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人之苦瓜苦》邾华

8、麻辣天府

　　第8章麻辣天府

　　1。

　　我坐直身子，把窗户摇下来一些，看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成都街景。

　　好不容易在拥挤的水泥楼群深深处发现一条老街，两个，一个青砖黑瓦的旧房子，挂着红灯笼，半新不旧，一看就是老饭馆。成都人喊苍蝇儿馆子。

　　多半是一家人开的，铺面不大，老板勤奋，菜肴做得地道，味道巴适，四川话巴适就是不错，很好。

　　挣钱靠的是吃过饭菜的回头客。客人口口相传，味道好得很，名声传开，成都爱吃的人又多，叫好吃嘴，一天到晚就打听哪里有好吃的，数不胜数，滚滚而来。成都话就叫做，好酒不怕巷子深。

　　连成都美领馆的老美们，成都住久了，都晓得吃苍蝇儿馆子的麻婆豆腐，回锅肉，清炒豌豆尖，蒜泥空心菜，新鲜，绿色，地道，好吃，吃了还想吃。

　　挂灯笼那家恐怕是卖火锅，串串香的，深呼吸一下，空气中真的飘来麻辣火锅的丝丝香气。

　　好熟悉啊。

　　2。

　　旧日红尘浮出记忆，心里咯噔一下，转眼一望，却没有期盼的激动，唉，为什么激动不起来呢，在美国机场，一上飞机不就是期盼这一刻吗。

　　为了早点到家，看到老父母，我买了直飞的班次，机票一千三百多美元，比转机一次飞要贵两百。还是提前三个月订的票。

　　从纽约起飞，沿着白令海峡飞，看得见下面千里冰川，万年寒气。哈，金庸大侠见了要搬回去做好多寒冰床，睡在上面也在练功。

　　买贵票就为了直达，中间不停，结果还是停了，停在北极圈俄国境内的小站，十二小时的飞机，晚了五小时，该晚上六点直飞北京的，只好在北京住一晚，再由北京转成都。
　　而我眼前的成都，虽然闻起来熟悉，看起来好陌生。

　　水泥楼，不是一栋一栋，而是一群一群，灰扑扑的，千楼一面，空洞冷漠，疾疾闪来，速速退后。这根本就不是楼。

　　脑袋里飘过鲁迅一句话，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这便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不能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鲁迅开了一味药，科学。

　　我想，这个世界的一切，自然的，人造的都是语言，叙述着自身，这些水泥楼在说什么呢。

　　心里慌慌的，又惊愕又失落，什么东西消失了。心，空捞捞的，不舒服，这哪里是我土生土长的成都，哪里是我心心念念的家乡啊，鼻子都酸了。

　　3。

　　我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说。古人有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开车的是我弟弟，我女儿喊他胖舅舅，我还有个哥哥，有个妹妹老幺，女儿喊大舅，喊小姨妈。各家都有个儿子。我女儿就有了三个表哥，女儿爸家还有两个堂姐，一个堂哥，我女儿从[红楼梦]了解到堂哥表哥不同，女儿最喜欢中国复杂的家庭关系，最喜欢学四川话。这四个哥哥两个姐姐就是她这辈最亲的血缘关系了。副驾驶座坐着胖舅妈。

　　本来我喊他们不要来双流机场接我，太远了。我自己坐机场大巴到成都中心，人民南路。再坐公交出东门到水碾河回家。我不敢打的，坐出租。

　　烧钱挨宰还好，万一把我当外地人，欺我路不熟，生了歹意，怎么得了。老父母不晓得咋个伤心。四川话咋个就是怎么。我虽然乡音未改，路却真是不熟了。手机又不工作。

　　所以我回国都坐公交车。两个人还是坚持来接。亲人啊，真不一样。我在美国，尽量省事。不麻烦人，也不烦己，能不开车，就不开车。

　　楼群不减少，居然越来越多。

　　纽约，伦敦，巴黎，也没有这样多的水泥楼群。伦敦英国王室居住的西区，狭窄的街道，尖耸的教堂，阴郁雾影中，拍魔幻电影哈利波特，根本不需要假布景。整个西区就在哈利波特时代。看见伦敦，立刻就明白了，罗琳写哈利波特，正是身在其中。

　　欧洲古老的城市，都被尽心保护着。
　　现代建筑之都美国纽约，芝加哥的楼也非一群一群，楼各有风姿，每一幢建筑都代表一个建筑师的艺术风格。只有在日本，我第一次惊讶黑压压的高楼连绵不绝，不过楼也各有特点。

　　从东京去京都，经过名古屋，只在城市的缝隙间探出两颗，一棵树，本来优美圆弧的树冠，方方正正，剪修过，剪树的人肯定认为这样好看，但是这样也剪掉了树木的自由，舒展，让人倍感压抑。一直到富士山上，才见到野生的任意的树。当时想，怪不得日本自杀率全球前名，树都见不到啊。

　　在我心中，草木花鸟是另一种人，比人还可亲。想着家乡，山川辽阔，一望无边的田野，有鸟于飞，郁郁葱葱的绿树，花草想开就开，心里就有一份舒坦，没想到，现在比起日本的拥挤有过之而无不及，更糟糕的是天空大地都污染了。

　　小车继续开着。

　　4。

　　人像堕入了噩梦之海，排排浊浪，铺天盖地而来，遮蔽天空。简直不敢想，这房子要多少人来住啊，怪不得媒体称鬼城。

　　这样阴霾的天空，住在楼里的小孩子还能趴在窗户上数数夜空的星星吗。

　　我父母的房子是拆迁后买的惠利房，不要说看星星，连太阳月亮都看不到。
　　每天太阳早上照不到一小时，阳光就被前面，侧面的楼房遮住了。老母亲栽一点花草也难上难。我一想到老父母，想到老父母看不见太阳，心就痛。我恨自己没有钱为老父母买一套向阳房。

　　中国传统的房子，天人合一。房屋周围溪水萦绕。桃红柳绿。即便建成高楼，每一层顶楼也应该开辟一条老人可以散步晒晒太阳，孩子可以看见星空的楼廊。没有树，没有花草树木。
　　难怪现在中国大城市青少年自杀率升高。他们心中多郁闷啊。我想到我女儿看见太阳都不快乐，心里一阵抽紧。

　　社会指责孩子脆弱，却不审视成人对环境生态的破坏，孩子怎么活。怎么呼吸。看不到太阳，月亮的星空，人的灵魂放在哪里，灵魂如何呼吸。

　　住在这样的水泥房子里，尤其是老人，出门不方便，日久见不到阳光，好可怜啊。

　　德国大哲学家康德说，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标准，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

　　星空多么美，看不见太阳，月亮，星空，人慢慢就枯萎了，变得像水泥一样冷漠，空洞，非人。社会道德降低。美学家说，世界没有美，人是会生病的。

　　5。

　　更可惜这些鬼城下的土地。

　　从双流机场到成都，一马平原。我小时候上地理课，烫了头发的老师自豪的说，这一片土地叫黑油沙，抓一把一捏，油都要滴出来，这是中国最好的土地，一年种两季稻子。

　　还种油菜，油菜花开时，金黄一片，连绵天边，一大清早，白雾轻饶，柔软淡蓝的边，波动在金黄的菜花田上，田埂上长满巴地草，走起来，好舒服。远处近处再有几株粉红盛开的桃树，轻扬的柳丝翠绿。

　　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川西平原，天府之国。

　　在上古的[山海经]时代，这里就是都广之野，就是天地中心，生有神树建木，是神灵来往之地，百谷自生，鸾凤歌儛。

　　这片沃土，天府之国，英语翻译成，地上的天堂，享誉世界，网上有人写文章，天府之国没有了。天府之国变成了但丁的地狱。为什么会这样。

　　汽车出了双流国际机场以来，沿机场高速，向北，穿过三环，二环，一环绕城公路，
　　终于上了成都城南主线，人民南路。

　　6。

　　我把右边窗摇低，看得更清楚，车慢下来，开车的亲人知道，这个地方是我必定想念的，

　　华西医科大学，我的母校，我好像轻微的颤抖。哦，大门重修了，一百年前华西协和大学的老样式，冲击视觉，青砖拱门相嵌红石条，儒雅朴实，中西合璧，颇有民国范。

　　我在华西读了大学，研究生，校园青草地上有我七年多的脚印，各种校园生活的画面迅速挤满我的脑细胞，感觉上，大脑却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一带，华西协合大学建校起，成都人就喊华西坝。

　　华西协合大学是一九零六年由英美加三国传教士，仿照英国牛津，剑桥，加拿大多伦多大学体制，联合创办的西南第一所教会大学。全国医学院口腔专业之母。

　　我听我妈妈讲，桂荣和华西大学也有交集。想到桂荣，我脑子就沉思一下，我该如何着手那个秘密，要我妈妈再讲讲桂荣的事，桂荣姓郑，我查了一部姓名起源的书，上网也查了查郑姓。了解了一点郑姓来源。我感觉这个秘密和郑姓有关。但还说不清楚。

　　过了华西坝，往北直开就是南门锦江大桥，一过桥，车就进入老成都古城。

　　古城从东门走到西门，九里三分，绕城走一圈，四十八里，老成都人都晓得，
　　成都有好大，穿城九里三，围城四十八。

　　7。

　　各位游客请看，老成都人心中的老成都，天府之国的蜀都，是两千年前秦朝，秦相张仪始建。

　　成都包括两座古城，大城和大城西的小城，名少城。古有二江穿城而过，一条为沱江，一条为流江。这两条江，就是李冰父子修都江堰时梳理的。使成都水旱从人，成为天府之国，就靠这两条江。

　　流江上建有七座桥。南门锦江大桥紧邻一座长星桥，三国时诸葛亮在桥边送别费祎，出使东吴时说，万里之路，始于此桥，故称万里桥。这个传说成都老太太都晓得。

　　汉朝，蜀锦名闻天下，成都又名锦官城，锦城。每匹蜀锦织成，织锦女就到流江濯锦漂练，濯读卓，濯锦就是洗锦，锦洗了更具光泽美，
　　这道工序，就是西晋文学家左思[蜀都赋]中的诗句，贝锦斐成，濯色江波。

　　左思貌丑，父亲嫌弃，却有才华，十年写就[三都赋]洛阳人竞相传抄，以至于纸都卖光了，洛阳纸贵，就是这样而来的。

　　[蜀都赋]中还有一句，带二江之双流，抗峨眉之重阻。

　　我下飞机的成都双流国际机场，双流古称广都。是古蜀国王蚕丛、杜宇、开明氏建立的国都，与成都、新都并称蜀地三都。隋朝，避隋炀帝杨广讳，就借用左思[蜀都赋]带二江之双流，双流 二字，改称双流。

　　汉代这里便叫锦里，现在为新打造的景点锦里，内有小吃一条街。这一段流江称为濯锦江，锦江，李白有诗，濯锦清江万里流。

　　五代后蜀王，孟昶，城上遍植芙蓉，花开成都城，锦绣四十里，故成都又称，芙蓉城，蓉城。

　　公元两千年，成都金沙，太阳神鸟，震撼出土，证明三千年前，古蜀国王就在成都修筑古蜀王都。

　　车上了锦江大桥，桥下锦水，通天之水，源于岷江，古人心中岷江是长江正源，长江，天下第一江。苏轼有词，岷峨云浪，锦江春色。

　　8。

　　过桥，终于进老成都了。我的眼睛，我的心跳都忙不过来了。

　　一眼就看见桥头锦江宾馆，红色文物，有几十年了，朱德，陈毅两位四川老帅亲自选定锦江为馆名，西南第一家五星级宾馆。

　　继续北行，城中心，天府广场，为成都中心广场。
　　成都多次兴废，城中心位置却不变，明朝，朱元璋封子蜀王朱椿，在此建蜀王府，毁于张献忠，清人改为贡院。

　　十年时，拆贡院，建万岁展览馆，毛爷爷挥手巨型塑像。毛爷爷左手背后，向北，右手前挥，朝南。成都流行一个知识青年，知青的苦笑话，问毛爷爷啊毛爷爷，下乡几年回来啊，毛爷爷说，北上不管，南下五年。现在听起来，也不觉得好笑。

　　人民南路两旁，新建商店，鳞次栉比，店名多为外文，没有汉字，我心沉一沉。为什么一个汉字都不写。想起法国人都德的小说[最后一课]，那个法国小镇被德国占领时，镇子里的人再也不准说法语了，那个孩子多么后悔没有好好学法文。写法文。

　　语言是民族文化最后的防线，语言没有了，国就亡了。

　　日本侵略中国，建满洲国，占台湾就只准学日语，不准说汉语。在自己的国家用自己的语言是一个民族的尊严嘛。

　　车向东转，过盐市口，最闹热的春熙路，用老子[道德经]中众人熙熙，如登春台来命名。
　　据说是全国四大路第三，香港铜锣湾、上海南京路，成都春熙路，北京王府井。

　　沿蜀都大道往东，右边大慈寺，[西游记]唐僧在此出家。

　　9。

　　路左一条小街，通向成都第二人民医院，永远也忘不掉，我妈妈在那里生了我们四子妹。
　　有个大名人琼瑶也出生在那里。那时称为四圣祠街医院，四圣祠，是清代路口一座祠庙，供着孔门弟子曾参、颜回、子路、子游四位圣贤。更早叫仁济医院，是四川西部西医的起源地，比华西协和大学历史还早。

　　旁边有一座天主教堂，做过民办小学。我刚六岁，特别费，就是淘气，我妈妈就把我送到那里读书。有个付老师，中年短发，穿黑毛衣，脾气好，我妈妈叫我跟付老师吃中饭，考试时，付老师拿着识字卡片说，一个字儿黑疤疤，它认得到你，你认不到它。她先考我，我再帮她考同学。

　　付老师教我跳舞，[卖报歌]，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要我一个人在教堂的台子跳。我一唱歌就笑，她要我严肃，正式表演时，我严肃了。付老师好高兴。我在美国，从网上看到四圣祠教堂，真如梦幻穿越。

　　往东过了东风路大桥，就出了东门，到水碾河，小时候，看见那里真的有个大大的木竹水碾，吱吱转，有条小河，水抽上来碾米，灌田，菜田碧绿，现在街对面是蜀都娇子音乐厅，好多名人，蔡琴，王力宏都演过，近在家门口，反倒没有去看。

　　蜀都嘉园到了，一群新修深黄色高楼。一下车，嗯，空气，麻辣火锅味，好香，

　　天还亮着，我终于回到了我老父母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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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麻辣天府结束，欲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