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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话本子 ...

  •   言英在窗前站了很久,雪已经开始消融。屋檐之下,点点滴滴,都是心事。
      他将头发披散,撤去网巾,开始篦头,浓黑的头发如密云般盖了一肩,镜中的自己,依旧雌雄莫辩,年少时候丰润的嘴唇因为长期隐忍,已经变薄了许多,曾经刻意模仿的男子的神态,如今已经深深烙入五官。若非今日看见那块怀表中的小相,她早已忘却自己身为女子是那样干净明亮。
      起初别人称呼她为“言公子”时,她总是反应一下才能答应,如今若是有人叫她一声“莺儿”或者“小蕉”,只怕她才要反应半天。过去,已经回不去了,“言莺”早已脱胎换骨,成了“言英”。她依然记得言莺死于淫雨霏霏的四月,她站在人群中,看着自己棺材被人抬着,穿过街巷,穿过密集的锣鼓之声,到了荒郊野地,悄然下葬,也曾经在家中看到过自己的灵牌,那牌子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嘲讽。言莺是御赐牌匾的贞洁烈女,言英是官商言氏的过继之子,她是言莺,却只能以“言英”活着,此生雌雄颠倒。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过这件事了,直至看见文洛,想起那门旧亲事,心事如沉渣泛起。
      “舒月。”她轻轻唤了一声。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探头进来,迟迟不肯进来。
      “是不是又干什么坏事了?”言英道。
      小丫鬟舒月磨磨蹭蹭地走进来,仍背着手。言英笑道:“是不是又偷偷折我的梅花了?”
      舒月见被她识破,嘟嘟哝哝地把梅花拿出来。
      “折便折了,有什么好藏着掖着,去取个净瓶来,插了放在案前供着吧。 ”
      舒月欢天喜地地去了,一时回来,果然拿了个汝窑的花瓶来。她高兴得不行,口中却是咿咿呀呀地说不清楚——她是个哑巴,听力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口舌不清,而且智力低下。言英用她做贴身丫鬟,正是看中这两点。舒月永远无法告诉别人,言英就是言莺。舒月不聪明,却极为忠心,在她眼中,小姐便是天,说的做的永远是对的,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
      “舒月,你来帮我拢头。要……拢女子的头,你懂吗?”言英的眼睛没有离开过镜子。
      舒月瞪大了眼睛,因为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小姐有这样的兴致,提出这样的要求了。她很高兴,立刻去用皂角洗手,取了刨花水来,给小姐梳头。
      梳好后,舒月捧来百宝箱,言英一层层打开,看着这些自己少女时代的珍宝,有些无可奈何的欢喜,从前她并不喜欢这些钏环簪子,只好男子打扮,如今再见,只觉得分外可爱。她从中选了一枝点翠的边簪,一枝翡翠步摇,插入发髻之中,又对着镜子,用螺黛子画了眉,薄施胭脂。那镜中的女子,眉目生动起来,盈盈的水光从眼中泛起,旧时模样回来了五分。
      “舒月,你把之前父亲带来的西洋穿衣镜拿出来,再去箱笼中拿出我旧年常穿的红衫。”
      待到一切换好,言英款款走到穿衣镜前,在镜前流连。小蕉小蕉,镜中之人,是小蕉。她比之前要清瘦了些,衣服穿着倒比以前好看了,只是,只能穿给自己看了。自打她成为了言英,便和一切女子之事绝缘了,相夫教子,举案齐眉,再也不能。她落下泪来,为这镜中虚幻的“言莺”的影子,为自己心中枉存的一点痴念。
      “舒月,我还和以前一样吗?”言英转向舒月,问道。
      舒月用力点了点头,又迟疑地摇了摇头。
      言英苦笑了笑,将头上的簪子和步摇都扯去,又进屋中,换回了男子的装束。
      “舒月,烧水去吧,我要洗澡。”
      舒月嗯嗯啊啊了一声,便去了。

      文洛自与言英那日交谈以来,便不肯再流连章台了,每天都往言宅跑,他每次来,都要待上整整一天。言英被他扰得不行,又不能将他往外赶,赶上要书局的掌柜们来合计事情的时候,就让文洛在一旁等着,给他几本话本子解闷。文洛刚开始还看得进去,后来大呼无聊,对言英说:“飞卿,你如今养着的那些人都不行,写的都是些什么烂本子,竟也有人看?左不过是才子佳人比翼齐飞,这一本和那一本的差别不过是将公子和佳人的名字换了换,没劲得很,至于太真、飞燕、南风等人的传奇,又写得过于小家子气了。”
      言英冷笑道:“正川文才冠世,自然看不上这些本子,你要是精力充沛,不如自己也写一本去。”
      文洛道:“写就写。”
      后来文洛果然有几日没有出现,言英被他扰惯了,他不来,竟觉得有些不习惯,担心文洛出什么事情,派了个小厮去打探消息。小厮回来道:“文公子说三日不读书面目可憎,这几日潜心读书。”言英听完,哂笑道:“怕是潜心研究浓辞艳赋去了。”说完,便不再管他。
      三日之后,文洛果然又来了,还带来了厚厚地一叠字纸,笑眯眯的。
      “飞卿,我给你写了一个话本子,名叫《呼啸山庄》,你将它刊印出来,肯定比你现在弄的这些乱七八糟好卖得多。 ”文洛郑重其事地说。
      言英懒洋洋的,飞快地打着算盘,头也不抬,道:“正川,你急冲冲赶来,气还没有喘匀,不如先去喝杯茶。”
      “飞卿,你先听我说完这个故事,再赶我走也不迟。”文洛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言英肩膀上。
      言英全身一颤,身体僵硬,舌尖发麻,几乎说不出话来,待神智恢复之后,他轻声说道:“文兄,请把你的手,从我的肩膀上拿开。”文洛并不在意,只管自顾自地说话,在一个男子看来,把手搭在另一个男子身上,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商人在还乡途中,捡到一个乞儿,见其聪颖,便将他收为义子,这个义子与他亲生儿子和女儿同吃同住,谁知这乞儿竟倾慕商人的小女儿,商人年寿不永,没几年便去世了……那商人的亲儿子自然不愿意将其家产分给那弃儿,所以将这乞儿赶了出去,又替他妹妹结了一门好亲事。那乞儿几年之后回到此地,发现早已物是人非,誓要报复……”
      言英笑道:“倒有些意思。”
      文洛道:“你可知商人之女叫什么名字?”
      言英道:“叫什么?”
      文洛道:“小蕉。”
      言英立刻变了脸色,冷笑道:“没想到文公子已经编排上小蕉了,小蕉确实是商贾之女,却也绝非这等藐视礼法之人,可见公子并不真心挂念小蕉,竟然如此编排她。”说完转身就走,再也不看文洛了。
      文洛见他神色大变,知道说错了话,连忙追出去,情急之中,拉住了言英的手,道:“飞卿!是我说错了话,未曾想过这也对你和小蕉也是冒犯,我原本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并无坏心。”
      言英将手抽回,冷着脸说:“小蕉至清至洁,不可玷污,还望正川知晓。”
      文洛道:“我知,我知。”他自然不知道,小蕉于他,于言英,意义完全不同。
      言英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道:“如此甚好。”
      如今的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但在阴地里站了半天仍有些寒凉,两个人又走回屋中。文洛只觉得刚才握着的言英的手柔滑之极,竟像是女儿之手,趁着言英写字时,又仔细观察了一番,果然指如削葱根,又白又净,悦目之极。
      他见言英不再生气,笑得将眼睛眯起,道:“飞卿,你看我的本子能不能出?”
      言英道:“故事倒是有些新意,只是于礼难容,恐怕老夫子们又要嚷着封我的书局了。”
      文洛道:“那我改一改,不给飞卿找麻烦。”
      言英道:“那分十卷二十册出了。如今一套书才一钱银,北方鞑子之乱,战事年年告急,苏北一带已经有流寇侵扰,人人自危,大家都慌得很,银钱都拿去买粮食了,只恐大乱,买书的人越发少了……”说完便轻叹了一声,又转向文洛,道:“作者要属你的名字么?属了便好卖一些,毕竟是状元郎写的话本子,许多人要看个新奇,京城应该会卖的很好;若不属真名,我便挂在兰陵笑笑生的名下,他的本子也好卖,只是如今人眼睛也刁了,一眼就能看出是否出自本人。”
      文洛笑道:“属我真名又如何,难道状元就不能写话本子了么?”
      言英道:“难得有人像你这么坦荡,大部分人若站在你那个位置,都很爱惜羽毛。”
      二人说说笑笑,一时又谈到北方流寇之患,文洛便将自己自京城一路南下的景致告诉言英。
      “说来你恐怕不信,有农户耕着上百亩的田地,却无法养活自己,不得不弃地而走,沦为流寇。如今朝廷编派下来的苛捐杂税太多,再加上要求农户将粮食兑成银两交赋税,粮商趁机压低粮食价格,百姓所产,经过这两层,已经所剩无几,不得不借贷度日,再去向粮商购粮,粮商趁机抬高价格,来年,农户所产除了要交赋税之外,还要还高利贷,百姓卖儿卖女,尚吃不饱一顿饭,如此循环,贫者越发贫困,富者越发富有。我一路所见,河南的流民已经很多,不少人为了一口吃食,结成匪寇,专抢路过的行旅商人,山东的情况好一些。如今辽东战事吃紧,皇上无暇顾及流寇之患,但照这样发展下去,流寇之势早晚燎原。”
      文洛越说越愤慨,几乎咬碎牙齿。他平素总是笑容可掬,一旦正色,也有逼人的气势。
      言英生于富庶的官商之家,还不知道世上有些人生活如此艰难,她唏嘘一番后,向文洛说道:“正川,你若为官,必要清明,拼尽全力,也要为他们挣一条命。”
      文洛道:“飞卿,你知我。”
      言英浅笑,无言。此时温风正好,明媚如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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