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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莫辛纳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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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脸打的太突然,宪兵的连长没反应过来,逃兵的营长也没有。得了一线生机的逃兵就是一尾钻进水泡子的泥鳅,这世界上只有子弹才跑得过他。
我爬起来追上去,可我很怀疑自己能否追上程新磊。视野中他已经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正向着人烟稀少的乡郊驿道一路狂飙。——我倒很好奇一个逃兵为何要故意选择这条暴露目标的路线:难道他想一直跑到保山市里不成?
一个宪兵中士从我身后赶上,两手握着一把莫辛纳甘:“长官。”
我大步把他甩到身后:“宪兵连的别捣乱!”
中士没理我;他喀拉一声拉响了枪栓。
我回过头,惊得差点扭了脖子:中士正端着他那把苏联步/枪,一边跑一边煞有介事地瞄准着前方那个狂飙的小黑点,枪管都要指到天上去了。这样子能打中才有鬼,可他那串动作有条不紊,这毫无理由的胸有成竹让我毛骨悚然。
我回着头,扯着嗓子:“你要是敢开枪!!!”后半句话被我吃了——我根本想不出能拿什么来威胁他。
他根本没听见。他沉醉在一击必杀的荣光中:“军令不可违。”
他扣下了扳机。
一声惨叫。
完了。我听到一发尖头子弹呼啸着和我擦肩;它成为了今天唯一一个追上程新磊的东西。时间好像也被这发子弹打碎了:我仿佛看见自称翻译官的小骗子横尸眼前,一头蓬勃如春草的黑发粘满赭红的血迹;我的师长戴安澜站在他旁边叹着气:为什么打死这个才二十岁的中尉,为什么;然后我低下头,听见留连慷慨激昂地念叨着军令不可违。
“叶副营长!!”前方忽然有人喊——是我的号兵。
“谁开的枪!”又有人喊。
“段熠钧你眼睛长在屁股上吗!!”这回是叶无为,他的怒吼已经被疼痛所扭曲。他还在追逃兵,小腿上却挂了道彩,比起跑来倒更像在跳皮筋。我这才明白那胸有成竹的一枪原来根本就偏得离谱;它只命中了五十米之外叶副营长脚下的大地。让叶无为成了个跛子的是地上崩起的碎石;那发子弹连逃兵的头发丝都没擦到。
可程新磊却停下脚步,怔住了。
我相信,那一刻年轻逃兵的心理防线彻底垮了。大概此前他从没见过一场战斗;大概甚至从没有一管枪瞄准过他的胸口。他愣在不远处,回过头死盯着子弹飞来的方向,表情很难形容,介于难以置信与万念俱灰之间——那双大眼睛中,惊惧的火苗忽的闪过,却又转瞬即逝。
三个兵一齐冲了上去,合力把还在恍神的中尉压倒在地。程新磊直到正脸着地的一刻才还过魂来;他的挣扎无力得像一条被菜刀拍晕头的活鱼。
我走近去,搀起正看着自己腿的叶无为:“不是我。宪兵开的枪。”
副营长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太好了。我还真以为你想给这小子开瓢。”
“要开也是你开。”被一个神枪手挖苦枪法的感觉很不好,于是我不再安慰他。回头一看,程新磊已经被三个兵连吆喝带踹地架到我面前。他咬着牙瞪我;他眼中的愤怒稚嫩得就像是耍性子。
“对你们连长温柔点。”我一笑,瞥见他们身后留连正气势汹汹地赶来,刚才开枪的那宪兵低着头小碎步紧随其后,一把莫辛纳甘端得倒似尚方宝剑一般。
“对不住,留连。这个逃兵我还得亲自处理。……不能交给你们。”我抱歉地对他们笑笑:“他是新兵补充连的连长。”
“补……”留连张口结舌。秉公执法的他可想不到我会徇私舞弊到这程度。
“这整个连都是师座从各团逐个挑出来,亲自拨给我的,他也不例外。作为他的长官我总得知道……他为什么拼了命也要从我这儿逃走。”我又仁慈地笑笑。——我真希望现在的我和戴安澜能有那么一点点相似。一点点就行。
留连现在一定要骂人了,可他没张嘴便被旁边的中士一把拉住。“连长。”
“你…你跟我说你能打中——你跟我说的!”留连还真就不再理我,转而揪住他的属下,低声而激愤地倾泻怒火。我的逃兵得救了。
我转身,发现程新磊依然怒目圆睁。“你想往哪儿跑?”既然决定救他一命,我开始竭力发掘他的可爱之处,现在我觉得他像一只炸了毛的老虎崽子,很可爱。
他却毫不知觉自己在对救命恩人怒目相向:“带我去保山的师部。我要见师座,跟你们我说不明——”
我微笑着给了他的下巴一拳。
我再也别想学戴安澜啦。
留连一筹莫展地看着我打人,宪兵连一筹莫展地立在他身后。那个开枪的中士尤其出了神;好像他的魂儿也跟着那发打偏了的子弹一起飞了。后来他的脸上就一直挂着怅然若失与黯然神伤,好像程新磊没扭过头去迎上他的枪口倒成了罪过。
再后来我们从启程到回保山市区驻地的一路上,他都是那副表情;他也许是听到了某种信仰在自己体内破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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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战四年,在我心里除了杭州别的地方都算不得家。安居乐业对于一个尚未班师的军人来说,实属奢望和耻辱。然而,那天带着补充连回到驻地的那一刻,我竟久违地有了种回家的踏实感。
我回到了真正的第七营。
真正的二〇〇师五九八团第七营——你目光之所及即是他们攻略的阵地,你指挥刀之所指即是他们冲锋的方向。和他们并肩作战时,你会心甘情愿地奋不顾身——勇气像火,一盆水能浇熄,一阵风就能催生的东西;而第七营是飓风的狂啸,它能使一颗火苗转瞬间燎原。早在两年前广西昆仑关的血战,当戴安澜师长第一次教会了二〇〇师的全员生死与共,我和这支自己的部队也互明了心迹:第七营和段熠钧,将结下互以性命相托的契约。
我走进营地的时候已是深夜,上士班长易博正就着月光擦他的枪。易博的两大爱好是擦枪和做饭,都源于他亲爱的副营长。
“叶副营长——段营长?”他甫一抬头,刚要敬礼,可先看见跛着一只脚的叶无为,又看见我押着的程新磊以及后面跟着的一整支连队,便彻底晕了头:“你们这是去缅甸了?……”
副营长捧着留声机,笑嘻嘻地打招呼:“瞎说什么,这都是自家弟兄。易班长,有空号房没?仓库也成。还有这个帮我拿着。”
易博也笑嘻嘻地接过唱机。“好嘞。对了副营长,咱啥时候去缅甸啊?动员都七八天了。”
“猴急什么?到时候上了前线别尿裤子我就谢谢你。”叶无为推他一把。
上士笑成了一朵花:“副营长您太小瞧我了。”
我没心情等他们唠完家常,所以扭头就走。打发完补充连回住处,又搡着程新磊四处找空房间。我大概是要审问他,可我不习惯审问的感觉;“审”这个词让我像是在恃强凌弱,让我毫无来由的理亏,让我想到军统局。
“你嫉妒。”程新磊被我押着,有气无力地说。
“我什么?”我吃了一惊。他真爱搭讪——好像忘了我上一次答他话时用的是拳头。
“别装糊涂。你这样的我见多了……眼红别的军官和士兵关系好。你没那个本领,套不上近乎。所以你走了,你嫉妒他。”
我有些恼火,像是发现自己房间被偷窥:“和你有关系?”
“只是有感而发。——七七以来,我们为什么总打败仗,看到你我总算清楚了。”他顿了顿,好像丧失了说下去的兴味:“因为你们都是一个德性。高贵得很,也平庸得很。”
“你知道我是哪支部队的,打了几年仗吗?”我哑然失笑,懒得反驳他的指责。
“区区一个少校,短短四年里立的那点功……对全中国的战局有什么影响,我可一点也不想在乎。”
这回他伤到人了。我开始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下午那个失魂落魄的逃兵。这突如其来的缜密逻辑和厌世情绪真让我措手不及。“……你真是补充连的连长?”
“我是翻译官,军部直属。”他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然后蹙起眉蔑视我——真的,他连蔑视的表情都做的很幼稚。
可我却沉默了。我说不出话来。
“营长!”班长易博和副营长家常话讫,欢天喜地地跑来打破僵局。“北面有间小仓库,带锁的。”
我一头雾水:“我要仓库干什么?”
“不是您呀。副营长交待的,有位贵客没地方住,要找个能上锁的……”一面说着,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游向了杵在一边的程新磊。而我四下瞄了瞄,便瞟见叶无为斜倚在那间所谓小仓库的铁门旁,手里拿着便帽怡然自得地当扇子扇。
“……给翻译官?”我脱口而出。
“我还等着他修留声机呢!修不好就不放他出来啦。”副营长举起帽子,咧开嘴一笑。
这真是个白痴。
“易班长!这两天的伙食你指导一下炊事班,让昆明来的翻译官感受一下第七营的地主之谊!”叶无为又从仓库门口踱了出来,于是易博干脆一步一颠地跟了过去。天知道他俩要面授什么机宜,只见那上士一会儿点头,一会儿不中,一会儿又恍然大悟似的:“是个翻译官呐!”
我冲着他俩的背影大喊:“叶无为这事儿你不能这么办!”
“不早了,年轻人熬夜不好,你让他睡吧!”副营长头也不回地装糊涂。
我居然有点委屈:“……你能不能负点责任!好歹你也是营副!”
“地方都给你找好啦,睡吧,睡吧。明日愁来明日愁。”
两个人朝着营房的方向去了。
我只得一个人押着程新磊往仓库走。这小子直到被我推进黑漆漆的房间里,都在用一种“果不其然也”的得意笑容无声地嘲讽我。
我说:“……修不好唱机你就烂死在这儿吧。”
然后我关上门。
里面幽幽传出一个声音:“你忘了松绑。”
我悻悻地打开门,月光下我和程新磊面面相觑。他脸上的青肿消了大半,相貌能看出来了——除却那愤怒或轻蔑的稚嫩神情,其实他是个挺干净,甚至说得上俊秀的青年。我让他背过身去,然后尽量轻柔地去解缚在他胳膊上的草绳。这家伙应该被绑了大半天了,绳结松开的瞬间他不自觉地舒出一口气来。
我把他搡回去:“这回不跑?”
他揉着两只手腕,自觉地退到黑暗里。“再跑你们就真要枪毙我了。”
我又关上门。北辰微茫,偌大的驻地院子现在很安静。再过一个时辰,我会孤独地迎来民国三十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我听说西洋人会在这一天过他们的年。我生死与共的部下们正在酣睡,明天的朝阳也许就是他们人生中最后一个属于中国的黎明。他们的营长在失眠;他在等待一张动员令,一纸远征缅甸的檄文。他要领他们凯旋,也要领他们赴死。而当他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如他一样心甘情愿奋不顾身,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
在他眼里他们是家人。
可他们的想法是不是一样?
程新磊没说错,我很嫉妒叶无为和易博。
我真的很嫉妒。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