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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碧落 ...

  •   天籁山的雾,无论春夏秋冬,还是白昼黑夜,似乎永远散不尽。
      于是那满山的芳草,都常年渗透着点点滴滴的水珠,被湿润的风轻轻一吹,便淅淅沥沥滚落至叶尖。叶尖微微一沉,水珠已然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一丝青涩的味道。若是夜间,即使天上无云,月色也是朦胧的,寥落星辰也似拂了纱一般,遥遥在幽蓝沉静的天幕闪烁。
      天上人间的亭台楼阁,就在那弥漫如幻的水雾间,若隐若现,恍如一梦。
      * * *

      萧茉坐在高高的屋顶上,扬着脸,双眼迷蒙。她伸出手,望着遥不可及的夜幕,想抓住那缕微寒的风。
      只感觉到风自指逢间流逝,有点点凉。
      周围的空气依旧是潮湿的,连不远处的灯光也像在不断地漂浮,如同海上奇异的渔火。
      而就在那飘渺水雾中,她看见了萧然。
      * * *

      萧然那时正站在水榭边,看自己在波光中的倒影。
      萧苇他们已经进了身后的大殿,只留下他一个人,等在这里。
      沉郁的水,缓无声息的在心里荡漾,影子忽而聚集,忽而粉碎。
      “哥哥!”声音从远处高楼上传来,带着天际星辰的清凉。
      他闻声抬眸,萧茉轻盈如蝶一般,从高檐上一跃而下,长长缎带在风中飘舞,自那浩淼闪烁的湖面上,飞掠而来。
      “茉……”萧然看着她精灵一样的身姿,唤了一声。
      萧茉刚一至岸边,就欢快如小鹿,双臂一展,将萧然抱住道:“哥哥,我等了你好久。”
      萧然微微一笑,道:“那我走了几天?”
      “三十九天!”她想也没想,头一低,靠在他心口,委屈道,“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好似地狱。”
      “怎么会?”萧然扶起她的肩,道,“这里至少有几百人等着你差遣。”
      “可是没有你!”她加强语气似的道。
      萧然无言,转了目光,望着远处迷梦般的群山。
      * * *

      “茉!你在干什么?!”萧苇一声斥责,惊醒了萧茉的思绪。
      她却看也未看他,依旧在萧然的怀里。
      萧然却立即推开她,转身道:“她只是说很孤单。”
      “孤单?”萧苇冷笑着自大殿走来,身影透着摄人的寒,“见了你就不孤单吗?”
      萧然看了看他,没有回应。
      萧茉的眼里却绽放着光芒,对萧然笑道:“哥哥,你跟他说这些,他是听不懂的。他的眼里只有天上人间,我有时候真怀疑他究竟有没有感情。”
      “我还不需要你来教导!”萧苇拂袖,不怒而威,“萧然,你跟我进去!”
      萧然默默走向大殿,萧茉急于追上,萧苇却将她一把拉住,断然道:“我也叫你进去了么?”
      “你是不是又在爹面前说他不是?!”萧茉看着萧然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大殿门口,狠狠甩开萧苇的手。
      萧苇自负道:“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他的坏话,一切都是爹自己的想法。”
      “哈哈,你居然也会这样正直?什么时候萧公子连口是心非都学会了?”萧茉肆意地笑道。
      萧苇盯住她的眸子,一扬手,却又紧紧握成拳,慢慢垂下,返身大步踏入殿堂。

      萧然穿过漆黑的长廊,来到殿堂深处。推开双门,刺目的光线直射过来,耀得他睁不开眼。君滟飞与隋锦辰早已等在了门口。
      “从门口到这里也需要那么长时间?”萧克天负手,站在偌大的殿堂中间,墙上的火把映得他脸上光影交替,话语却是冷至骨髓的。
      萧然慢慢跪在他面前,低头道:“遇到了小茉,说话间迟了。”
      萧克天冷哼一声,走上一步,以眼角余光扫视他一眼,道:“为什么不杀慕银铃?”
      萧然一怔,道:“我没有机会……”
      “机会?你要什么机会?”萧克天怒道,“在找到明珠山庄的人之后,你有的是机会!杀不了狄诚,你还找的到借口,但是就那么一个武艺不精的丫头,你还杀不了么?”
      “我……”萧然一抬头,正撞上他怒视的目光,心里一阵寒冷,深深低下了头。
      “主人,”君滟飞不禁轻声道,“是我当时带走了萧然。而且,叫他冒充叶七,也是我想出来的,他只是按照我说的去做。”
      萧克天冷冷道:“优柔寡断,永远成不了大事。”
      萧然看着自己撑在地上的手,忽然道:“我从来没想过成什么大事。”
      萧克天仰天一笑,笑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震荡:“幸亏你还清楚自己的身份。”话音未落,已自腰间抽出钢鞭,右手一扬,那钢鞭便直飞向门口,落在刚刚进来的萧苇手中。
      萧克天一展长袍,踏上高高台阶,坐上了宽大的座椅,道:“办事不力,该受何处罚?”
      君滟飞闻言一惊,挺身而出,道:“主人!其实萧然并没有……”
      “滟飞!”隋锦辰一把拉住她,寒声道,“不要多嘴!”
      “人寰,你是希望跟他一起受惩罚?”萧克天抚着座椅上的金色雕饰道。
      隋锦辰急忙道:“她不是这个意思。属下们其实都有失误,也没能真正完成主人的任务。”
      萧苇缓缓走到萧然身后,低头道:“爹,我们虽然杀了杜春霆,却还是失去了定颜神珠。”
      “是那杜春霆不识抬举,情愿毁了定颜神珠都不肯交给我们,但是萧然已经杀了他报仇了!”君滟飞急切道。
      萧克天点头,向萧苇道:“既如此,苇儿便少抽他十鞭,给他留个记性。”
      君滟飞眉间一蹙,还想开口,萧苇已躬身一揖,右手一扬,钢鞭风声大作,带着啸音直落萧然背上。
      * * *

      萧苇带着一身疲惫走出了大殿,夜色正浓,露水初生。君滟飞从他身边走过,却似看都没看见他一般,长裙袅然,散发出淡淡余香。
      “滟飞。”他望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声。
      君滟飞霍然回身,紫衣飘拂,眉间银饰在月色中一闪一烁,透着沁人的光。
      她淡淡道:“又有何事?”
      萧苇心底一声轻响,像是珍藏多年的琉璃砰然落下万丈悬崖。
      他勉强笑了笑,道:“你好象不想跟我说话?”
      君滟飞双手拢在长长云袖里,背转身子道:“我很累了,想回去休息。”
      “你是在怪我刚才打了他?”萧苇冲口而出。
      她回头,眼里含着霜,低声道:“请你不要胡思乱想。”
      “你何必骗我?!”萧苇悲声道,“我只是不懂,为什么你一见到他,连眼光都变亮?那我又算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我……”
      “少爷!我再说一遍,请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是天上人间的人寰,我所能做的,只有对于主人与你的服从,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君滟飞说罢,转身而去,只留下萧苇一人,独自站在渐渐起雾的湖边。
      * * *

      萧然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了暮云峰。这里是天籁山的最深处,漫山的翠竹在云雾间婆娑,那夜风轻袭着万千竹叶,发出一阵阵低回的叹息。
      脚步有些踉跄,那日被杜春霆一掌击中肩头,又受了狄诚一刀,另有方才萧苇那五十鞭……他自己笑了笑,忍痛一跃,跃到竹楼顶上。
      坐在楼顶的感觉,有点虚无,有点飘渺。竹叶在头顶轻拂,偶或一闪,滴落一颗晶莹露珠,自眉眼间悄然滑落。
      他吹起笛子,透明的声音在竹风夜露间徘徊。
      远处忽然传来清亮的旋律,他一抬眸,就见鹅黄、墨绿、绯红、深黛四道长缎自林外飞来,打着旋儿交错于翠竹间,紧接着白影一闪,萧茉唇间含着一枚碧绿树叶,吹着曲子,轻轻落在那四道彩带上。
      “哥哥,你心里很难过?”萧茉一曲罢了,哽咽道。
      萧然有点错愕,站起身道:“这么晚了,你还来?”
      她在彩带上翩然如蝶,长发轻扬,顾自道:“我听见你的笛声,就知道你心里难过。”
      萧然道:“没有,我一向都是这样的。茉,你不应该来的,如果让你爹他们知道了……”
      “你害怕他们?”她一收彩带,飞掠至楼顶,落在他面前。
      他笑了笑,摇头道:“不是害怕,只是不想多事。”
      她抿了抿唇,看着他在月光中清冽的双眼,又见他背后血迹斑斑,心头酸涩,道:“我知道萧苇又打了你。”
      “茉,”萧然道,“其实,你应该叫他哥哥。”
      “哥哥?”萧茉似乎受了惊一般睁着圆亮的眼睛,“但我心里的哥哥是你啊!”
      萧然无奈道:“可是,他才是你真正的亲哥哥,而我们只是同母异父……”
      “我不管!”她忽然像孩子一样叫喊起来,“我只承认你是我哥哥,任何人都不能强迫我!”
      “好吧好吧。”他叹了一声,转过身想要下去,却觉背后被她轻轻抱住,一时之间伤口的痛楚、心底的震动交相更替,竟怔在了原地。
      萧茉却还像孩子似的搂住他双肩,将脸轻靠于他肩头,眼里不觉流了泪,滴在他身上,伤楚道:“哥哥,你知道吗?我的心里,也很痛很痛,痛过你身上的伤痕……”

      ## ## ##
      水榭上,萧克天负手望天,道:“定颜神珠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一转眼便过了十二年……”
      萧苇默默站在水光潋滟处,良久才道:“爹,你又要走了?”
      萧克天没有回头,道:“你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去?”
      萧苇看着他已经略显苍老的背影,扭头道:“已经死了的人,何必一直放在心上?”
      “萧苇!”萧克天忽而转身,一字一句道,“她是你的母亲!”
      “是吗?”萧苇想笑上一笑,却还是低落,道,“可是爹,因为你发话了,我就会去拼命地抢那神珠。哪怕一枚神珠只能保持她六年容貌,只要是你叫我去做的,我都会尽力完成。这样还不够吗?”
      “但你根本没有抢到!”不知何时,萧茉如精灵一样飞掠过来,轻落在他身后。
      “茉儿,你去他那里了。”萧克天看了她一眼就道。
      萧茉挽着五光十色的缎带,繁华似锦,更衬得一衣如雪。
      “是的,我就是去找哥哥了。”她扬着小小的眉道。
      “茉!”萧苇忽然愤怒道,“请你不要那样不自重!”
      萧茉脸色一寒,像是不认识他一般仔细看他,道:“你说什么?”
      “你已经不是孩子了,不要老是跟他……”萧苇话说一半,自己也说不下去,索性狠狠甩袖,走到另外一边。
      萧茉却嗤笑着走到萧克天身前,转而认真道:“爹爹,你是需要神珠吗?那杜春霆为什么不体谅你的心情,他怎么可以这样狠心,把神珠毁掉了!先前那卢庄主就很好,他把神珠送给了我们,对吗?”
      萧克天抚了一下她长黑的发,道:“对,可是并非所有的人都是好心。所以我们不得不去使用一些手段……”
      “爹爹,我明白了。”萧茉笑盈盈道,“如今这个世间,我要以好心对好人,以坏心对坏人。不过,我相信,若我们好言相劝,那人肯定会把神珠送给我们的。”
      萧苇忍不住好笑道:“你可知道现今唯一的神珠在谁手里?”
      萧茉瞟了他一眼,道:“不就是碧霄宫主么?”
      “你知道就好!”萧苇道,“连我们天上人间都不去招惹的人,莫非你要指望人家来送上门?”
      “你……”萧茉不禁怒道。
      萧克天截道:“好了,茉儿,此事自有我与你哥哥商议,你先回去休息。”
      萧茉忿忿看了看萧苇,转身而去。
      萧苇目送她远去,见她小小的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水雾深处,竟轻轻叹道:“爹,好多事情,她是真的不知道么?”
      萧克天冷冷道:“她怎么样开心,就怎么想吧。”
      * * *

      三日后,萧克天离开了天籁山。在下山之时,萧然追上了他。
      “义父……”他鼓起勇气道,“请你让我一起去。”
      萧克天头也不回,继续走道:“不必了。”
      萧然急切道:“我,我不会跟着你。我只想看一眼……”
      萧克天漠然道:“那个地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去的。”
      “可是,我是她的儿子啊!”萧然颤抖道。
      萧克天停下脚步,夕阳斜斜照在两人之间。
      “你的存在,本来就是个错误。”他缓缓吐出一句,大步离去。
      * * *

      一片树叶飘落风间。
      萧然站了许久,俯身拾起,托于掌心。不是盛夏么?怎么会有落叶……就好象,它的存在,也是个错误。
      想起那个大雪之夜,母亲便带着他,在这小小山路上走着走着,那些高低起伏的石阶,在他眼里,似乎永无止境。
      “娘,这条山路通向哪里啊?”他扬脸问道。
      母亲笑笑,道:“那个地方,叫做天上人间,它是世界上最美丽最神奇的地方。”
      “天上人间?”他好奇地念着,直到他看见了那个一身墨黑锦袍的男子。男子站在高不可攀的山崖上,山风卷动衣衫,飒飒作响。雪落一身,英气逼人,慑得人几乎不敢直视。
      “克天……”母亲的声音中,急切、兴奋、慌乱、痛苦等各种感情几乎全都汇集,只喊了那么一声,就扔下他飞奔而去,一下扑进他怀里……
      可是,没有人注意到他幼小的身子,在纷纷大雪中,冻得瑟瑟发抖。
      也许,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了是个多余的人吧?
      * * *

      在这个天地间,有那么一座山,叫做九寒山。那是个奇怪的地方,山下百花怒艳,而穿过云间的山顶却是常年积雪,或许片刻前还是平静无奇,稍过一瞬,便狂风大作,暴雪扑卷。
      萧克天来到九寒山的时候,恰是明月初升,一地雪白。
      默默在山巅徘徊良久,打开了那一道山洞之门。
      外面是空荡荒野,山洞里,居然有数不清的亭台楼阁、花卉芳草、飞禽走兽,甚至有梳妆首饰、笔墨纸砚……只是,所有的一切,全是冰雪的。
      一个冰雪的世界,宛如天上人间。
      江绣竹就静静沉睡在那冰雪琳琅中,那微合的双眼,似乎稍稍一有动静,便会缓缓睁开。美得不属于尘世的容貌,永远保持那一年的样子。
      他的胸口忽然一阵痛,扶着冰冷的柱子,坐在她身边。
      “上次给你抢来了神珠,你还喜欢么?卢越那老畜生,死活不肯交出,我一声令下,部属们便灭他全家。这次的杜春霆又是这样,只可惜,虽也杀掉了他,却没有能够得到另一枚珠子……这个世界上,还只剩下最后一颗了,只是碧霄宫怕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不过,你不需要担心,待我看过你之后,便立刻动身去碧落峰……”
      “我的内伤,其实已经发作了,自从被他打中后,便一直没好过。下山前,萧然说要来看你。为什么我希望来看你的人,却始终不愿意来?为什么我希望永远得到的东西,却始终得不到?”
      “……”
      他一个人喃喃自语着,声音在死静的山洞里格外无力。
      * * *

      天籁山暮云峰。
      萧茉赤了足,在竹林边的小溪里跳跃,溅起水花如玉屑。
      笑声不绝,却见萧然怔怔坐在竹楼栏杆上,一点笑容也无。
      她忽然安静了下来,站在汩汩流动的清水里。
      “哥哥,你在想什么?”
      萧然一省,道:“没有,我在看着你玩。”
      她轻轻一笑,俯身掬起溪水,看水珠簌簌落下,像是少女的泪。
      “你呀,是不是喜欢上了什么人?”她看着自己雪白的双足,道。
      萧然淡淡道:“茉,你长大了。”
      她欣喜站起,不顾光着双足,跃上楼去,扬脸看他道:“我本就早已长大了。”停了停,又问道,“哥哥,你喜欢的女子,该是什么样子?”
      萧然欲言又止,握着青竹栏杆,目光投向遥远的方向,良久才道:“我没有说我喜欢上什么人。”
      萧茉脸上笑意一敛,眼波却带上了惘然。她看着萧然紧紧握着栏杆的双手,忽然慢慢伸出手,扶住他肩,道:“可是,哥哥,我有喜欢的人。”
      萧然肩头一颤,侧过脸看她,几乎可以碰触到她的长长睫毛。她动也不动地注视他同样清澈的双眼,轻声道:“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 * *

      “叮”的一声,慕银铃手中的青瓷花杯跌得粉碎。
      “慕姑娘,你怎么了?”邵重山讶然望着她道。
      银铃慌忙道:“没事,我不小心而已。只是我不知道,邵叔叔找我来,是谈论此事……”
      “慕姑娘,你是明珠山庄的人,正可谓是与天上人间也有血海深仇!在座各位,哪个不恨萧家?”长亭内,点苍山的殷玉渊神色凛然,站在众人中间道。
      “不错,我师姐商月儿,就是惨死在他们手里!”沧州凌家的二小姐凌佩儿怒道,“师姐好容易才与杜公子走到一起,为了这段情,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结果却仅仅因为一颗神珠,就断送了性命!他们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她话音未落,乔扬愤然站起道:“提起神珠,我更是忍无可忍。我们卢庄主不愿卷进江湖是非,故此才归隐田园。却正是因为那神珠,被萧克天带人一把大火烧个精光,一家大小五十余口,全部死在里面!幸亏我当时不在庄里,才避免一死,只是在下势单力薄,只能借此机会与各位一起向他们报仇。”
      “慕姑娘,据说那天上人间的间邪萧然也曾与你交手,此人平日甚少现身于江湖,你可否为我们讲讲他的武功?”坐在慕银铃身边的柳退禅道。
      “他?”慕银铃只觉心底一阵酸楚,低下头道,“我只与他短暂交手,以我的武功,是胜不了的。”
      邵重山微微笑道:“这个不妨,论单个,我们确实不如,只不过如今我们合起手来,只怕胜负难料。”
      “更何况,还有无痕公子作为首领。”殷玉渊环顾四周,忽然道,“对了,他怎么还没有到?”
      凌佩儿嫣然道:“洛公子想必忙于召集各路人马,这么多的事情,够他忙碌一阵。”
      乔扬一竖拇指道:“他可真是年少有为,意气风发。别说凌姑娘了,我乔扬都急着想要见他一见!”
      正说话间,只听官道上马蹄声疾,还未等众人站起身来,那策马而来的蓝衣少年猛收缰绳,生生把马勒停于大道中央,又一压遮阳斗笠,掩住了面容,朗然笑道:“乔兄,您如此一说,洛某真要愧不敢相见了。”
      * * *

      萧茉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
      雨初止,窗外有白额蓝翎的小雀儿呼朋唤友,闹成一团。扑簌簌穿过绿柳分枝,洒下点点雨露,随后,一拥而散。
      心里挥散不去的阴影,日复一日渐渐加深,却依旧天天带着澄净的笑,像蝴蝶一样,在天籁山飞舞。
      ——哥哥,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也许,真的不该,不该把埋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有些事情,对于有些人,其实只可以永远埋藏在不可碰触之地,用自己的双手,将它深深湮没,直到哪一日哪一夜,都不再想起……
      她瑟缩在床上,抱着双膝,心被狠狠揪紧。
      想起他那震惊的眼眸,像是被猛然激起万千涟漪的湖水。然后,渐渐恢复平静,那深如海底一般的平静,静到让她屏住了呼吸。
      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慢慢转过身,像是背负着很沉很沉的东西一般,一步一步走下了竹楼。她在楼上目送他消失在竹林里,连背影,都似乎被翠竹渗透了寒意。
      ……
      一滴雨珠,自琉璃碧瓦上滑落,
      萧茉深吸一口气,终于开了房门。
      * * *

      踏着满地积水满地花瓣,她鼓起勇气,再次到了暮云峰翠竹林。
      幽篁无声,舞动别样身姿。竹楼上,隐隐有人坐在窗后。
      萧茉努力展现与往日一样的纯净笑容,挽着斑斓的锦缎,悄悄掠上竹楼,身子一闪,闯进房间,俏生生道:“哥哥!”
      那人自沉思中转过身来,眉黑眼亮,带着一分惊喜一分诧异。
      “萧苇?!”萧茉却是满脸失望与怒气,“你怎么在这里?”
      他看着她,又侧过脸望着窗外道:“你很失望?”
      萧茉看着一室熟悉的物件,却不见萧然身影,只觉得一阵悲哀,却无从发泄,不由得冲上前去,大声道:“我问你的话,为什么不回答?你干吗到这里来?哥哥呢?!”
      萧苇有点怔然地抬头看她苍白的脸,道:“你那个哥哥,已经走了。”
      “你说什么?!”萧茉失声道,“他到哪里了?”
      “我不知道。”萧苇扭过脸道。
      萧茉忽然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衣领,厉声喊道:“你胡说!一定是你把他赶走了,对不对?!你好端端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还想骗谁?!”
      “茉!”萧苇用力甩开她的手,站起身来,怒道,“我只是听手下说看见萧然下山了,就过来看一看!他不是一个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我能赶得走他吗?!”
      “你以为我会相信?!”萧茉眼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跌跌撞撞倒退着,摇头道,“萧苇,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肯让我过得快乐一点?我真不明白,难道你忘记了我是你的妹妹吗?”
      “妹妹?……”他忽然笑了笑,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她,道,“茉,谢谢你,还记得你自己是我的妹妹。”说罢,身形一纵,自窗口一闪而出。
      萧茉全身颤抖,冲他背影愤怒道:“可是你永远不是我的哥哥!永远不是!”
      * * *

      那个由夏转凉的夜晚,萧茉离开了天籁山,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缓缓回头。
      数不清的灯火在永恒不散的雾气里兀自明灭、漂浮。整个山脉,像一场千古不曾苏醒的幽梦,永远寂寞。

      ## ## ##
      碧落峰巅。
      满山积雪被一阵疾风卷上天空,纷扬不止,自漫天碎雪间,冲出一个黑色身影。那人长袍一震,双袖中寒光四射,顿化作扑天银蛇一般,渗着暗紫真气朝那雪坡梅林激飞而去。却听倏然一声轻响,还未等那黑袍人射出的暗器接近梅林,只见一道细微银线自厚厚积雪中疾射而出,挟风雷涌动之势,透冰魄玉魂之妖,穿透紫气氤氲的暗器之阵,直刺黑袍人左目。
      黑袍人左袖一卷,双指一弹,一点赤金正撞上那道银线,两相撞击之下,只见星光四溅,那赤金之色与银线细痕上下翻飞,纠缠不已。风声大作间,黑袍人双足已深深陷入积雪,脸色微寒,左手手指以内力操纵赤金之气,宽袖在疾风中不住飘摇。而那一缕纯银之线自雪下射出,另一端却遥遥穿过万千盛放的梅花,只觉隐隐有白影在梅影深处中控着银线,却看不清楚面目。
      黑袍人猛然断喝一声,双指微微一震,那道赤金之气为之一震,竟忽地长大数倍,穿过银线,飞落梅花之后。银线随之一收,卷起一阵阴风,将那赤金光焰环绕于中央。银线急速旋转飞舞,卷起雪末激散,裹着那光焰呼啸反射黑袍人。黑袍人双目一凛,平地掠起,越过光焰直扑梅林,却听身后一声斥责:“萧克天,休得对宫主无礼!”话音未落,自雪坡上飞来一道剑光,直刺黑袍人后心。
      那银线却忽而一扬,正绕上剑尖,将那出剑的雪衣黛裙的女子一起卷翻,跌在雪中。
      黑袍人见势一收指力,霍然回身,只见那女子眉目如画,在此等寒冷之地,却只身着一袭轻透雪纱衣裙。
      银线又轻轻一卷,悄然从雪下消失,收回了梅林深处的那人手中。
      女子跌坐雪中,望着那一树树的梅花,内疚道:“宫主……属下并非有意打搅。只是不想被他破了规矩。”
      萧克天正待那碧霄宫主说话,却只见白影一掠而逝,只落了一朵重重花瓣的梅。
      女子喟叹一声,站起身来,道:“宫主已经回了。萧克天,你并没有得胜,依照先前之言,你该走了。”
      萧克天心绪沉郁,走了一步,回头道:“宫主年方几何?”
      女子双眉一扬,怒道:“宫主年龄,怎可告知尔等?你只需知道,宫主虽然年少,却不比你们这些所谓的江湖高人逊色!”
      萧克天仰天望着阴沉云间,道:“那一脉阴寒之气,甚是凄厉,又甚是凄艳。一字之差,慑人心魄。只不过,以她年少之体驾御此等至阴内力,恐怕……”
      “恐怕什么?”女子寒道。
      “恐怕,并非长久之命!”萧克天冷冷说完,踏碎一地残雪,快步下山。
      * * *

      萧茉从来没有离开天籁山那么远,那么久。
      ----你见过一个叫萧然的男孩子吗?
      她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在酒楼,在市集,在客栈,在山野,喧闹的、肮脏的、混乱的、冷清的。各种各样的地方,各种各样的人群,在她无止境的奔波中流逝。
      有好多次,她与萧苇擦肩而过。她曾经躲在僻静的角落中,看他带着人马匆匆经过,他的神情似是认真焦急的,很少见他会这样,他是在找她吧?可是她却扭过了脸,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孤寂的背影。
      她不知道寻找原来是这样的茫然与无措,偌大的天下,她只以为哥哥会在某一个地方,静静等她,却一次次失望。她已经去过每个他可能会去的地方,除了,碧落峰。
      如果萧然想要得到那最后一颗“定颜神珠”,碧霄宫就是他必去之地。
      * * *

      碧落峰终年积雪,自山下望去,远远的只见一片无尽的白。
      萧茉顶着愈来愈猛的寒风,历经千辛万苦爬到碧落峰顶时,天色已经渐渐灰暗了。她孤零零站在碧霄宫紧闭的大门前,任冰冷的风刮过脸庞。
      她问了无数次,没有一点回应。
      双足在白雪中渐渐失去知觉,她自小在天籁山成长,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的寒意,更没有经历过如此的冷漠。
      眼见惨白的夕阳已淹没在厚厚云层后,萧茉心里一横,双足点地,飞掠向那高高宫墙。身形才一越过墙头,尚未来得及看一眼内中景象,只觉人影一闪间,一阵寒风迎面扑来。她右足一点墙头,身子一旋,双手齐扬,绾起数道锦缎自腰间疾射而出,直击那道掌风。锦缎与掌风相碰撞之时,萧茉只觉双腕一阵刺痛,强忍痛楚再一拧腰,四色锦缎盘旋合为一道旋风,呼啸而出,冲向那出掌之白衣女子。那女子云袖一飞,长剑如泓,皓如秋月,点出三道光痕,直罩萧茉周身。
      萧茉掠上墙头,飞身送出鹅黄、墨绿、绯红三道锦缎,锦缎起伏飞舞,将那三点剑芒尽数收拢于漫天彩影中。再一扬袖,一道深黛锦缎随洁白长袖席卷天地一般击向女子。女子急速仰天翻转,借力倒刺向那深黛锦缎,剑尖一触及锦缎,那锦缎猛然收缩旋转,将宝剑死死缠住。萧茉再一收另外三道锦缎,直卷向女子咽喉,正在此时,却觉一缕银光破空而来,看似至为细微柔弱,却挟卷漫天冰雪之意。萧茉虽已经有所察觉,却居然一时之间为那阵阴柔内力所迫,无法挪动丝毫,眼看那呼啸而来的银线宛若穿心银针一般,即将刺进她的眉间,却忽觉那股慑人气势陡然一收,转眼间消失无余,而那银线只轻轻一触她的眉梢,微微一凉,便倏然收卷回去,划出一抹亮丽光痕,如夜幕流星般,隐没于远处高楼中。
      “还不感谢宫主手下留情?”那女子收剑回鞘,冷冷道。
      萧茉望向那隐约于雪色中的高楼,不满道:“碧霄宫主么?是你们不讲道理,我在外面问了许久,竟不加理会!”
      那楼中却无任何回应,萧茉刚欲上前一步,女子已拦住她,一挑眉,道:“你可知常年累月之间,到我们这里来的人有多少?求教的、比试的、寻仇的……数不胜数,若我们对此一一作答,岂非可笑?”
      “可是我只是想找到我的哥哥!”萧茉咬牙道,“不管到哪里,我都要找他!他是不是来过?是不是来要过神珠?”
      女子淡淡道:“那好,我便给你一个答复,他从来没有来过。也没有人敢来本宫夺取神珠。”
      萧茉的心一沉,一时间只觉失去了方向。此际风送雪落,一朵两朵,飘于暮色。
      她怔了许久,听得身后“格格”声起,转身一看,见数名雪装少女已将大门完全打开,那女子上前一步道:“萧茉,你可以走了。连你父亲都不能夺走的东西,你是没有资格来抢的。”
      萧茉浑身一震,道:“我爹已经来过?!”
      女子却厉声道:“你的问题已足够多,现今我只要求你马上离开!”
      萧茉抿了抿唇,忽然转头向那纷纷落雪中的高楼认真道:“宫主,那神珠对于你们来说,只是毫无作用的摆设,对于我们来说,却是极为重要,为什么就是不愿意送给我们呢?”
      女子斥道:“萧茉!你不要异想天开,再敢打搅宫主休息,就连走都走不了了!”
      萧茉却忽而淡淡一笑,道:“说什么上穷碧落下黄泉,却原来也是这般鬼鬼祟祟。”说罢,也不走那大门,只是身形一展,彩缎飞舞间,已跃上半空,投入渐大的白雪中。
      * * *

      雪愈下愈紧,萧茉独自飞奔,却觉自眉梢处逐渐蔓延出阵阵刺痛,正是方才那宫主以银线掠过之处,不禁心里一惊,却一咬牙,顾自朝山下而去。行不多时,已到了一处最为崎岖之地,山道狭小,只容得一人侧身而过。她正小心翼翼想要转过这个关口,忽听头顶上方猛的一声巨响,抬头一看,竟见庞大滚石从天而降,直压下来。萧茉飞身闪出,跃出悬崖数尺,缎带一甩,扣住崖边岩石,借力一纵,正要翻身而上,眼前忽现数道寒光,忙以缎带护住面门,身子飞旋而上,卷出数道劲风,长袖一扬,将暗器尽收入手,再斥了声“还给你”,便将暗器疾射向飞来的方向。
      数枚暗器飞向山崖,只见人影闪动,那人飞身而出,一手接住暗器,一手持剑直刺萧茉手腕。萧茉腕间缎带如天女散花一般在雪间婆娑,卷出阵阵迷幻色彩,将那人剑锋一带,偏离了方向。那人右臂一收,剑扫萧茉腰间,萧茉的鹅黄锦缎疾旋而出,缠向那人右手。那人右臂一收,左袖激扬,暗器挟腥风直射她面门,萧茉飞身而起,双袖一卷,锦缎尽射向扑面而来的暗器。四道绚丽彩痕呼啸而去,将那暗器狂扫飞回,那人一时不及闪避,被一枚暗器打中右臂,飞跌出去。萧茉一撤锦缎,正要跃上前去,忽觉肩头钻心一痛,只见那人趁她不备,已将最后一枚飞镖反手射出,正中萧茉肩头。萧茉心头一怒,正扬袖出招,却只觉眉间一阵酸楚,头晕目眩。那人见她招式一迟,已从地上飞跃而起,一个闪身,便远远掠向山下而去。
      萧茉勉强追了几步,那眉眼间的眩晕愈加明显,看着地上积雪间斑斑血迹,渐渐幻化作无数血色蝴蝶,上下飞舞……
      * * *

      无尽的黑暗与幽深……她在没有边际的天空中飞翔,却看不到一丝光亮。那个人间,与她的距离很远很远,远到令她只要稍稍一低眸,就觉得自己会笔直下坠,然后,万劫不复。
      头脑渐渐清醒,手足却还是动不了。她用尽全力微微睁开双眼,视线尚未清晰,却只听一个寒冷的声音焦急道:“别动别动!”
      她努力使自己镇定,朦胧中,只见一个青衫少年正扶着她裸露的双肩,以一双透亮无瑕的眼睛好奇地注视她。
      “啊!”两人几乎同时叫了出来。
      萧茉拼命想要坐起,却被他一把按住,她不禁挣扎道:“你要做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啊!”少年吃惊道,“你这样乱动,死掉的话,我可不管。还有啊,别弄坏我的银针!”
      “银针?”萧茉怔怔低头,却见自己双肩穴位上果然插着几枚细亮的银针。
      少年不屑道:“你看看吧,要不是我把你背回来,你早就冻死在雪地里了。”
      萧茉环顾四周,只见自己正躺在一个幽暗山洞中,洞外夜色浓重,已是夜半时分,而那漫天大雪,正纷纷扬扬下个不止。
      萧茉打量那一脸傲气的少年,道:“那你又是什么人?”
      少年坐在她对面,笑盈盈道:“你不先说自己,倒问起我来了?不过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被碧霄宫主赶出来的吧?”
      “胡说!”萧茉脱口而出,“我是自己走的!总有一天我会把那神珠带回天上人间。”
      少年惊讶道:“天上人间萧家?”
      萧茉看他一眼,扭过头道:“何必这样惊讶?”
      少年一本正经道:“你对任何一人说出天上人间,都是这样的反应。你难道不知你家的名声?”
      萧茉扬眉道:“你是说我萧家被人看不起吗?”
      少年一笑道:“不敢不敢,有的话么,是不需要讲的很清楚的。”
      “你!”萧茉为之气愤,身子一动,却觉肩头酸痛难忍,不禁伸手便想去拔掉那几枚银针。少年断喝一声道:“说了不听,岂不找死?!”话音未落,只见他右袖微微一动,萧茉还没看见他出手,已觉手腕一麻,再一看时,两枚银针又插在她双腕穴道之处。
      “你究竟要做什么?!”萧茉注视那忽然变得严厉的少年,愕然道。
      少年却俯身过来,只顾关心她双肩银针,表情专注,忽而抬头笑容一展道:“好了好了,你再这样待上五天,便可无事。要不然,那飞镖之伤尚不严重,而碧霄宫主以银线传来的内力,你恐怕是承受不了的。”
      萧茉心头一震,不由道:“以你这小小银针,就能化去她的内力?”
      少年双眉一蹙道:“亏你还是天上人间的,怎连我的功力都不曾知道?”
      萧茉错愕道:“我只知道碧霄宫主的名声,却没听说这里还有你这样一个……”
      “无知无知!”少年喟叹道,“你要明白,这世上万物必有相生相克之处,碧霄宫主银线虽也有几分厉害,可却唯一奈何不了我的银针。不过看你年纪甚小,我便不怪罪于你了。也是因我常年隐居于此,所以现今江湖上,居然都不记得我了。”
      萧茉边听他说话语气渐渐沉重,边不住打量他那看似不过十七八岁的面容,末了才迟疑道:“你……你难道比我大上许多?”
      少年敛容正色道:“胡言乱语,我自幼年起便居住于此,眼看着碧霄宫兴起。你才几岁,怎能与我相比?”
      “啊?!”萧茉心寒,讷讷道,“碧霄宫,不是已经崛起江湖近百年了么?”
      少年忽而一笑,点头道:“正是啊,山间岁月匆匆,我都快要忘记自己的年纪了。小娃娃,幸亏你的提醒,多谢多谢。”说罢,也不顾萧茉惊恐万分的样子,站起身来,走到山洞口,又回头微笑道,“娃娃,你就留在这里养伤,千万不要出去。明天晚上,我再来看你。”
      萧茉一时之间望着他的笑容,居然无法言语,只觉心生寒冷。眼看他走进飞舞的大雪之中,渐渐消失不见……
      * * *

      此后的几天里,那青衫少年果然如他所说,每到晚上就会出现在夜幕中。萧茉总爱用好奇的目光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却丝毫不见反感,总是笑盈盈的。只有在以银针疗伤之时,才会收敛了笑容,变得沉静如水,在那时看去,少年竟真如他自己所言的那样,似乎已经度过了无数岁月,显不出任何感情。
      “该怎么称呼你呢?”萧茉抱着膝,看他将一枚枚银针小心翼翼收入玉盒中。
      少年没有抬头,淡淡道:“难道你不应该尊称我一声前辈吗?”
      “可是……”萧茉始终有点难以开口。
      他将温润的玉盒收进怀里,同样好奇地看她,忽然道:“天籁山景色如何?”
      萧茉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脑海中想到了天籁山,就想起了那些她不愿意碰触的心事,一时低落下来,垂着眼道:“景色再美,又有什么意思?”
      少年开怀道:“果然如我所想,应该是个很温暖很美丽的地方。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待在萧家?”
      萧茉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缓缓站起身,走到洞口,道:“因为我要找我希望得到的东西。”
      “哦?说给我听听。”少年微笑着道。
      她回头看着他纯净的眼,忽然想起那竹林里,同样清澈的目光。可是萧然的眼里,似乎永远都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负累,即使是偶尔微笑的时候,都有一直挥之不散的阴郁。想到此,她的心就像是被狠狠踩在脚底一般,猛地痛了起来。
      “怎么不说话了?你找的莫非就是定颜神珠?”少年站起身,不经意地道,“不过是一个珠子罢了,值得这样辛苦么?”
      萧茉忽而展颜一笑,伸开双臂,任山上的夜风吹动她身上长长缎带,认真道:“只因为我喜欢的人,想要得到它。如果我能拿到珠子,他一定会很开心很开心。那样的话,我想寻找的,也许就可以得到了。”
      少年带着笑意,看她那几道亮丽缎带不住飘舞,道:“小娃娃,你的心思,到底有几岁了呢?”
      萧茉笑容不减,微微跑了几步,旋身道:“前辈爷爷,我不会想你的这个问题,什么最快乐,我就会想什么。可惜你已经不再年轻,是不会明白的。”
      少年不禁失笑,却又看着她的欢快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 * *

      天色微明的时候,少年没有惊动睡着的萧茉,轻轻起身,走出了山洞。
      山间的积雪在渐渐融化,踩在上面,发出微小的声音。空气依旧寒冷,他深吸一口气,双袖一展,轻如蝶翼一般掠上高峰断崖之间,转眼失去了踪迹。
      而此时,山洞门口的萧茉追上几步,却已看不到他的影子。可是她想,翻过了这个山头,应该就是他的栖身之地了罢?她终于按捺不住,沿着他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山路迢迢,她冒着严寒翻过山头,却见群山苍茫,云雾缭绕,丝毫不见人烟。萧茉站在高崖之上,不由有种诡异寒彻的心思油然而生,那每至夜晚才出现的少年,该不会并非人类吧?正忐忑不安之时,忽听身后一声断喝,才刚回头,已有一道剑影自空中飞刺而来,直取她右目。
      萧茉平地掠起,双足一点剑身,借力飞纵出去。那长剑盘旋而回,一个中年男子自山坡上飞掠而下,宽袖一卷,将长剑收回手中。萧茉缎带一送,笔直如箭一般飞射男子心口。男子冷笑一声,长剑疾颤,陡然间光亮暴炽,剑气冲天,似游龙般袭向萧茉。萧茉彩缎飞舞,黄、黛两道缎带将自己紧紧护住,红、绿两道缎带一左一右射出,于半空中又忽地纠结成一道旋风,激缠向那道剑气。男子长剑来势不减,猛然横扫一道暗银弧线,一股刚强之力卷起满地残雪扑向萧茉的缎带。萧茉缎带与那股力量猛一相撞,两人各自感到真气一乱,那男子忽地一声长啸,只听得群山震响,自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的回音。萧茉人在半空疾掠后退,却听得身后风声暴起,不及回头,又一拧身上纵,堪堪闪过一道刀光的攻势。此时自那陡峭山崖间,竟飞掠出十几人来,其中还包括那日在山路上突袭她的男子。萧茉心头一惊,纵身跃上半山岩石,大声道:“为什么杀我?!”
      那中年男子正是邵重山,见同伴已到,不禁面露喜色,一扬长剑道:“只要是天上人间的,统统都该下地狱!”
      “我根本不认识你们!”萧茉的缎带在风中猎猎生姿,大声道。
      “你不认识我们?!”自山下疾掠而来的凌佩儿怒道,“死在你们萧家人手里的人,还不多吗?!”
      “萧茉!你听着,我是卢家庄的乔扬,忍辱至今,就是要为我们老庄主报仇!”一个高大汉子冲上前道。
      “卢家庄?”萧茉愕然道,“卢老庄主去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冷笑叫骂。乔扬更是震怒道:“你还敢装糊涂?难道不是你们为了抢一颗神珠就把卢家庄给铲平了吗?!”
      “你胡说!”萧茉的脸色顿时变得雪白,那原先一直天真无邪的双眼,忽然间深深寒冷了起来,使得她的烂漫神情,完全变为了凄厉的样子。长发在风中披散开来,连那四道缎带,也似乎覆上了层层严霜。
      “乔兄小心!”乔扬身后的柳退禅忙一拉他,低声道,“此女甚为怪异,不要为她表面天真所迷惑。”
      萧茉慢慢盯着众人,每一个被她目光扫视的人,都觉全身一阵寒冷,竟似被冰刀刺穿一般。
      “那神珠,分明是卢庄主送给我们的。”她的声音在童稚中夹杂了冰雪气息,“你们说的,全是假话。天上人间,是最神奇最美丽的地方,是你们嫉妒了吧?还是你们曾经被我爹爹教训过,所以才来中伤我们?”
      凌佩儿杏眼圆睁道:“可真是个疯女子!江湖上谁不知晓你们萧家的臭名?前些日子我师姐商月儿又死在你们手下?你作何解释?”
      “为什么不肯给我们神珠?”萧茉忽然震怒起来,“是你们小气,才会让我爹爹那样为难!”
      “妖女!不要再乱找借口,今日我们联手,一定要血债血偿!”邵重山一声断喝,飞身直扑萧茉。
      萧茉全身雪白衣衫忽然激扬起来,如飞天一般直冲云霄,双袖横扫邵重山腰间。邵重山身形一闪,其后的殷玉渊一剑袭来,直取萧茉咽喉。萧茉飞身闪开,双足一点剑尖,在翻身之际鹅黄缎带陡然暴长,发出金色光焰,直卷向殷玉渊双臂。凌佩儿见状双手一扬,自红袖中射出两道铁索,一左一右缠向萧茉双足。萧茉黛色缎带朝下一卷,正缠住两道铁索,双方均向后发力,铁索与缎带拉至笔直。乔扬与柳退禅趁势一齐出手,一刀一棍,同时向萧茉头顶斫下。正在此时,只听一声惨叫自后传来,乔柳二人不禁回头一望,竟见凌佩儿已经仰天倒下,眉间一缕细如丝线的鲜血正喷上半空,眼见她只挣了一挣,便再无声息。
      “凌姑娘!”邵重山急忙冲上前查看,忽听身后一道疾风啸叫而至,立即翻身上纵,还未待他看清身后情形,又一缕银光扑面而来,他长剑飞转,以剑身护住面部,却听“铮”的一声,那道银光竟在瞬间刺透剑身,一下刺进邵重山右目。邵重山惨叫一声,倒地翻滚不止。乔扬与柳退禅跃来搀扶,剩下几人面面相觑。殷玉渊护住众人,见萧茉仍站在高石上不动,便厉声道:“妖女!你又使得什么妖术?!”
      萧茉抿唇道:“不是我。”
      “若不是你下此毒手,还能有谁?!”“刚才还装什么天真,现在居然不打自招!”“正是,你们萧家又添上新仇了!”众人靠拢在一起,逐渐向她逼近。
      “再往前一步,死的便不是一个了。”忽然间一个声音自风中缓缓传来。众人脚步为之一顿,萧茉讶然顺音望去,只见对面山中青衫一扬,那少年如天上之人飘然而至,眉目俊秀,神情款款。
      “前辈爷爷?!”萧茉脱口而出。
      少年一撩衣衫,栖身落坐于悬崖间的古树上,打量众人道:“是谁允许你们上山来胡闹?”
      邵重山忍痛抬头道:“你是萧家何人?”
      少年喟然道:“真是有眼无珠,看来要你一只眼睛算是便宜了你。你可曾见过萧家有我这等人物?”
      “休得装神弄鬼!”乔扬正色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救这个妖女?”
      少年以手支颐,微笑道:“她是我救过的,谁要想杀她,就先得问过我才行。若是我不同意,就休想动她一分一毫。现今你们擅自动手,我杀一人,伤一人,可算残忍?知趣的话,就趁我心情尚好之时赶紧下山,否则若我一时不快,恐怕没人能走开一步。”他言语间杀气凛人,却仍是面带笑容,悠然自得。萧茉听他这般说话,心里不免忐忑。众人听了更不禁心中暗寒,殷玉渊转念一想,扬眉道:“我知道你是何人了,想必你定是那碧霄宫的属下!”
      少年笑道:“这位后生,江湖上人人皆知碧霄宫尽是女子。你倒来说说,我是男是女?”
      “你!……”殷玉渊怒道,“小爷没空与你斗嘴!不管你是何人,今天你与我们作对,便是得罪江湖正道人士了!我看你以后如何立足!”
      “我都在此山中隐居几十年,又何必去江湖立足?”少年一指群山,神态潇洒道,“闲言少说,你们走还是不走?”
      乔扬一拔钢刀意欲上前,却被柳退禅拦下。柳退禅与殷玉渊交换一下眼色,向少年道:“既然阁下要护住这个妖女,又不理会我等劝解,倒也该留下个名号,免得行为委琐!”
      少年倚着崖壁,朗然一笑,道:“好说好说,在下百里针。各位的名号么,我倒也不需要知晓了。”
      “百里针?”殷玉渊一震道,“你与百里宫主是何关系?刚才怎么又否认自己是碧霄宫人?”
      百里针皱眉道:“小小年纪如此罗嗦!我姓百里就非得是碧霄宫人不成?”说罢,右袖微微一扬,只见一缕银光疾射而出。殷玉渊飞身疾闪,那银光却似早已预料到他的退路一般,忽然转了方向,自侧猛地一旋,刺入殷玉渊后背。殷玉渊只觉一阵阴寒蓦地贯穿全身,一时双足发软,竟跪倒在地。众人大惊失色,百里针却笑道:“后辈不必如此跪拜。”又一抬右手,只见那道银光忽地自殷玉渊背后急速射回,还未回到百里针手中,便被他以手指轻轻一弹,飞射在岩石上。萧茉抬头一看,原来是一枚细细银针。
      其余几人此时纷纷望向邵重山,邵重山面色发白,挣扎着狠狠瞪了百里针与萧茉一眼,哑声道:“好!今日算是讨教了,来日必定拜访!”说罢,用力一挥右手,踉跄走向山下。众人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搀扶着殷玉渊尾随而去。
      * * *

      百里针见众人远去,才施然而下,落于萧茉面前,叹道:“小茉儿,叫你不要轻易出来,现在可知道害怕了?”
      萧茉飞身跃下,雪衣飞舞,缎带飘洒,宛若坠入凡间的精灵。
      “我不懂害怕,只是想看看你住在哪里。”她好奇着道。
      百里针负手道:“我住的地方,你还是不去为好。”
      “为什么?”她睁大双眼。
      他不禁笑了笑道:“我都那么老了,你说我住的地方,会是你喜欢的样子吗?”
      萧茉反复看他,忽然不悦道:“你一定是在骗我。我不相信你会有一百岁了。”
      百里针微微一笑,道:“你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人可以永远保持年轻的样子吗?”说着便自己向前走去。
      萧茉忙追上去道:“那你既然也姓百里,为什么不是碧霄宫的人?”
      “天下那么多姓萧的,莫非全是天上人间的部下?”百里针漫声应道。
      “那你又为何一人住在碧落峰?你就不怕那位宫主?”萧茉赶上他的脚步,伴在他身边道。
      百里针看了看她道:“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吗?我的银针是专门克制宫主银线的,怕她做什么?至于我为什么一人住在这里……那是因为先父与碧霄宫有些渊源,我自出生起便在这里了。小孩子,你还有多少问题?”
      萧茉一时无语,叹道:“怎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江湖上曾经有你这样一位高手呢?”
      百里针想了一想,道:“只怕我出名的时候,你爹娘都不知道在哪里呢!”他停了一停,又道,“啊,对了,以后若是我高兴的时候,说不定会告诉你,为什么我这些年来一直不曾下山。不过,你可要乖乖听话。”
      * * *

      夜幕降临后,洞外风声又起。萧茉坐在角落只觉寒冷,便自己去点燃了洞中火堆,却见百里针看了看篝火,眼神一敛,立刻起身到了洞口,迎寒风而立。
      “前辈怎么不怕冷?”萧茉诧异道。
      百里针平静道:“习惯而已。”他不待萧茉追问,紧接着道,“再过几天,你就完全恢复,可以下山了。”
      萧茉闻言却并未欢快,只点了点头,拨弄着火堆。
      “怎么你不开心吗?”百里针望着她道。
      萧茉低下头,微微一笑,道:“我不知道上哪里去。”
      “你不是说,一直在寻找想要的东西?”百里针道。
      萧茉心绪一沉,却又展颜灿烂道:“那是我这一生,永远得不到的。”
      百里针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萧茉用手指绾着彩缎,紧紧地、死死地,缠在自己皓腕上,低声道:“你不会明白。我也不会让别人明白。”
      百里针似是轻叹一声,道:“小茉,你只为了那个人而活?”
      萧茉听他这话,只觉被人猛击一拳,各种酸楚疼痛滋味一一涌来,强忍住悲声道:“等我找到了所想要的东西,就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刻。为谁而活,又有多大关系?”
      “可是你刚才还说,你是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那样的话,岂非一生都不快乐?”他不解道。
      萧茉怔怔道:“可是,我一直在寻找。寻找的过程,也是一种快乐吧。”
      他低头一笑,眼波清寒,缓缓道:“人世苍茫,我们何尝不都是一直在寻找永远找不到的东西呢?”
      “那你也有寻找的东西?”萧茉出神道。
      他沉吟片刻,忽然又露出笑容道:“我在寻找的,就是快乐。”
      “快乐有什么好寻找的?我觉得你过得很自由,很潇洒。”萧茉疑惑道。
      百里针静静转过身,面对着月下皓然雪地,道:“忘记告诉你了,我这么多年一直久居于此冰冷之地,是因为,只有在这样的环境,才不会死去。”
      冰冷的山风卷进山洞,火苗跃动不已。
      萧茉有些难以置信,良久才道:“怎么可能?”
      百里针背靠在洞壁,悠然站在风中,清俊的面容一半被月色笼着,一半沉浸在黑暗里,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欢快:“所以说你年纪小,不懂事。我练的内力,其实是一种毒药似的心法,越是高深,越是阴冷。一旦停止就会死去,只能永远不断修炼。所以我无法承受一点点的温暖,包括你点的篝火。只有在这里,才能够让我生存,若是下到半山,只怕也活不了多久吧……”
      萧茉缓缓站起,忽然用力扑灭了篝火,山洞里顿时黑暗了下来,只有外面的月光,清冷而又凄寒地斜斜流淌进来。
      “你,你说的都是真的?”她轻声道。
      百里针静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道:“小茉啊,为什么我说什么,你都相信呢?”
      “你?!”萧茉失声道,“你果然在骗我玩?!”
      百里针不禁大笑,走上前轻轻一摸萧茉的长发,道:“我还有一个更为悲惨的故事,你要不要听?”
      * * *

      阳光淡淡拂过山冈,萧茉坐在岩石上,眺望远方。
      百里针俯身道:“小茉,你在想家吗?”
      萧茉摇了摇头。
      “那你不准备回去了?”他笑了笑,坐到她身边道。
      萧茉幽幽道:“我现在还不想回天上人间。”
      百里针看她白皙脸颊在阳光下显出几分憔悴,迟疑道:“可是……你不能在这里住一辈子。”
      萧茉微微失落,抬眼看他,道:“我打算明天一早就下山。”
      “明天?”百里针沉吟道,“那样的话,我大概不能送你走了。”
      “你难道还会有什么事?”萧茉不禁道。
      百里针笑道:“你觉得我天天在闲逛吧?可明天是我练功的日子,要是不闭关的话,我是会死掉的。”
      萧茉不悦道:“说谎!你到底哪句话才是真的?”
      百里针拍拍她的肩,站起身道:“这个问题,留给你慢慢想吧。”
      * * *

      那个夜晚,萧茉一个人来到那日遭到众人袭击的地方,飞身上跃,坐在当时百里针坐的古树上。悬崖上的风,还是很冷的,卷起她的衣裙与彩缎乱舞不止。她看着满天星光,觉得一阵凄楚。
      于是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竹哨,对着幽深的高山,轻轻吹了起来。
      细小的声音在寒风中盘旋徘徊,带着天籁山竹林里永恒不散的水雾,她闭上眼,泪水缓缓落下。
      忽觉风声有异,她忙一睁眼,正要跃离古树,却见月华清寒,青影飘然,百里针自高崖后飞掠而至,轻轻落地,抬头望着她道:“小茉,你坐那么高,岂不危险?”
      萧茉怕被他看见脸上泪痕,也不看他,只是扭过脸道:“你不是说要开始闭关了吗?”
      百里针喟然道:“你不会是在生气吧?”
      萧茉转念一想,自己也觉得可笑,不禁道:“我为什么会生气?”
      百里针却一撩青衫,掠至她旁边岩石上坐下,看她一眼,故作惊讶道:“原来你是怕被我看见在掉眼泪?”
      萧茉心里不知怎么就恼怒了起来,也不说话,身形一动刚要跃下,却被他一把拉住。
      “别哭别哭,”他自怀里取出一件东西,递到她面前,笑盈盈道,“爷爷最怕看见你们小女孩子流眼泪了,送你一份礼物吧。”
      萧茉动弹不得,只得看了一眼他递过来的东西,原来正是他平日收藏银针的玉盒。
      “你把这个送我做什么?我又不会疗伤。”她负气道。
      百里针握住她的手,将玉盒塞给她道:“你看看就知。”
      萧茉只觉他的手竟是冰冷如雪一般,不禁微微一颤,迟疑着打开了玉盒。
      澄澈似水的玉盒中,并非是他的银针,而是一颗闪耀着流丽光彩的宝珠。那珠子在月下灼灼生姿,有蓝之幽雅,绿之春意,紫之寂静,白之清冷。各种光华氤氲交融,好似将珠子笼在一袭若有若无的梦境中。
      “这……”萧茉心头一震,慌忙抬头,百里针却已不在她身边。她紧紧握着玉盒,抬头远望,只见月光似梦,百里针不知何时已飞身而上,站在了高崖边,静静望着天际浮云。
      萧茉掠到他身旁,怔道:“前辈……这珠子,莫非就是定颜神珠?”
      他青衫飞扬,转身笑着道:“孩子还不算太笨。”
      萧茉呼吸一止,道:“你去了碧霄宫?”
      百里针负手望向碧霄宫的方向,道:“不然我难道还自己造一颗出来?小茉儿,你真是个害人精,令得我与宫主数十年来的平衡化为乌有。自日落交手到方才结束,恐怕没有三百招,也少不到哪里去吧。”
      “前辈爷爷,你有没有受伤?!”萧茉惊道。
      “受伤?当然没有。”百里针转身过来,以冰冷的手指点了点她的额间,道,“娃娃,现在你的心愿已经实现一半,可不要再哭了。我能做的,只有这个,剩下的另外一半得看你自己的造化,或者说,要看那个男孩子领不领你的情。你说对不对?”
      萧茉捧着那温润玉盒,心内唯觉酸涩,道:“前辈爷爷,你得罪了碧霄宫主,以后怎么在这里生活?”
      百里针注视她还带着泪光的双眼,道:“不要担心,宫主不会伤害我。因为,我是她的弟弟。”
      “弟弟?!”萧茉失色道,“那为什么你们不合?”
      百里针叹息道:“因为她嫉妒我的内力比她的高深,就把我赶了出来。可是她始终是赢不了我的。”
      萧茉一时发呆,忽然道:“我还以为宫主是个年轻美貌的少女,这样一说,她,她岂非已经一百多岁了?!”
      “正是呢,”百里针忍不住笑道,“所以她都不敢被外人看见面容,哪有我这样英俊潇洒?”
      萧茉看他笑意朗然,不由思绪复杂,慢慢走到崖边。此时一轮明月正在当空,似乎伸手便可触及。
      百里针道:“小茉儿,你莫不是又想着要那天上月亮吧?那个我可取不来给你。”
      萧茉淡淡一笑,回头道:“明天我真的要走了,可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到底对我说过几句真话。”
      他怔了怔,道:“真话假话,有那么重要?开心就好。”
      “你这样说来,难道全是在骗着我玩了?”她却并未生气,只是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百里针走上前来,摸摸她的双髻,道:“很多事情,我们没有必要去知道得清清楚楚,就像当日你自己所说,寻找的过程,也是一种快乐。就比如我,若天天认真想着自己的命运,怕是早就活不下去了。”
      萧茉想要开口追问,他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暖暖笑道:“你先别问,留个问题给你吧。现在一别,我是再没机会前去找你。等你下次愿意再来碧落峰的时候,若能猜出我对你说过的,到底哪一句才是真话,我便答应你一个条件,这样可有意思?”说罢,也不等她回答,便一撩青衫,掠向对面山峰。
      “前辈!”萧茉急跑几步,追到悬崖边,迎风高声道,“我一定会回来的!你可不要再骗我!”
      百里针的身影已经渐渐远去,恰如掠向那天上明月一般,只听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亮欢悦,在山谷中飘扬开来:“好孩子,记得可别来得太迟,不然也许就只能到我坟前祭奠一场了……”
      * * *

      次日天色阴暗,萧茉背负着包裹踏上了下山的路。
      碧落峰一片寂静,惟有踩于残雪上发出的细琐声。她一路独行许久,却忽然隐隐听得下方传来阵阵马蹄声。她轻身掠上树梢,竟见山脚处尘土四扬,众多江湖中人正聚集而来,为首的正是乔扬。料是那日被百里针赶走之后,不甘失败,便又守在山下,等着她自投罗网。
      萧茉将身后包裹紧紧束住,正想硬闯下去,却忽觉身后一寒,飒地回头,只见一道雪白云袖直卷向她腰间。她飞速掠向一旁,长袖一扬,手腕一翻,一把抓住那云袖,盯着那栖身于树顶的白衣女子,道:“又是你?!”
      那女子正是当日在碧霄宫与她交手之人。萧茉心里一动,料想她定是知道百里针已将神珠送给了她,便来夺回,却不料那女子淡淡道:“跟我走。”
      萧茉微讶,女子云袖一收,慵然回身,顾自掠向后山,道:“那些无聊之人,何必与他们费事?我若要夺你神珠,早就动手了。”
      “你果然知道神珠在我这里?”萧茉不禁紧紧跟随道。
      女子并未回应,带着她沿山间小路兜转而下。过不多时,已接近平地,此处山峦层叠,旷野茫茫,却不见一个人影。
      “你从这里走,他们找不到。”女子站在山坡上,雪裙袅袅,宛若飞仙。
      “为什么帮我?”萧茉迟疑道。
      女子难得淡淡一笑,那笑容竟与百里针有几分相似之处,道:“我只是受人所托。”
      萧茉略一沉吟,忽然道:“难道你是前辈的姐姐?”话一出口,又自言道,“可是你并不是碧霄宫主……”
      女子疑惑道:“姐姐?碧霄宫主?”
      “先不管这些了,”萧茉急切道,“那碧霄宫主会不会追来?”
      女子略一思索,喟叹道:“我明白了,又是他那天花乱坠似的的故事骗了你。只是我希望你不要生气,他实是太过孤单,才总爱编造许多真真假假的故事。我任务已完,不再多言了,就此别过。”说罢,缓步返向峰上。
      萧茉一时间思绪繁杂,目送她飘然隐入林中,末了才惊醒道:“莫非,他就是……”
      女子似是轻声笑了笑,身形轻掠,跃过山峦,消失在云雾中。
      萧茉呆呆站在旷野之中,回望那起伏的群山,幽深的丛林,还有那终年冰雪的碧落峰顶,忽而一阵风过,拂乱长发,好似被他轻触过一般。只是千山万壑沉默无语,再不见他飘然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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