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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浮浪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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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庭院中的一间暗室里,空空荡荡的,没什么陈设与家具,只有一张宽阔的红木大床摆在正中。这里或许是整座城离战场最远的地方了,城墙外的爆响与喊杀声,传到这里,微如蚊讷,细不可闻。
大床上躺着一个人,他面色灰白一片,没有半点血色,连嘴唇几乎都是灰白色的。更兼眼窝深陷,面颊无肉,一副病入膏肓的衰弱模样。
他盖着厚厚的天鹅绒被子,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床的正中,床的宽阔,更显出他在被子下身体的瘦弱——简直像是在被子下塞了几根干木柴。
他本来闭着眼睛,却在妖魔联盟下令总攻的时刻,猛地睁开了双眼。
“小猴子,醒醒!”这人的声音极细极小,有气无力,却成功地叫醒了他想呼唤的人,如果那算是个人的话。
被称为小猴子的家伙,本来正披挂着一身金甲,趴在床边酣睡。现在听得病人这声呼唤,抬起头来,才现出庐山真面目,竟是只金毛黑面的长臂猿。
长臂猿人模人样地揉了揉眼睛,又呲着牙“吼吼”地叫了两声,仿佛是在抒发被人惊扰了清梦的不满。
“妖气一下浓了起来,对面应该是发动总攻了。”想来是因为身子虚弱的缘故,病人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他张着嘴喘了几口粗气,才又说道:“替我多杀几个。”
长臂猿似乎是听懂了,表情一下严肃了起来,也不呲牙了,只“吼”了一声,像是在说“知道了”。
这时,被肖明成派来找“猿将军”的小校穿过了层层叠叠的院落,终于来到了这间屋子前。他不敢擅自开门,而是在外头喊了一声:“都尉大人,对面发动总攻了,肖司马让我来通知猿将军,让它速速赶去。”
“知道了。”病人的声音依旧细不可闻,门外的小校也只是勉强听清。小校不敢催促,只单膝跪在门前,等待“猿将军”出门。
“给我倒两口酒喝。”小校听得都尉在屋里说话,却没有进去,他知道这一句必然是都尉讲给猿将军听的。
片刻后,又听得门里传出声音来:“外头的小子进来。”
小校不敢耽搁,连忙开门入内。他进了门里,只见猿将军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酒盅,斟满一小盅便往都尉张开的嘴里倒。
都尉见小校进来了,便将酒液咽下,对着小校说道:“把我的旗给小猴子插上,本来想放进棺材里当个纪念的……仔细想想,还是让它飘在沙场上吧。”
小校是这两个月才被提拔上来的,并不是景命军的本部人马,因此连这病入膏肓的都尉到底是个什么角色都不知道,更不要说那什劳子的旗了。这猿将军的威风小校倒是见识过的,最近大半月来,猿将军单枪匹马的,不知在打烂了几座攻城塔,横扫了多少人头。
所幸猿将军知道旗子的事,它伸着长胳膊在都尉的枕头下面一探,摸出了两杆靠旗来。
猿将军将手一伸,把两杆旗塞进小校手中,这时小校才终于看到了这是什么旗。
这两杆靠旗就像是京剧里武将们背后插的那种旗,看着像是一柄□□,枪头以下挂着一面三角形带云纹的旗子。
小校将这两杆金灿灿的旗子拿在手里一看,只见其中一面旗上写着“天下第一”,另一面上则写着“你爸爸我”。连在一起念出来,就是“天下第一,你爸爸我”。哦,弄颠倒了,应该是“你爸爸我天下第一”。
小校心思一转,心道:“这话说得可真是嚣张。”
“吼。”猿将军叫了一声,似乎是有些急迫,正在催促小校快些插旗。
小校不敢怠慢,连忙走到猿将军的背后,将这两杆金色靠旗,插到猿将军这身金甲背后的卡扣里。
看得出来,这身金甲本就是配这两杆旗的,否则绝不会正好有卡扣在那儿,将这两杆旗扣得严丝合缝。
“这旗子、这金甲,原本都是这个痨病鬼都尉的?”小校就是因为心思活络,才被肖明成招做亲随的。他这么一想,便偷偷地拿眼一瞄,目光落在都尉干枯的脸上,心里是一万个不信。他绝不肯相信这身明晃晃的金甲,这两面嚣张的旗子,与这痨病鬼有什么关系。
“咦,怎么少个枪头?”小校将思维牵扯回来,才发现“你爸爸我”这面旗上的枪头不知所踪。
“嘿,少了才好呢!”仿佛是回光返照,都尉的脸上多了一抹血色,他笑着回答了小校的问题,吼起秦腔来:“将令一声震山川,人披衣甲马上鞍。大小儿郎齐呐喊,催动人马到阵前。”声音比之前,响亮了许多。
小校听得不明所以,倒是猿将军听得眼泪涔涔。它用手背一抹,连着眼角、手背上的金色毛发都打湿了,粘连在一起。
猿将军仰起头,将酒壶里的酒都胡乱地往嘴里倒了个干净,弄得脸上脖子上沾了许多的酒液。
“吼!”猿将军张开巨口,一声怒吼震天裂地。黑脸衬托下,那白色的犬齿、猩红的口腔,更显得尖锐森严。
吼声如雷,直震得小校头脑发昏,连忙用手捂住双耳。
吼声未歇,猿将军抄起靠在床头的黑色铁棍,狂风吹过般,冲出屋子,朝着战场去了。猿将军跑得极快,它都已经走了,小校还捂着耳朵,没来得及把手撤开。
见猿将军走了,小校也要跟着走,却被都尉给叫住了:“小猴子走了,我们来说些人话。”这话说来,气息深沉,全无之前的气弱腔调。
“都尉大人有什么吩咐?”小校在心里看轻他,表现得却还是恭敬的。
都尉嘿嘿干笑两声,骷髅般的脸上也爬上一抹嫣红,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你帮我给明成带个话,我早先答应真心楼的香姑娘,要替她赎身的……可是我这个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手里总是缺个千儿八百两的,又怎么给她赎身呢?这么一来,我就言而无信了不是。言而无信了么,我就不好意思去见她,一拖二拖的,就拖了个把月。后来妖族的傻鸟弄得这天下大乱,我也就打出了西北。最后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就更没办法去见香姑娘,只能让明成替我走一遭了。”
“都尉大人,现在军务紧……”小校热血少年一个,又是本地人,心上记挂的都是战局,哪里有心思听这些。
“小孩子别插话!”都尉不肯给小校半点说话的机会,立刻抢回了话头:“这个香姑娘啊,是个可怜人。她自幼没了爹,娘为了改嫁,把她和弟弟都抛下了。两个小孩子要怎么讨生活,要饭都会被花子头追着打。没办法呀,人总要活下去对不对?香姑娘就卖身进了妓馆,靠出卖身子养活自己,也养活弟弟。你不知道,香姑娘赚了点银子,都给她弟弟拿去读书、补身子,自己是半点银子都不舍得花的,连肉都不舍得多吃。她瘦得没几块肉,她弟弟倒长得人高马大,一等的威风。他弟弟是个练武的好材料,没几年遇着机缘,被儒家给收入门墙,成了名门子弟。她弟弟嫌弃自己的姐姐是个妓女,不肯再跟她联络。香姑娘呢,傻,不愿坏了自家弟弟的名声,也就没去找过他。你说,这么个女人,值不值得我把她赎出来?当然,我赎她可不是因为这个,老子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你不知道,香姑娘长得那是一个……好吧,其实也就一般,吹拉弹唱……好像也没什么特长……诶,你别插嘴,让我想想,香姑娘有什么优点。哦,对了,你跟香姑娘说话的时候,无论你说什么,她都会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地听着。她呀,总喜欢用手托着下巴,眨巴着大眼睛,笑着听……”
话音戛然而止,小校本来听得昏头转向,这下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朝着红木床望去,只见那方才还喋喋不休的都尉,脑袋歪在一旁,已经没气了。
没气就没气了,一般人断气的时候,因为临死的痛苦,表情都会特别难看。这个小校完全不认识的都尉,倒与众不同,人死了,脸上带的却是个笑容。仿佛是想到了如何解释,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替香姑娘赎身,因而很快乐的走了。
小校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想的却是那两杆靠旗——你爸爸我,天下第一,他不禁自言自语道:“真是个怪人。”话虽这么说,但他已经决定,无论如何,要把什么香姑娘的事,告诉给肖明成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