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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翻译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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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空预行警报,长鸣三十六秒,暂停二十四秒,鸣三分钟为一周期,反复循环。下面为您播报,预行警报示例……”
我取下留声机的唱针。
民国三十年十二月的一个下午,我为了执行来自国军第五军二〇〇师师部的一个任务,端坐在云南保山市郊某个辖乡的官府门口。
唱片不转了,喇叭中女人甜腻的播音声戛然而止。我身后的号兵瞅了那唱机一眼,便深吸一口气,把他那支铜号送到嘴边。而我从军服侧兜里掏出怀表,开始计时。——要吹足三十六秒,一秒都不能少。
掏怀表的同时,我的手指触到一张纸片。
尖利的号声响彻衙门大院,院里的一百来号人于是开始翘首张望。这些人里有乡民,但更多的是剥掉一身军服便与乡民别无二致的士兵,或者说,我的新属下。今天上午他们才迈着青黄不接的步子踏进我的驻地,我便知道我和我师长的蜜月期算是到头了。领队的报告说他们是新兵补充连,但连叶无为都知道他们是各营洗刷下来的杂碎,连报个数都数不到五十。你可以惩罚低能,但你没有理由消灭低能。我的师长大约是看不惯一个二十五岁少校脸上整日挂着的戾气,于是决意要用这群低能儿教会我礼贤下士,仁义道德。
叶无为是我的副营长,现在正蹲在一节石阶上摆弄着那台宝贝唱机——他爱它甚至爱到要给它取自己女人的名字。
“声音还那么好听。桂娟。”叶无为欣慰地说。
我低头看着怀表,顺手从兜里把那张纸片摸出来。“你上次不是说它叫玉兰吗?”
“去你的,桂娟是我老婆——我怎么能忘了我老婆叫啥?”他的忿忿不平里居然含着认真。
“停!”我打断了他。怀表的秒针已经走了三十六步。号兵如释重负地松开嘴;他的脸已经憋成了一个茄子。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张牙舞爪的大笑,笑的最放肆的自然是和那号兵交好的杂碎。
“段营长!”上等兵泰山狂笑着。泰山是他的本名。
“你要把伢儿憋傻了!”他的兄弟泰乐跺着脚。
“肃静!”我大吼。纸片在我的拳头里攥成一团。
“哎,严肃一点。段营长教你们防空知识,是要你们去向各镇乡村的老乡们广而告之,不是招你们过来看笑话。”叶无为诚恳地帮腔。
“憋死了,明朝没人吹号啦。”泰山摇着头。
“再这么吹一次,没打仗就要死人了。”泰乐摆着手。
和他们搭腔是火上浇油。我闭上嘴,在手里展开那张被汗水沤湿了的纸片。
“救命”——上面写着。
我的号兵哈着腰,正扶着廊柱粗声喘气。我承认,那副几乎被乐器噎死的惨相我见犹怜。然而正当我即将解放他时,号兵却引发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悲剧:那扶柱子的右手滑了一下,于是他的重心便猝不及防地向着前面的副营长冲去。而叶无为以四年行伍生涯培养出的优秀反应神经,敏捷地向右一闪,又伸手扯住号兵的一只膀子,终于使其免于在院子里摔个嘴啃泥。这一串动作连贯漂亮,连我都要为叶无为鼓掌——如果他在向右闪身的瞬间,右脚没踢飞那台摆在石阶上的唱机。
留声机,精密的德国货,伴随着金属零件断裂的清脆声响,从衙门正堂的三级台阶上闷声不吭地滚了下来,不再动弹。
一瞬间,所有人的脸色都白过了国徽上的太阳。
“……桂娟啊!”闯了祸的副营长最先冲了上去,他要解救他的女人。唱片倒奇迹般地没有损伤,可无论叶无为如何摆弄,那台唱机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属于师长的唱机。借予我营的唱机。完成任务后,需要完璧归赵的唱机。
“不……不唱了。”叶无为神情恍惚地回头看我。
我呆呆地盯着他。院子里的人群回我们以同情的眼神。而我身后不远处,小号声忽的又尽职尽责地响了起来,大概是出于号兵作为事故始作俑者的罪恶感。
我回过头去,徒劳地想安慰他几句。号兵感激地望着我,一切都没什么不对。只是——号声依旧在响,而他嘴里并没有叼着小号。
接近我们的是一阵陌生的踏步声。
“一、二,整军饬纪——唱!”
“整军饬纪,宪兵所司!民众之褓,军伍之师!”
合着踏步的节拍和小号的伴奏,我们的院子外响起了声振林木的歌声。声振林木是唯一能褒奖它的词,因为这所谓的歌声根本无任何曲调可言。但唱歌的人们情绪无疑极其高昂:每个字都从一张咧开的笑嘴里咬出来,给一支文绉绉的军歌染上了强烈的世俗色彩,也让他们的行军更像是庆典狂欢的游行。院子里的人群于是渐渐散去了——因为一场比留声机新鲜得多的好戏即将在外面上演。
“以匡以导,必身先之!修己以教,教不虚施!”
歌声没再飘远,而是停在官府院墙外的一个小广场上。这一队宪兵拼凑成的合唱团似乎决意引来更多的旁观者。
他们的领唱人现在改行讲演了。听那把嘶哑的嗓子,他一定已义愤填膺地呐喊了一下午:“乡亲们!同胞们!我军同袍,视死如归!二百师的万余名将士,皆以诛尽外侮,复我河山为己任,不破日寇终不还!”
“这唱的是哪一出?”叶无为捅了捅我,然后穿过已经空无一人的院子去外面看热闹。
我只得别无选择地跟着他。
“可是!有极少部分的败类,在此国难当头之时,竟敢妄图临阵脱逃!这不啻于与倭寇同谋!我国军宪兵执法严明,怎能容忍——”
冤家路窄,十几米开外我就认出那演说家是留连。留连——留连长的简称——不是全保山唯一的宪兵连连长,但无疑是最惹人瞩目,或者引人侧目的一个。他那短小的身材里总能爆发出巨大的所谓威严,并同时引燃一阵鸡飞狗跳的骚动。就我几年来的观察而言,他似乎比任何宪兵都热爱自己那份严明执法的职责,因此他在工作中时常陷入忘我的狂热;可我总觉得,那份狂热更接近于假公济私时的窃喜,而他的那些惩罚对象唯一的过错大概也只是背时。
叶无为从我前方的人群中挤回来。“抓逃兵了嘿,留连。”
“你乐什么乐。”我的同情已经站在那个挨罚的背时鬼一边。
“看着年纪不大……真惨啊。留连从前抓逃兵,也没整的像这么狠来着……”
我耸了耸肩。
“更有甚者!这个卖国贼……他不仅做了逃兵,还意图动摇军心,瓦解士气!此等用心,险恶至极!”留连站在宪兵连方阵的最前列,正富有节奏地挥舞着两只小胳膊小手。而他们所整治的“卖国贼”,双手被反剪在背后,深埋着头,那副生不如死的德行似乎在时刻准备着被留连再踹上一脚。我只看得到他头上浓密的黑发……他果真还相当年轻。
“动摇军心,罪加一等。”我简要地向叶无为解释道。
我的副连长其实是个善良的人。“怪不得……可留连也是缺德,死都不让人好死。”
“我不是卖国贼!我是——啊!”那个黑发浓密的脑袋突然诈尸一样地抬了起来,人不人鬼不鬼地嚎了一声;可他的申诉很快被自己的惨叫打断了。冷不丁被吓了一大跳的留连嘟囔了一句粗话,便条件反射地抬起右腿将他踹倒。
“册那……你闭上嘴!铁证在此,还不认罪?!”留连高高地举起一张纸片。“乡亲们请看!这就是他今天上午,想塞进将士们衣袋里的惑众妖言!上面写着‘救命’两个字,足见他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结果,哈,被我留某人抓了个现行!”
“我不是卖国贼,我是第五军军部——嗷!”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骂声。
我低下头翻我的口袋,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那张纸片仍在那里,被汗湿的手揉得皱皱巴巴。——然而用炭条划拉的,那两个颇歪扭的汉字还是清晰可见的。
“救命。”
九个小时前的今早,我起床,更衣,奉师长命令到保山市郊接收新兵**补充连**全员,然后和**补充连**开至这个极偏远的乡衙,执行我的鬼任务。说到底,今天我所接触到的全部军职人员,根本就只是这个偏偏赶在今天拨给我的**补充连**而已。
台上那个即将遗臭万年的背时鬼,是我的兵。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挤上前排去。
“留连!”
循声看见我的脸,留连那副狂热的表情消散了大半。“段熠钧营长。”他换上了公事公办的脸,还敬了个蛮认真的军礼。
“怎么回事?”我摆出长官式的和气笑容。
“这家伙是一个新兵连的,一直鬼鬼祟祟地塞人纸条,今天上午到驻地后又说要小解,一转眼就跑了,被我们几个弟兄押回来的。”留连没什么底气地低声解释道。
背时鬼也觉察到了他气焰的收敛,于是再次作他的申诉:“我是第五军军部…直属翻译官……”
留连又要踹他,被我长官式的摆手制止了。“哎,文明一点。你们打算怎么处罚他?”
“临阵脱逃,妖言惑众,罪当处决。”
“重了点吧?——缅甸战事在即,他又是新兵,师座素以仁义治兵,留连长这么干会不会过火了点?”
“段营长,您插手宪兵连的事务也不妥吧。”
我笑了:“你们连通知都懒得通知我一声,就处理**我的兵**,还非要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我看这才是真不妥。”
轮到留连瞠目结舌了:“他是你们七营的?!”
我挥了挥自己的纸条。“反正你要是觉得塞两张破纸片就是妖言惑众,那你把我也一起绑走得了。”
“长官救我——”背时鬼这么一叫唤,我才想起来看他一眼:这家伙头发下面的脸已经鼻青眼肿,根本看不出长相。他的国语倒是标准得惊人,不像是个农村来的壮丁。可他刚才一直在扯着嗓子嚎些什么——?
“我是军部的翻译官……奉命从昆明,调来保山二〇〇师师部,以负责来日部队远征入缅甸,与英吉利军守部接洽之事务……”背时鬼有气无力地哼唧着。
我瞟了他一眼。“这样吧留连,念他初犯,死罪就免了吧。不过我看他满口胡言倒是不假,你就实实在在,当着众弟兄乡亲的面打他二十军棍,算是留个教训,然后把人再还给我就是。”
官大一级压死人。留连只得顺着我给他的台阶向下爬。“既然段营长这么说了……”
可背时鬼却又鬼叫起来:“营长!营座!我罪该万死!我刚才是胡说的!……我是补充连的中尉连长!我叫程新磊!您带我走吧!!我不能——”
他突然发觉我在嫌恶地盯着他。他闭嘴了。
“好,知错能改,算你这二十军棍没白挨。——那留连,这儿交给你了,一会儿我过来领人。”我扭头就走,这场闹剧也该收场了:“第七营的都死出来!别看热闹了!把那个破留声机给我扛出来找地方修了,然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人群听见这个营长在耀武扬威,于是在我的面前哗地让出一片扇形空地;当军官真好。
然后我看见我的兵们心虚地望着我。领头的自然是叶无为:“熠钧,这地方……谁会修这玩意啊。”
“我们都要喝西北风喽。”二等兵泰乐不再乐了。
一时沉默。
……当军官真糟透了。
“营座!营座救命!!我会修!我留过洋!我会修留声机!真的!让我修吧!!”打破沉默的是中尉程新磊。我和叶无为同时回过头去。
“你能修桂……留声机?”副营长喜形于色。
程新磊鸡啄米似的点头:“我的手还好使……可我得先看看机器坏成什么样子。”
叶无为希冀地望着我。我架不住他那么看我;他那种眼神就像在说,如果我今天不立即把程新磊从宪兵们手中抢过来,日后全营弟兄为了桂娟而被克扣的饷银的冤魂,就会在无间地狱里压得我永世不得翻身。
我只能充满歉意地盯着留连;我起初打算借机羞辱他一番,结果我现在倒欠了他一个人情。“留连长……计划有变。我们拿他有急用,军棍就能不能先……”
留连恨得咬牙切齿,小手一挥:“……随您心意吧。——解绑!”
两个宪兵应声出列,颇不忿地动手解开程新磊脚踝上草绳结成的所谓镣铐。我从未见过如此简单粗暴的拘束措施;大概作为逃兵他的脚力是一流的,需要额外警惕。
然后中尉就自由了。虽然他的手还没松绑,但我实在不忍心再去麻烦那两位白忙活了一下午的宪兵弟兄啦。于是我敬礼,留连回礼,然后我把程新磊的肩膀一扳——这家伙的身材居然还挺结实——回身走向那个人群为我而空出的扇形走道。
再然后——一个极结实的东西猛地撞向我的后背。
我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那个撞我的鬼东西双手还被反剪着,现在正以一种滑稽透顶的姿势,向扇形走道的尽头横冲直撞地狂奔。他简直一骑绝尘,足下生风,脚底扬起了一大片滇西的红土——
我,段熠钧,二十有五,黄埔出身,少校营长,今天他妈的被摁在地上吃了一嘴土。
“追——给我追他个王八犊子!!!”
我听到自己在声嘶力竭地带着哭腔咆哮。
叶无为们先是无所适从地愣住,然后如梦初醒地追了上去。
程新磊像极了一支黑色的箭。他正奔向他世界的尽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