山,也想过身后事……但还是不放心,南纱该如何是好?”
青旗随着站起来,看着范太傅那被烛光拉长的身影,问:“师妹……”
范太傅转身,直直地看着青旗:“世人皆以为,为师应追随先帝而去。”
青旗愤怒而忧惧:“莫非就没办法了么?”
范太傅平静道:“为师正在极力挣扎。”
青旗不语,情绪沉浮片刻,死灰燃尽。
范太傅拉开门,走出书房,眼前月光清凉如水,浸染着世间万物。
耳边追来一声声少年晴朗的问话,声音因距离而显得飘渺。
“赵大哥,这点心可好吃?”
“大师傅说,明日教我另一种糕点做法。”
“你说,师姐成亲了,会有小孩儿吗?”
“唉……师姐成亲了,还会回到我们身边吗?”
“……”
声音渐远渐零散。
落进月光里,浸润开去。
青旗对着月光凝神细听风的轻语,片刻折身回书房,就着笔筒与信纸,拉近烛火,挥笔而就一封急信,趁着月色,将信件交给老管家发寄。
一青年一老人杵在书房门前,范太傅并不问青旗写了什么,青旗也不解释。
两人一同心怀惆怅地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