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往事》东方不闻

2、言公子

　　文洛回姑苏的消息一传开，全城的文人骚客都出动了，争先拜访，尤其是那些四五十岁尚无功名的老贡生，更是要沾沾新科状元的喜气，而那些告老还乡的老朝臣们，也纷纷表示要见见后生，提携他一二。
　　文洛初还应付得了，但新鲜劲一过去，便已然疲乏，干脆称病，躲在家里读读诗文。文晟只恨其不争，每天将他从书房中拖出，令他和门客们多多往来，学学经世学问。谁知那些门客都是蔫坏，平日都是攀附着文家打着抽风，知道文洛有钱，带着他往勾栏酒肆中去，叫些艳妓吃酒弹唱。文洛起初还有些推拒，但他十几岁的小伙子，终究难抵声色之惑，也干了些卧花眠柳的勾当。
　　那日二月初四，刚刚下过一场雪。文洛早早穿了灰鼠大氅，立在家中看雪。清客李莱上前来嬉闹，往文洛的怀里一模，摸出一把牙骨折扇，笑说：“这么冷的天，哥儿还带着扇子，这天气也用不着了，不如给我吧。”文洛笑着点头，知道这些门客多没有正经行当，年纪又都大了，无力谋生，只靠着这些养家糊口，所以从不拆穿，明里暗里都有些接济。
　　李莱将折扇揣入怀中，又说：“哥儿今天早上写字了吗？”
　　文洛道：“写了，只是太冷，墨都研不开，只得罢了。”
　　李莱的薄薄脸皮皱成一团，笑道：“不如去喝酒吧，在卷棚了点着炭盆，烘得极暖，再筛些黄酒，放姜丝，用小炉子煨着，再置些水晶蹄髈、玉米松仁、干切牛肉。那院中的吴双双和苏小容都学了新曲子，请她们来弹唱弹唱，才不负这天凉好大雪啊！”
　　文洛听了眯眼笑，负手站在窗前。大雪正压着梅花，幽香浮动。文洛皮肤白皙，五官十分柔和，眼睛倒是不大，只是一味地黑，如深潭一般，黑得不见底。他一笑，眼睛便眯着，一丝亮从缝里透出来，温和却也难于亲近。
　　李莱见他半晌不言，辨不清他是喜是怒，心中发憷，呆立一旁。
　　半刻之后，文洛才道：“李先生如今越发想把我往纨绔子弟的路数上带了。”
　　李莱听了，越发不敢说话，又恨自己一开始就不识体统，摸走了文洛的扇子。人人都道文洛是个软柿子，但李莱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这孩子心性坚定，绝非常人能及，幼年读书，便可三年不出门户。小小年纪，胸中颇有城府，面上看着和善，其实是个硬钉子，若不是拿得准，他也不敢乱来。
　　“罢了，今天也没有什么事情，便依先生，去院中喝酒去。”文洛松了口，让白鹿去牵两匹马，就要往院中去。

　　及至院中，吴双双和苏小荣见他来了，忙不迭来迎接，吴双双的妈妈立刻去筛酒，点着炭盆，布置酒席，一时准备妥当。文洛让李莱将平日常来往的一些同辈朋友都叫过来吃酒，不多时，果然来了七八个人，再加两个妓女，一桌人团团相坐，便开始饮酒玩笑。文洛只是笑着饮酒，众人都知道他的脾性，那两个妓女也不去招惹他，只劝饮了几杯意思了一下。不多时，座上忽然有人提起一位言公子。
　　“上次同那涵芸书局的言公子吃酒，那才叫没劲，他全程都冷着脸，一言不发，倒像是十分瞧不起我们，真真一个冰雪样的人！”
　　“言公子可厉害了。涵芸书局起初不过是个刊印时兴话本子小书局罢了，那言小公子竟然直接出钱养了些写本子的人，日日夜夜地写，如今她的本子虽然登不上大雅之堂，却是满大街都是了，如今但凡能识文断句的，都在看涵芸的话本子，什么《玉环记》《风月集》《张锁寻妻》，写的都是些败坏伦理的东西，里面的女子没有一个恪守妇道，整日里想的都是要嫁个如意郎君，偏偏闺中女儿最是爱看，譬如我的小女儿，才十二岁，打了打了，骂也骂了，烧了几十本去，仍然偷偷买来看。”
　　“何止小姑娘爱看，我祖母八十有四，天天叫人把本子读给她听，每晚听个几回才睡得着觉，一天没听，就心绞痛。”
　　众人哄笑，同饮一杯。
　　“听说这言公子的相貌也是极为出众的。”
　　“因为我娘舅是贩湖纸的，和言公子有些生意往来，有过一面之缘。相貌是极为出众的，着装又风流，在座诸君，和他一比，都如老树皮一般糙，连……文公子，也只能比之七八分。但是，这位言公子身量矮小，眉目过分清秀了，又些女儿姿态，倒是不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这个言公子说了个大概。文洛听到后来，竟有些兴趣，想要见一见这个专门印话本子的言公子，恰好喉咙有些痒，便轻轻咳嗽了一声。众人听他咳嗽了，知道他有话要问，都停了杯箸。
　　文洛问：“这言公子的言，是哪个言？”
　　一人道：“是言语之言。”
　　文洛道：“与城西言氏有何关系？”
　　那人又道：“正是他家独子。”
　　文洛听完，心里咯噔，想起一桩旧事来，稳了稳心神道：“从来只听说言老爷只有一个独女，不曾听说有儿子。”
　　那人回道：“他的独女为未嫁之夫守节，绝食死了，如今这个儿子，是从他妻弟那里过继来的，名唤言英。言老爷似乎有意试探，看看这个过继来的儿子能不能担了家里的生意，所以给了他本钱，让他自己做门生意去，谁知竟做的这么好。涵芸书轩如今挂在言家的一个大掌柜名下，但大家都知道，实际上是言公子在控制全局。”
　　文洛想见一见这个言英，道：“听各位说起，也想见见这个言公子。”
　　那人道：“这有何难，以公子的名声，只消去通报一声，他一定会见你。只不过这言公子脾性怪异，他是从来不肯来这院中的。如今言公子单独在花甲巷买了一套宅院，如果要见，须得到那里去找他。”
　　文洛将青鸟叫来，让他骑马去到花甲巷找到言宅，通报一声。不一时，青鸟回来，告诉文洛，言公子请文洛府下一叙，诸位宾客也可一同前往。众人听了，笑道：“还是状元郎的脸面大。”
　　七八个人浩浩荡荡地往花甲巷去，早有一个小童提了瓦灯守在巷口，看见了人，也不说话，慢悠悠向内走，和众人隔着七八步的距离，及到一个小小的黑色大门前，那提灯小童扣动门扉，又有一个小童候着门内，领着众人向府内行走。此时大雪通明，可见院中杂植着些枫槭杜若，湖石林立，中心是一个小池塘，一树白梅横卧着，是个非常清幽的小园。
　　众人交口称赞，文洛却有些心不在焉。
　　到了一处水榭，四面窗户紧闭，炭火烧得极为舒适，美酒佳肴比之前更加丰盛。众人坐定，只等主人。
　　小童道：“我家公子吩咐了，诸位不要拘束，只管自行饮酒，他等会就来。”李莱等人听了，立刻伸手去筛酒，作起乐来。文洛喝了几杯，寻了机会，离开众人，去赏那株白梅花，只见花蕊莹白照雪，是极为名贵的品种“玉清”。
　　忽听得后面有人走过来，在不远处停住，悠悠念了一句“波摇梅蕊当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文洛知道这是五代冯延巳的词句，甚合心意，转过身去，见一个绿衣男子站在五步之外，半边身体掩在一丛幽竹之中，眉眼盈盈，浑然是竹子成精了，把文洛哄了一跳。绿衣男子见他转头，走上前来，做了个揖。
　　“鄙人，言英。”

　　文洛饮了酒，酒劲上头，分不清虚实，只觉得面前之人像个幻影，忍不住伸手去抓，直至触到言英冰冷的脸，才回过神来——幻影何曾这么真实。

作者有话说

　　本文以晚明为背景，间歇串一些当时的文化名人，会在作者有话说里注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