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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蕉 ...

  •   文洛的心底曾经有过一个影子,说出来可笑,所以他从来不对人说。
      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家中曾经为他定过一门亲事。起初他并不以为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该来的总会来,他既无法抗拒,不如依从。亲事说定后,媒婆曾带来过一块袖珍西洋怀表,那是贵重时兴玩意儿,怀表打开后,右边是镶着金刚钻的表面,左边是一个女子的小相,用西洋笔法绘制,栩栩如生,据媒婆所言,小相上的正是他未来的妻。那女子穿着一件红色半臂,目光向前,笑靥如花,看起来天真烂漫。文洛看见小相,心中一动,坚冰融化。
      因为父亲的沉重期许,多年来他一直躲在书斋,苦读圣贤之书,不闻世事,也不想风月,但那女子的笑容如此明媚,仿佛给他沉闷的少年岁月撕开了一道口子,让阳光照了进来。文洛当时被小相中的女子吸引,趁着众人不注意,将那怀表揣入怀中,谎称怀表遗失,另外赔了一个怀表给媒婆去交差。
      只是后来这门亲没有结成,那女子死于非命,听说走得不轻松。文洛从未见过这位女子,得知死讯后,感伤许久,他常摩梭那块怀表,权当怀念。那块表早已不走针,时间永远停于戌时三刻,小相中女子的衣衫也已经褪色,不复当初鲜妍,面貌也不如初见时鲜活,但他仍然敝帚自珍般地放在胸口,好像那女子仍然活着,即便这世上无人知晓这份心事,他仍然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当初那缕阳光。
      后来文家再给他说亲,文洛便屡屡以学业为重为由拒绝了。家人见他心志坚定,也就先将这事搁下了。
      那女子便是言家之女,因而文洛在听到言英时,便生了见面的想法,想从这个人的身上,抓住一点那已逝女子的影子。

      文洛手碰到言英的脸时,感到手指冰凉,加上对面之人冷若冰霜的脸,酒已经吓醒了大半,后退两步,连连道歉。
      言英转怒为笑,道:“这是什么见面礼?”
      文洛也笑道:“喝多了。”这么一闹,两个人倒不显生疏,也稍微亲近了一些。文洛仍然大气不敢喘,心中感叹,言英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冷若冰霜。
      言英早就在花园的暖阁中另设一席,四五只高烛明耀,屋内亮如白昼。言英用新丰白泥炉子煮水煎茶,向内投了几块新的橄榄炭,二人不言不语,只等水开,不一时,水开如蟹目,屋内满是潮湿的香气。
      言英取水冲茶,分于小杯,递给文洛。文洛饮了一口,赞道:“洞庭山的碧螺春枇杷香浓,百喝不腻。水也是好水,今日新汲的东山泉水。泡茶之人还有恭敬之心,难得之极。”言英不语,只管顾着泡茶的仪轨,文洛有心要奉承言英,却热脸贴了冷面。
      文洛这才看清言英的相貌,只觉与怀表小相的女子中有七八分相似,却因是男子,眉眼果断,嘴唇也薄,不如言英那般丰润。看面相,言英并非天生就是这样冰冷之人,或许骨子里仍是个热络之人,他与言家小女是表兄妹,相像也无可厚非,只是不知道言英到底知道多少言家小女的事情。
      “言公子请我来,应该不止是来喝茶的吧?”文洛道。
      “文公子来陋室,也不止是来见我的吧?”言英抬起眼来,直视着文洛。
      文家与言家的这桩旧亲事,如今已甚少有人提及,若非一点痴念,文洛也应该早早抛之脑后,只不过阴差阳错,他无法忘却,心事被说破,也浑不在意。文洛自怀中掏出那只怀表,交到言英的手上。
      言英起初并不在意,打开怀表之后,才露出讶异之情。他颤着声道:“这块表,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文洛道:“当日媒婆以此为信,来文府定亲,我见表里女子小相鲜活,就留下了。”
      言英将那表在灯下细细查看,从表链到表面,一寸寸看过了,又反复用手去摩梭女子的小相,端详半日,含泪笑道:“从未想过,能够再见,久违了。”文洛见此,亦有些伤感。
      言英擦去眼角泪,将那怀表递给文洛,道:“此物是我小妹以前的爱物,还请公子多多珍爱。”
      文洛推拒,道:“我此次就是想物归原主,还想……”
      言英道:“还请公子名言。”手上却不去接那块怀表。
      文洛道:“三年前我与你家小妹结亲,不过十六岁,你家小妹比我还小两岁,按理说正当天真烂漫的时候,怎么会出现那样的事情?”
      言英听罢,冷冷一笑:“因为有人拿她的命去贪虚名,那场亲事原本就是虚与委蛇,公子也是受害者,日后再说与文公子听罢。”
      水又开了,此时言英早已不是初见时那么冷面冷心,因为言家小妹,他对文洛早生出了好感,他竟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在时时刻刻怀念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竟然还有一个人在挂念着她,把她的小相揣在怀中,此刻他的心肠是热,如炙炭一般,只是不曾表露,但神色已经缓和许多。暖阁之中,因茶热了起来。文洛提起言英念起的那句诗,言英笑道:“今晨正好在抄写冯延巳的诗,所以记下了。”
      文洛道:“那株白梅太难得了,不知言公子何处寻得?”
      言英道:“是从言家的园子里移过来的,原来种在小妹的窗前,小妹走后,这棵老梅几乎死去,我见它可怜,移种在这里,谁知竟然活了。”
      文洛听到文家小妹,又有些唏嘘,问道:“敢问小妹的名字。”
      言英抬头看了看文洛,一字一顿,道:“单名一个莺字,莺歌的莺,无字。倒有个小名,叫小蕉。因她小时候最喜欢拿芭蕉叶子折小船玩,每日都要折百十个,满院子的芭蕉都被她祸害光了,家人逗她玩,就叫她小蕉。她一向调皮,言家数代单传,舅父膝下无子,便将她做男孩子养,聊以自·慰。小蕉从小跟着我们几个兄弟在院子里玩耍,以致打架爬树,无所不能,天下第一等不服管教。我的舅父贩瓷器到过西洋,受西洋影响,颇为开明,因而小蕉的脚也是没缠过的。那快怀表,便是舅父从西洋带回来的,以前也是小蕉的爱物,天天都佩着的,我也有三年没见过它了。”
      文洛听了,心下默念了数遍“小蕉”,更觉得那女子果然如自己所想,鲜活可爱,不由感慨,长叹一声。言英听他叹气,笑道:“文兄怎么叹这么长一口气。”
      文洛道:“恨无缘得见!”
      言英听完,一抹绯红上脸,一摸,果然自脖子以上,都是热的。幸好灯光昏暗,文洛看不见。
      又饮了几杯,文洛酒意已退,二人畅谈,不觉东方既白。文洛惊喜地发现,言英绝不是寻常商贾,不仅饱读诗书,且有家国抱负,小小年纪,谈及如今大势,却是慷慨激昂,绝不亚于当今名士,令人刮目相看。
      等到炭烧完,茶变水,日照中天时,两个人才意犹未尽地起身,走到水榭去探看众人,那里早已不见了人影。
      言英将文洛送到门口,白鹿已经牵马在旁等候。
      “正川,若无事,常来寒舍。”言英拱手相揖。相谈一夜,二人已经以字相称。
      “飞卿,明日再会。”
      文洛正要嘘马离开,忽听言英在后面喊住他。
      “这块怀表,还请收好。谢文兄珍重小蕉之意。”言英将那块怀表放入文洛手心,那表早已被他捂得温热,不曾冰着手。
      “小蕉……我自当珍爱。”文洛将表握住,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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