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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远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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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远别
一声马嘶,银铃勒住缰绳,看远方长路漫漫,落叶簌簌。
“洛公子!”前方尘土飞扬,一列马队疾驰而来,为首的乔扬大声道。银铃身后的蓝袍少年正凝神思索,闻声抬头,目光为之一收,表情却还是淡定从容。
乔扬急急勒马跃下,双足一落于地,纹丝不动。
少年看了看众人,喟叹道:“你们莫非真去了碧落峰?”
乔扬脸色一变,道:“公子怎么知道?”
少年用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指着他身后人马道:“少了三人,剩下几人还负了伤……若非贸然上了碧落峰,怎会损失如此?”
柳退禅赧然道:“公子所言极是。我们一心想要杀了萧茉,便追踪她上了碧落峰。只可惜……”
少年截道:“邵重山、殷玉渊、凌佩儿,三人居然全都遇难?”
“不,只有凌姑娘她被一个叫百里针的少年给杀了!”乔扬愤愤道,“邵大哥和殷少侠都伤得不轻,我们就把他们先安置在别处休养。”
“百里针?”少年剑眉一扬,沉吟道,“并未听说过这号人物。慕姑娘可曾听说?”
银铃摇头道:“我只知道百里为碧霄宫主历来的姓氏。如今这位宫主,却从未显出名字,更别说容貌了。”
乔扬道:“更可恨的是,我们在山下守了多日,想等那萧茉下山后再将她抓了,没想到等到现在也不见人影,我们只好来找洛公子了。”
银铃不禁道:“你们还打算继续?”
柳退禅一笑道:“这个还要请公子安排。不过若能将萧茉抓到手里,可真是一颗好棋子。”
银铃看了看少年,少年微一沉吟,道:“传令下去,令总管章化鹏急速前往碧落峰!”
* * *
“少主!”辛昊龙掉转马头,返身回来道,“转过这一山头,便是碧落峰了。”
萧苇抬目凝望,却见远处山道尘烟四扬,依稀可见黑压压一片人马也正朝碧落峰方向飞驰而去。他皱眉道:“此处平日人迹罕至,怎会有如此多江湖中人现身?”
辛昊龙一扬手,那追随于后的天灭死士中立即有一人策马奔上前,道:“禀告少主,根据探子回报,无痕堡的章化鹏最近带人在附近盘桓,刚才那一队人马,料想就是他们。”
萧苇便冷笑道,“章化鹏?不就是洛云的手下么?洛云不过才出道几年,还不是靠着他死去父亲的威风,才在江湖上得以立足。”
辛昊龙沉吟道:“如今这群人赶来此处,不知道是有何计谋?”
那死士道:“莫非小姐果然到了这里?”
萧苇听言,不禁微微出神,却忽见对面山间白影一闪,转眼间已有一女子掠至半山松柏之上。山风微拂,青松轻摇,女子足尖点于树顶,轻盈如蝶。
萧苇凝神望向女子道:“你也是洛云手下不成?”
女子却并不回答,双手合十,指若兰花,款款道:“传宫主口谕,萧茉现正在碧落峰下,请你们急速赶至,将她带回天上人间。”
“宫主?”萧苇愕然道,“可是碧落宫主派你前来?我妹妹她怎么样了?”
女子微笑道:“话已传毕,若要见萧茉,便要快马加鞭了。”话音未落,只见她右足一点树枝,还没等萧苇追问,已如雪花一般飘逝风中。
“碧落宫主……小茉居然真去找了她?!”萧苇望着那隐没于山野间的雪衣背影,喃喃道,忽又一回神,断然道,“全力赶往碧落峰!”
* * *
萧茉的手还紧紧攥着那藏有“定颜神珠”的包裹,四周寂静得只剩远处空谷间的鸟鸣,在微冷的山风中声声泣血。
这里的空气,比起山巅是温暖了不少,路边还隐隐有未曾凋落的野花浅淡生姿。她不禁回望那此刻已离她及其遥远的积雪山顶,却惟见碧落苍穹下,白雪皑皑,沉寂如斯。
那个总是爱开玩笑的,时而天真时而古朴,似乎永远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他说他一生也无法离开冰天雪地,那么他可曾看见过这小小的,甚为平凡的路边野花?还是会,独自站于高山之顶,遥望这不能触及的人间?
——你的那些奇怪的故事,惊人的身世,究竟哪一句是真的?
她又想起当日她离开天籁山的夜晚,四季如春的天籁山在夏夜幻境里浮动光影,似乎还不曾远去,而现今她又离开了永覆冰雪的碧落峰。她想为萧然找的神珠,终于得到了,可却是别人赠与的,而她自己所想寻找的梦呢?
这样想着,不觉一分分低落了,她走前几步,慢慢坐在路边,解开包裹,小心翼翼地取出了百里针所送的玉盒,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再度打开了盒子。
光华幻彩四溢而出,琉璃般的神珠在阳光照耀下更显晶莹,竟好似正以万般好奇的目光打量这陌生的世间,要竭尽全力将天地间的美好尽收眼底,连原本熙和的阳光都被它那夺目的光魄摄取了精华,无法比及。
萧茉注视着这奇异的景象,心绪起伏,全然不知身后已有数双窥探的眼睛闪现。
* * *
“咻”的一声,一条铁索破空而来,惊破萧茉沉浸的美梦。萧茉失色而退,手中玉盒却已被铁索牢牢缠住,那执索老者自树林间飞身而出,手腕一扯,萧茉奋力护住玉盒,却听背后风声有异,急一闪肩,一道掌风擦身而过,落于对面枯树上,将那大树拦腰打断。
萧茉感到一股炽热之力正自铁索上绵延传来,如巨浪一般冲击着她的心肺,她右手紧握玉盒,左袖激扬,两道彩缎飞快缠上铁索,直冲对方心房而去。老者右肩一沉,手上发力,将那铁索重重一扣,把萧茉硬生生拉得站立不稳,直向前扑倒。此时自后而来的数人已全部跃出树林,刀剑齐出,瞬间围住了萧茉。
萧茉的右半身已经被老者那刚猛内力撞击得渐渐麻痹,却仍竭尽全力护着玉盒,猛地双目一闭,左手平推至心口,掌心朝天,指尖微颤,似是将全身的精力都集中起来,脸色愈加苍白。众人眼见得她那自肩后飘下的彩缎缓缓拂动,忽而尽数飞起,如彩蝶一般飞快跃舞,将她周身环绕其中。方才想要偷袭萧茉的男子双眉一皱,还欲出手,却刚一靠近她的身边便觉一阵寒风扑面而来,使他如坠冰窟,慌忙后退道:“这妖女使得什么招数?”
老者此时也察觉冰寒之气正自缠住铁索的彩缎内慢慢迫近自己,不禁稳住内力,哼道:“素闻天上人间招数狠毒,连这个小丫头都学会了‘修罗心法’。不过看她也不能坚持多久,到时她自会力竭而亡!”
男子点头称是,自怀里取出号角,跃上树顶,呜呜吹响。那号角声穿破旷野寂静,在碧落峰下萦绕出阵阵回响,震荡天地。
柳退禅在远处听得号角声,喜道:“看来章总管他们已经得手,公子部署果然有效。”
洛云却微微一笑,向兀自在一边沉默着的银铃道:“慕姑娘,为何你一直闷闷不乐?”
银铃听他一问,心内一乱,只道:“洛公子怎会知道我心中想法?”
洛云笑道:“你心里是藏不住事情的,我说的可对?”说罢,向乔扬等人道:“在下早已放出风声,说是在碧落峰下发现了萧茉踪迹,想必萧家的人已经赶往此处,我们可趁势将他们一网打尽。不过,恐怕也是一场血战了。”
“洛公子无需担心!”乔扬率先道。
“如今章前辈已经抓住萧茉,即使是萧家的人到了,也要投鼠忌器。”柳退禅接道。众人也均是跃跃欲试,齐声道:“只等公子下令出发。”
洛云欣然道:“那我们便去会一会这天上人间。”顿了顿,又向慕银铃道,“慕姑娘,你留在此处,自会有你熟悉的人来找你,便不会不高兴了。”说完,率领众人策马而去。
银铃眼见尘土飞扬远去,却不知洛云所说的熟悉之人到底是谁,只得一人留在此地,等待未知的命运。
* * *
萧苇此时正率领属下全力赶往碧落峰,忽然间山道上啸声顿起,紧接着便是一阵暴雨般的箭阵从山道两边的山崖间飞射而下,直向天灭死士射去。
萧苇耳听啸声不绝,纵身出剑,如一道白光般飞刺向半山间传来啸声的岩石背后。剑尖才一触及石后之人,只觉一股罡风自他剑尖蔓延而上,卷乱他的衣袂。萧苇手腕一转,剑势迅猛,划出数道弧光,将那人全身笼于其中。那人抽刀格剑,耀亮阴暗山崖,竟自寒风中散发出阵阵暖意,与萧苇的冰冷剑气相互撞击之下,灼出一连串火星。萧苇不由被震得倒退一步,立即挺身而立,以剑护心,看着对方冷笑道:“想不到,向来自命清高的明珠山庄庄主也学会了偷袭。”
那人须发花白,不怒而威,正是弃庄而走的狄诚,此时他望见铁骑风云首领沈四已经率领众人与天灭死士厮杀不已,个个拼尽全力,便大笑道:“对付你这等阴险小人,还需要光明正大不成?””
萧苇眉间怒色一闪而过,剑挽狂花攻向狄诚。恰在此时自他身后呼啸飞来一支冷箭,夹带着凄厉,似要将他死死钉在悬崖之上。辛昊龙身形一纵,袖中飞出一枚银镖,银镖撞至箭尾,却听得“嗤”的一声,那箭忽然爆裂开来,箭头掉转方向直刺辛昊龙。萧苇见状刚一返身,却被狄诚的明珠刀截住去路。
萧苇握剑之掌陡然一紧,只见一缕淡金之色自剑身迅速蔓延开来,愈来愈浓的金色逐渐沁染出道道光晕,斜斜绾出一朵震颤的剑花,急速飞向狄诚眉间。狄诚俯身一闪,宝刀倒转,横截住那道光环。正在这时,却听得山路上一阵喧哗,狄诚不由眼角余光一扫,惊见料峭山崖间,一个黑衣青年如幽灵般疾掠而下,眼见他刀光明灭,点点滴血,那山庄部下们竟连回头都不及,便被他连着砍翻数人。
“萧然!”萧苇一见那黑衣人,不禁道。
此时从另一山头上,又有一中年文士与一带刀青年追着萧然而来,正是上官禹与狄文进二人。
狄诚一见萧然,便知上官禹与狄文进还是未能如约将他擒获,故此立即飞身而下,一刀力劈萧然背后。萧然正一刀斜挂,砍断一人头颈,顿时鲜血飞溅。在这血光喷涌中,他猛然回身,反手一刀,借力横阻住狄诚刀势,目光如冰刀霜剑一般,寒声道:“狄诚,你若真伤害了小茉,我不会放过你!”
狄诚刀尖抵住魄雪刀背,运气力压萧然刀上的寒意,道:“你丢了一个妹子就如此慌张,怎不想想你们天上人间妄杀了多少人?!”
“爹!上次若不是他的阴谋,我们也不会损失惨重,今天非要将他杀了解恨不可!”狄文进说着,与上官禹互换一个眼色,猛地同时向萧然出手。狄文进手起刀落,攻向萧然腰间,而上官禹则纸扇一舞,疾点萧然右肩而去。此时萧然若要闪身,狄诚那明珠宝刀便可趁势直落他心口,若不闪身,狄文进一刀来势疾劲,势必要将他砍为两段,而上官禹的纸扇又点向他的右肩大穴,稍一用力,必会使他半身瘫软,刀落人亡。
萧然却霍地仰天而倒,闪过上官禹纸扇,与此同时,他那魄雪刀飞旋而出,带着奇异的光晕斜取狄诚手腕。狄诚刚一收手,狄文进已经刀锋下落,砍向翻身跃起的萧然,却见他手腕一扬,只听得父亲在后大叫一声“小心”,已觉自己背后猛生寒意,急忙纵身翻跃,却仍被盘旋飞回的魄雪刀正中腰间。
“进儿!”“少爷!”狄诚与上官禹几乎同时冲上前去,而萧然抢先一步飞身而上,右手一握刀柄,只要他稍一用力,必将狄文进身子刺穿。
此时,他手中魄雪之刃已经被鲜血染红,更衬得那刀柄飘舞的红缨妖艳异常。
狄诚硬生生停下脚步,大手一挥,一把拦住上官禹,只是深深喘气,不再说话。
上官禹心知狄诚虽是表面平静,实则对独子十分看重,他环顾四周,却见不远处厮杀的双方已然到了最后关头,鲜血流淌,满地死伤。沈四与辛昊龙正在互博,见此处情况忽变,不禁虚晃一招,跃至狄诚身边,低声道:“庄主,他定是要将少爷当作要挟。”
“要挟?”萧然冷冷扫视众人,道,“你们杀得了我吗?我又不落下风,何必找他做人质?”说着,手指微微一紧,狄文进腰间便血流不已,快要无法站立,却依旧忍痛支撑住自己。
沈四一时语塞,狄诚沉声道:“既然如此,你到底想做什么?”
萧然还未回答,却听山崖间一直沉默观战的萧苇道:“萧然,再犹豫下去,又是上次一样的结果。”
萧然闻言一怔,只见萧苇目光中带着一分讥诮,似是在他身后看到了什么。
“表哥!”
一声悲痛急促的喊声震动了尚在迟疑的萧然。这个声音……
他缓缓侧身,看见那个红衣如经霜枫叶般的女子一路冲破天灭死士的围攻,带着数道凄厉的刀伤,微微踉跄着奔向自己的方向。
“银铃……”狄文进望着她的身姿,虚弱地道。
* * *
银铃自半山间听得山谷中喊杀阵阵,却被嶙峋怪石挡住了视线,看不清战况,只得飞奔而下,不料刚一看清楚局势,便发现交战一方竟是明珠山庄。而她还未来得及上前相助,狄文进已被人一刀刺中。她一直在疯狂砍杀的人群内奋力前进,地上鲜血蜿蜒成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更不知道自己被人砍中了几刀,一切都是麻木的,好像每个人的生命只为了一场厮杀。
秋风萧瑟,吹干她脸上点点血迹,也拂动对面那个缓缓转身的男子的黑色衣衫。
她听见自己的心忽然像断了弦的古琴,“铮”的一声,随后,全身都瞬间伤痛了起来。
手中的沧陨剑竟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流注着淡蓝的光。
——叶七。
她险些开口便喊出声来,却猛然一省,不,他不是叶七!他的名字,叫做萧然。
天上人间的四位统领之一的萧然。
她举足,耗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迈前一步,终于开口,却看着狄文进道:“表哥……你要忍耐一下……”
萧然一直没有看她,目光是低沉的。当她说完这句话,他脸上依旧平静,手指也依旧紧握刀柄,丝毫未动。
* * *
萧茉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虚弱,父亲曾经告诫过她,“修罗心法”是极为耗费内力的绝技,虽可以将全身内力急速聚集甚至升华数倍,但却是昙花一现,并会反害其身,故此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可擅自运功。可是当她看到“定颜神珠”即将被人夺走的时候,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念起了心诀。
彩缎在寒风中飞速盘旋于她身子周围,随着她掌心一道白痕越来越深,那彩缎也似有了生命一般,渐渐覆上了寒霜,忽然间由她衣袂间疾旋卷出。离她最近的两个男子只觉眼前虹光一现,还未来得及闪避,便被鹅黄、绯红两道彩缎死死缠住咽喉。两人竭力去抓那彩缎,怎奈周身无力。众人见势不妙,纷纷出手攻向萧茉,霎时间刀光剑影直落而下。萧茉双眸忽地闪现炽烈亮色,左掌霍然提至眉间,掌心白痕急转为红,竟不顾刀剑夹击,飞旋而起。众人只觉一阵眩晕,手中刀剑所含之力全被她吸取,化为数道疾风呼啸而来。
章化鹏手中铁索抖动不已,眼见萧茉以弱小身躯、纤细彩缎竟拖着那被缠的两个男子疾掠而起,而他自己竟也感觉立足不稳,铁索被她撕扯得即将断裂,故此断喝一声,硬生生将手中铁索震断,自己飞身退后。那两个被拖行的男子此刻已经气绝身亡,萧茉右手一收玉盒,左手一舞彩缎,将二人尸体抛向身后的人群。众人慌忙去接,再一抬头,只见她云袖翻卷,衣裙长曳,已如风中白蝶一般远掠长空。
“追!”章化鹏怒喝一声,率领众人紧追不舍。
* * *
身后是不绝于耳的喊杀声,眼前却是白茫茫一片……刚才那最后的爆发其实已经耗尽了她的内力。此刻的萧茉,只能感觉到两侧有无数的黑影在不断后退,而她只能依靠残存的光感来判断前路。
“妖女!你还想逃到哪里去?!”“休要放过她,看她年纪小小,竟如此狠辣!”“果然萧家的人都是恶魔!”
那些咒骂声也渐渐如同隔了山谷传来的回音,纷乱而渺远……她努力睁着双眸,却只看到无尽的白光。她的心慌乱不堪,脸上又一阵刺痛,想必是被树枝刮破了,可是她却无法闪躲,更不能被身后的人看出端倪。现在只要他们一人上前,便足以将她杀死,更何况那么多的刀剑,一起砍下来?她忍着钻心的疼痛与眩晕,死死握着玉盒。玉盒依旧温润,可是她,找不到方向。
“嗖”!
一声啸响自后而来,她全力上掠,却还是躲不过锋利的箭头。右肩一阵钝痛,险些使她跌落下来。那射箭之人见状大喊道:“她中箭了!快冲!”章化鹏朗笑一声,道:“果然修罗心法只能逞强一时,眼下看你怎么应付!”话音未落,他已率先出掌,直落萧茉后心。萧茉勉强回身对接一掌,却被震得飞出丈外,站立不稳。
却在此时,忽听得料峭寒风中箫声如缕,老者闻音四顾,竟见十数名白衫少女自碧落峰悬崖峭壁间凌风而下。此时天色蔚蓝,雪山茫茫,少女长裙袅娜,闪烁出万般珠光,众人不禁目眩神迷。只见那些少女长袖如云,同时出手,数十道白练划破苍穹,直卷向萧茉腰间。萧茉已经毫无反抗能力,忽觉身子一轻,便被白练卷至半空。
“不要放走她们!”章化鹏身子一纵,手中铁索直击萧茉前心。众人也飞扑上前,纷纷将手中兵器暗器射向萧茉。白衫少女忽而聚拢成圈,将萧茉护于中心,盘旋不已,长袖疾扫,那些武器竟穿透不了单薄衣袖,尽数倒飞向出手之人。章化鹏顿足飞跃,一掌拍向面前的少女,却听得遥遥雪山之巅上箫音一震,忽变悲壮顿挫,恰似金石撞击,又似刀枪交错。章化鹏耳听这箫音不绝,仿佛有人在以沉郁内力与他隔空抗衡。他那即将击中少女眉间的手掌,竟再也无法压下一分。他自恃内力厚重,强聚真气奋力一冲,却听箫音忽地升高直刺苍穹,宛若一阵阴冷悲风呼啸卷来千山冰雪万壑寒流,要将他周身削割成末,一时间只爆发出一声嘶哑惨叫,便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而出,直到撞断一株古树,才跌落地上。
其余众人此时均已被那箫音震慑得内力错乱,一个个手捂双耳,倒地翻滚不已。少女们以白练一托萧茉后腰,翩翩而起,消失在苍茫雪山下。
* * *
山间空谷中,萧苇听得风中飘扬的箫声,不禁一怔。
狄诚目光如电,手压宝刀,上前一步,萧苇立即道:“你若再轻举妄动,狄文进的性命可将断送在此了!”
狄文进斜瞟他一眼,又看着手握魄雪的萧然,嘿然冷笑道:“萧苇……你且看看你的死士,也已经为数不多了……”
萧苇扫视拼杀殆尽的下属,厉声喝道:“今日若我得不到最后一枚定颜神珠,你们统统给我死在此处,作为殉葬!”说罢,左袖一卷,一缕剑气自袖中倏然刺向狄诚。
狄诚纵身横刀,那剑气撞上刀身,震出一阵龙吟之声。萧然见他终于出手,抽刀而出,溅出一道血光,将狄文进一掌击飞,上官禹急忙飞身去救。萧然趁势攻向狄诚背后,却忽见半空中漾出一道淡蓝光环,澄澈如海水碧波。他一侧身,银铃的沧陨剑已经直指他咽喉而来。
萧然似是冷冷一笑,刀光飞舞,卷乱沧陨剑气。那一刀刀凌厉气势,似乎要将银铃吞噬殆尽。银铃心中不知怎的,竟突然想到一句“果然如此……”,还不及理清自己思绪,眼见白光明灭,红穗激扬,魄雪已压至面前。那冰冷的刀锋间瞬间灼出的寒光,使她几乎无法直视萧然,她却毫不闪躲,飞跃而起,手中之剑加速刺向他左臂。
两人于半空中飞快交错而落,银铃只觉那道白光紧贴她耳畔飞掠而过,她飒然回身,数缕长发被刀锋削落飘飞四散于风中。而萧然飞身而退,左臂上已被她的沧陨深深刺中,鲜血流注一地。此时沈四已无声无息掩至萧然身后,猛然间出刀直攻他下盘。银铃居然不由自主惊呼一声,萧然闻音霍然腾跃,反手一刀,正中沈四肩部。
银铃那一声惊呼,连自己都不知是因何而出,眼见沈四负伤后愕然望向自己的目光,又见上官禹与狄文进也以惊讶的眼神看着自己,心乱如麻,沧陨剑无力垂下,连连倒退。
萧苇见状,闪过狄诚一刀,暗中双指一弹,指风铮然若剑,直袭银铃心口。银铃正心怀散乱,不知危险已至,耳听得风声一起,却见萧然飞身疾掠而来,将她拦腰抱起,全力后退。而那道指风恰扫过银铃裙边,将红裙割出一道长长裂口。银铃倒吸一口冷气,却见自己还在萧然怀抱,急于挣脱,反手一掌掴在他脸上。萧然一怔,刚要松开双臂,却惊见对面山峰间人影忽现,一众白衣少女宛若神女般飘飘而至,而中间一名白裙彩缎的双髻少女被众人手中白练托起,恰若众星拱月,正是妹妹萧茉。
“茉?!”萧苇惊呼一声,竟不顾狄诚,双足点地,飞身冲向萧茉。狄诚见他后背毫无防范,双眉一轩,用尽全力出手,却被萧然飞身而来的一刀横阻。
萧茉在恍惚中感觉到有人叫着她的名字迎她而来,立刻便想到了萧然,唇边不由浮现一抹虚弱的微笑。白衣少女见萧苇迎向萧茉,纷纷收手,那数十道白练将萧茉轻轻一送,正送至萧苇怀里。此时辛昊龙率领死士迅速赶来,将萧苇紧紧护在中间。
萧苇抱住萧茉,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不禁大怒道:“你们居然敢这样对待我的妹妹?!”
狄诚一震手中刀,跃至躺在地上的狄文进身边,上官禹正在帮狄文进帮扎伤口,沈四一挥手,剩余的部下也全部向主人靠拢。狄诚见儿子背后血流不止,也心痛道:“我且告诉你,这个丫头的伤势与我们无关,但若我儿子有什么闪失,我必定一命偿一命!”
“哥哥……”萧茉依在萧苇怀里,目光涣散,却忽而展颜欢悦道,“神珠……我终于帮你找到了……”说着,摸索着取出珍藏于怀里的玉盒,手指一扣盒盖,那神珠便展现于阳光之下,耀出流光溢彩的梦境,众人竟被震慑得无法直视。
萧然站在两群人中间的地带,远远望着萧茉苍白的笑颜和神珠璀璨的光华,她的眉眼在浮光盛彩之下,仍是如此生动灵秀……他很想上前轻抚一下她小小的双髻,叫她一声妹妹,可是忽然间便想到了那日她在暮云峰竹林里,伏于他肩后轻轻说出的话,他的心便一分分沉了下去。有一种深深的恐慌与不安侵袭了他的全身,他呼吸甚至为之一顿,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过了身去。
身后,正是慕银铃。
她看见他转身过来,故意偏转了脸,却发现自己所站的地方,同样既不属于明珠山庄,也不属于天上人间。
* * *
两方人马正在对峙之际,那群白衣少女不知何时已悄然隐退至山崖上,遥遥间只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诸位在碧落峰下血战不停,可曾问过我家主人是否允许?”
萧苇寻音望去,隐约间看到峭壁上一点白影如絮,扬声道:“你也是碧霄宫人?”
女子淡淡道:“正是,此处从来甚为清净,你们却无端来此搅闹。如今宫主已命我等将萧茉送归于你,你再不走可休要怪碧霄宫无情了。”她顿了顿,又道,“至于狄庄主,你们有何恩怨尽管去江湖了断,此地亦非决战之处。”
狄诚哼道:“你不过是一个下属,怎不见你家宫主出现?素闻这位宫主号称碧霄宫近百年最为杰出的人才,我倒想领教一番!”
女子冷道:“好个逞强的人,你儿子现在身受重伤,你却还为了颜面不走么?宫主根本不需与你动手,便可将你们尽数赶走,你信是不信?”
狄诚不屑一笑,道:“我狄诚向来与人明刀明枪比试,想让我们离开,就请百里宫主亲自下山!”
话音未落,却见山道上数人踉跄而来,衣衫尽破,面容惊慌,一见狄诚,便乱叫道:“狄庄主,快走快走!”
狄诚一怔,上官禹也不禁站起身道:“他们不是章化鹏属下吗?”
“章兄人呢?”沈四遥遥问道。
为首一人飞奔而来,大声道:“章总管他,他已被一阵箫声活活震死了!”
众人大惊,却在此时,那远入云霄的雪峰之上又轻送箫音,箫音飘袅如烟,纷扬风间,恰似落了一天的碎花。萧茉本觉极度寒冷,听着遥远温暖的箫音,像是回到了四季如春的天籁山一般,不由微笑道:“哥哥……我要回家……”
她却不知在场之人除她以外,都已被震得心神纷乱。内力稍微弱一些的人,更是头痛欲裂,浑身上下如堕冰域。萧苇强忍不适,紧紧抱住她飞掠向山下。辛昊龙率领天灭之人紧随而去。
这边的狄诚也感觉自己内力震荡,竟无法控制,忙背负了渐渐昏迷的文进,率领属下急速撤离。
萧然见萧苇带着妹妹离去,才一举步,却见银铃苍白着脸,以剑撑地,显然是已经无法承受那箫音之力。他略一迟疑,慢慢走上前去。
银铃跌撞着,朝着明珠山庄的方向追了几步,却见狄诚丝毫没有顾及她的意思,也没人回头看她一眼,似乎她已经完全不是山庄的表小姐一样。她远望众人身影,惟觉悲凉,却不料此时萧然走至身边来搀扶,一时所有的愤恨全部爆发,举剑朝他疯狂刺去。只是她现在已经内力涣散,剑招绵软无力,连萧然的衣衫都不曾粘到,她更觉自己是个最最无能之人,竟强行运功,颤抖着双手猛然出剑刺向萧然。萧然见她脸色有异,飞身闪过她那狠命一剑,却看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长剑珰然落地,整个人便似失去了生命一样,重重倒在了地上。
“银铃!”他心头一惊,冲上前将她抱起。那箫音微微一止,山崖间的女子道:“以内力对抗的结果,便是如此。”
萧然见银铃气息虚弱,咬牙道:“她与你们毫无仇恨,何故如此对她?”
女子却道:“我早有言在先,是她自己无知。你若要救她性命,便不要再多言语,否则只是耽误时间。”说罢,白影一闪,带着那些少女自悬崖而上,逐渐消失在云间。
萧然怀抱昏迷的银铃,站起身来,此时天色忽转阴暗,暮霭沉沉,天际苍苍,旷野中再无人影。
* * *
碧落峰上,风过无声,扬起细碎雪末,飘落在百里针的青衫之上。他正立于崖边,手持玉箫,听到身后有人踏雪而来,便转过身子道:“紫烟,你真是越发严厉了。我听你教训他们,都不免害怕。”
白衣女子紫烟低头道:“宫主,眼下萧茉已经被接走,你也不需担心了。”
百里针淡淡一笑,坐在积雪怪石上,道:“这个小茉儿,引得那么多人追杀,可见确实是个害人精。这一走,才算是还我清净。”
紫烟见他身着青衫在风雪中尤显孤寂,心里一涩,道:“既然如此,宫主应该早些回去闭关。原本是今日便要修炼心法,却因为她的事情耽误了,可有不适?”
百里针旋着玉箫,白穗飘扬,故意叹气道:“是了,迟了半日闭关,怕是又要少活上几天吧?”
“宫主!”紫烟不由叫了他一声,神情急切无奈。
百里针却笑了起来,望着遥不可及的山下,道:“紫烟,什么时候我也能到那人间去走上一次呢?”
紫烟走到他身后,跪于浅雪中,道:“宫主,您是属于这一片雪域天界的,怎能轻易下山?”
百里针闻言转过身来,玉箫一点她眉间,道:“我看你真是被调教惯了,都那么多年了,还用这些话来哄我不成?”
紫烟轻轻一颤,低声道:“宫主想要什么东西,只要属下们能找到的,必定给您带上山来。”
“可是……”百里针望着苍茫暮色下的连绵群山,出神道,“有的东西,是永远属于那个人间的啊……”
* * *
萧茉躺在萧苇的怀里,却仍以为是萧然抱着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她耳畔一直萦绕着那清如晨露润如美玉的箫音,先前的寒冷酸楚竟好似被人疗治了一般。虽仍是疲惫虚弱,却已不觉痛苦。
她似是有所感应,微微张开双眸。朦胧中,碧落峰正离自己越来越远,心头竟无端一痛,仿佛这一远离,她将会失去一样极为重要的东西。可是她却无力思索,只是带着淡淡的惆怅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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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诚带着明珠山庄的人马与那几名无痕堡的护卫,来到距离碧落峰不远的峡谷前,见险峰峻岭下,一个蓝缎锦袍的少年独自策马伫立,他头戴遮风竹笠,面容为笠前青纱所掩,让人看不清楚长相,却自周身散发出天生的贵胄之气。
“洛公子?”狄诚愕然道,“你怎会一人在此?”
洛云淡淡道:“我本与柳兄他们一起前去捉拿萧茉,不想等我们赶到之时,她已被碧霄宫之人救走。我们无痕堡的不少护卫都受了重伤,柳兄他们已经将伤者带回堡内。”
狄诚沉声道:“我们谁也未曾料到那宫主会帮萧茉。”
洛云扫视众人,忽然道:“我叫慕姑娘等在你们必经之路上,你们可曾见到她?”
狄诚这才一省,看了看身后,发现根本没有慕银铃的身影,喃喃道:“她怎么没有赶上来?”
上官禹谨慎道:“她,似是与天上人间的萧然一起留了下来。”
狄诚脸色一沉,道:“这丫头岂非疯了不成?!上次被萧然骗了,如今还不思悔改?”
沈四不满道:“方才若不是小姐叫了一声,属下一刀便砍中萧然了。”
洛云怃然道:“莫非她与萧然……”
狄诚叹道:“怪我管教无方,她真是鬼迷心窍。此次行动本来万无一失,谁料先是银铃又偏向萧然,再加碧霄宫主出手,功亏一篑。”
洛云抬头望着隐没于云间的雪峰,道:“萧茉只上山数日,便能使碧霄宫主处处维护她,实在令人费解。”
无痕堡的守卫道:“她看上去甚是娇小,一旦运功却像个妖女,我们两个弟兄是被她彩缎勒死的。堡主,你可知章总管也已被……”
“知道。”洛云不动声色道,“他是死有余辜。”
众人瞠目结舌,洛云正色道:“前月我命他剿杀关东流匪赵易昆,他却推三阻四,直至几日前,我才知道他非但不曾出手,还暗中关照赵易昆避开他人追杀。你们说,这样的人,留着何用?”
狄诚皱眉道:“素闻赵易昆年轻时也是出自名门,似乎与章兄颇有交情。”
“就因往日交情便可忠奸不分么?”洛云一向温和的语气忽然变得强硬,厉声斥责道。
“洛公子所言甚是。”上官禹忙道,“看来章兄还是看不破虚名,枉为一个□□人物失了一世英名。”
洛云这才略微平静,向自己的属下寒声道:“以后若是你们与□□人物有什么瓜葛,休要怪我翻脸无情!”众人唯唯,面面相觑。
洛云转目一看明珠山庄众人,忙向狄诚抱拳道:“方才想到在下堡中出此败类,一时激动,请老前辈见谅。狄少庄主伤势如何了?”
狄诚回头看看被众人抬着的狄文进,叹道:“血已止住,怕是要修养一阵了。”
洛云微微一笑,如过春风,道:“无痕堡离此不算太远,各位可前往寒舍暂住,也便于商讨。”
狄诚还在迟疑,上官禹轻声道:“庄主不妨答应。”
狄诚这才点头应允。洛云欣然策马前行,上官禹见他远离了众人,才对狄诚耳语道:“无痕堡在北方声名赫赫,我们且不可违逆了他的意思。”
沈四跟在二人身后,望着洛云,不由嘀咕道:“这少年,看上去文质彬彬,竟有那么大的脾气。”
“不可胡说。”上官禹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狄诚摇头道:“只不知银铃她现在怎样。若是她真与萧然纠缠不清,他日落在洛云手里,恐怕性命难保。”
上官禹沉吟道:“到那时候,庄主见机行事便可,也无需为此与洛云翻脸吧?”
狄诚点头慨叹道:“那是自然。”
* * *
暮色渐浓,天际一层灰白的浮云重重压在人心头,萧然背着银铃踽踽而行,前方枯叶纷飞,迷乱如蝶。
峡谷间秋风疾劲,让人不由心生寒意。银铃伏在他背后,气息仍是微弱,他停步放下银铃,解下自己外衣将她紧紧裹住,见她脸色愈差,一搭她脉搏,只觉数道内力在她体内来回乱窜,可见因她强行运功对抗碧霄宫主的箫音,被震乱了真气。而他眼看她深受煎熬,却束手无策,只因他深知天上人间的内力颇为狠毒,一旦与她内力对接,不仅不会有助于她,反会更增痛苦……
他抬头望着前方,一时只觉天涯茫茫,不知何处是归途。
“别走……”银铃忽然在他怀中喃喃道。
他一震,低头看她。她自昏睡中略微睁开了双眼,良久才看清眼前的人,猛然一惊,用尽全力想要推开他。
萧然抓住她无力的手,厉声道:“你再这样,只会加重伤势!”
银铃喘息道:“我死在别处……都比这样要好!”
萧然忽然松了双手,侧过脸去,道:“你还有别处可去?莫非还要回狄诚那里?”
银铃勉强撑起身子,道:“这不需要告诉你。”她停了一下,又冷冷扫视他,道,“难道你又要故计重施?”
萧然被她此话一噎,心头沉重不堪,默默站起身来,许久才道:“既然这样,我回天上人间。”说罢,也不再看一眼银铃,便顾自快步离开。
银铃瘫坐在落叶中,看他孤单背影渐渐消失在暮霭里,支撑身体的双手微微颤抖,低头却见他的黑衣还披于自己身上,摇晃着站了起来,狠狠扯下黑衣,朝西风里掷出,悲声道:“要走就走得干净……”话未说完,双腿一软,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她倒在地上,全身如针扎一般痛楚,意识却还是清醒的。远处有不知名的野鸟一声低一声高地哀鸣,空山无语,回响不绝,一声声似敲打在她剧痛的心底,又似在嘲笑她的处境。
她自离开灵峪山后,始终无法面对自己所犯的过错,也没有颜面回到姑姑的散花崖。她一直在流浪,在不同的地方看见不同的人,却摆脱不了相同的心情,也逃避不了相同的传闻。所有的人都知道,明珠山庄因她而败。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流浪,还会继续多久。当她再次见到舅舅、表哥和上官先生时,她原先是满怀喜悦的,甚至想着,要为以前的错事承担一切责任。她杀着天上人间的属下,只为了弥补以前的过错。她想,也许这样,舅舅就不会怪罪她,而自己的心里,也能转为安宁了吧?
可是,最终,还是因为他,什么都改变了。
她刺中他,血流一地,她的心慌了。
当沈四偷袭他的时候,她便不由自主叫出了声。她看见了众人的眼神,纷纷向她投来的诧异的、愤怒的、鄙夷的眼神,他们在说:“看,她居然还是帮他。”
人群远离了她,走得毫无回顾。明珠山庄留给她的,只有一个个沉默的背影,冷绝的背影。
银铃伸出双手,颤抖着抓住满地枯叶,生不如死。她紧紧闭上双眼,想抑制住自己的泪水,却忽觉身上一暖,她愕然睁眼,只见一袭黑衣将她紧紧护住,萧然不知何时又回到她身边,一俯身,便重新将她抱起。
她情绪万千,一时悲伤一时惊异,又有着许多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滋味,本来一直压抑的泪水夺眶而出,一滴滴落在萧然胸前。他却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有说,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只是沉默着抱住她向前走去。
* * *
“我带你去东海。”他后来终于开口,语气却是极其冷淡的。
她一省,道:“我姑姑那里?”
“我没办法救你,只有传授你武功的人,才能帮你控制住体内的真气。”
她一时沉默,他接道:“你不必害怕,我只带你到散花崖下。同样的阴谋,我不会用两次。”
她涩然,强忍痛苦道:“骗过我的人,我始终无法相信他了。”
萧然却难得一笑,只是笑容有说不出的讥诮,道:“那你不应该出来行走江湖。”
银铃咳了几声,喘息不已,道:“你自己这样做人,不等于人人都与你一样!”
萧然静了静,道:“你刚才又为什么偏向我?”
银铃惊愕,闭上双眼道:“你不需要知道。”
萧然深吸一口气,道:“那你恨我有几分?”
银铃依旧闭着眼,泪水被强留着才未流淌而出,声音却已哽咽:“……很深。”
萧然似是笑了笑,又像是轻叹,良久才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银铃颤声道。
萧然却没有作声,银铃朦胧睁目看着他清俊面容,想到的却是那个夜晚,他自月下而来,山风飘扬衣袖,笛声幽然若梦,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他的眼神。
夕阳落下,旷野被夜色侵染了深沉的蓝,与空中一钩残月遥遥相望,永不可及。
* * *
天籁山。
萧苇看着萧克天为萧茉运功疗伤完毕,问道:“茉到底怎么样?”
萧克天吩咐侍女扶萧茉睡下,走出房间,道:“她用了修罗心法,几乎耗尽体力。”
萧苇脸色一白,急道:“那爹可救得了她?”
萧克天道:“已经不碍事了。”他回身望了望房间,缓缓道,“她似是被人输入了一种古怪的真气,将她心脉护住,因此没有危险。你可知是谁救了她?”
萧苇也诧异道:“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神志不清,随后我便带她回来,并未有什么高人救治她。”
萧克天沉吟道:“此内力细若丝线,环绕于她周身,虽属阴寒,却与她融为一体……”
“对了,”萧苇不由道,“当日在碧落峰下,我们都被那箫音震乱真气,却只有茉儿不受损伤。”
萧克天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人,她的内力与茉儿体内的内力极为相似。”
萧苇道:“是谁?”
“碧霄宫主。”萧克天道。
萧苇怔道:“照爹的说法,难道是茉儿抢了神珠,那宫主不但不怪罪她,还出手相助,将自己的内力传给了茉儿?”
萧克天摇头道:“你真觉得依靠她的武功,能抢来神珠?我曾于此之前去过碧霄宫,那宫主虽然年轻,但内力阴柔与刚烈并重,连我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取胜,茉儿怎是她的对手?”
萧苇喃喃道:“恐怕此事只有问她自己了。”
话音才落,便听房内侍女连连叫道:“小姐,不能起来。”
萧苇快步而进,见萧茉竟跌跌撞撞向外走来,忙上前一把扶住,将她抱回床上,斥道:“爹爹才为你疗伤,你还是安分一点为好!”
萧茉挣扎着尖叫道:“你们把我的神珠弄到哪里去了?!”
萧苇不悦道:“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他自怀里取出玉盒,道:“当日不就是你自己把这个给了我吗?”
萧茉一见玉盒,忙一把夺了回来,紧紧抱在怀里,喘道:“我什么时候给了你,你真是狡诈!分明是我给了哥哥,你定是抢来的。”
“你!”萧苇气极,道,“我告诉你,你那个萧然哥哥,根本就没有接近过你!当日在碧落峰下救回你的人,是我!还有,萧然他连家都没有回,他不要你了!”
萧茉怔怔看着他,又低头看着玉盒,忽然发疯一般道:“萧苇!你又是满口谎话!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茉儿!”萧克天一声断喝,打住了萧茉的怒斥。
她被一惊,抬头望向门口。
萧克天脸色阴沉,走到床边,挥手让侍女退下,向萧茉道:“我且问你,可有谁将内力传给了你?”
萧茉讷讷道:“没有。”
萧克天道:“那为何你体内会有一股极为阴柔的内力在不断游走?还有,那定颜神珠你究竟是怎样得到的?”
“我也不知道。”萧茉急道,“那神珠,是前辈送给我的!”
“送给你?!”萧苇不禁道,“什么前辈能将这神珠送轻易就给了你?”
萧茉低下双眸,轻轻抚着微凉的玉盒,思绪渺远,良久才低声道:“总之是他将神珠送给了我,至于他到底是谁,有什么重要的呢?”
萧克天轻拍她肩头,道:“茉儿,我们只想知道你究竟认识了什么人。”
萧茉却依旧看着玉盒,问道:“爹爹,碧霄宫历代宫主是不是都是女子?”
萧克天道:“那是自然,碧霄宫的内力称为‘冰域三千’,至为阴柔,只能由女子修炼。”
“那若是由男子修炼呢?”萧茉不禁抬眸看着他道。
萧克天一怔,道:“哪有这样的事情,你不要胡思乱想。”
萧茉却追问道:“爹爹通晓百事,怎么会不知道?”
萧苇看看她,道:“小茉,这有什么可好奇的,本来只能由女子修炼的心法,会有哪个男人去练?先不说能否练成,就算成功,那人怕也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了。”
萧茉听他说着,脸色渐渐寒白,十指紧握玉盒,忽然叫了声:“胡说!”不待萧苇回话,竟自己深深低下头去,将脸贴在玉盒上,嘤嘤而泣。
萧苇一时愕然,萧克天向他示意,走出了房间。
* * *
萧苇跟着父亲走到水榭边,才道:“她这是怎么了?”
萧克天沉吟道:“想必是认识了什么人,又不愿意让我们知道。”
萧苇想了想,道:“爹爹的意思,是说她……”他自己未曾说完,又转换了话题道,“若是她能将心从萧然身上收回来,倒未尝不是好事。”
“萧然?”萧克天一扬眉,冷道,“你是说茉儿心里有他?”
萧苇低落道:“难道爹你看不出来么?我总是觉得很不堪……她简直莫名其妙。”
萧克天不动声色,道:“只不过是小女孩的白日梦罢了。”他负手远望一池秋水,潋滟生波,又道:“萧然毕竟不是我的儿子,眼看他这两次的所作所为,料想他对萧家已经心生外意。”
萧苇道:“他这次应该也是听到消息,知道茉儿出现在碧落峰,故此赶去。但他最后竟未随我们回来,我看他一见那慕银铃,便神魂颠倒了。”
萧克天哼了一声,却听得不远处足音轻轻,猛然回身道:“是谁?”
池边杏树后紫衣翩翩,君滟飞低头走出道:“主人,是属下。”
萧克天缓和了脸色,道:“我吩咐你查探的事情,可查清楚了?”
君滟飞道:“洛云在碧落峰下借机除去了对他一直阳奉阴违的章化鹏,如今无痕堡笼络了许多江湖人物,连狄诚都到了堡内。只不过这些人物各怀异心,就如狄诚,也只是借他地盘暂避。”
萧克天颔首道:“不错,洛云如今称霸一方,若还想朝南扩张,就必须与我萧家抗衡。这年轻人的武功到底如何?”
君滟飞道:“属下们查探多人,但却从未有人与他真正交手,故此不得而知。”
萧苇道:“这次在碧落峰下,他也没有与我遭遇,不知是真的来迟一步,还是有意闪避。”
萧克天冷笑道:“他这一次,岂非是坐山观虎斗?”
萧苇自负道:“我看他是害怕与我们正面为敌罢了。”
“苇儿,”萧克天正色道,“你休要小看了此人。他能在十四岁时接管亡父留下的事业,不到十年间,无痕堡不见衰弱,反更兴盛,定有他过人之处。日后你要小心对待,切不可轻敌。”
萧苇面露不甘,口上却只好应允。君滟飞禀告完毕,向萧克天道:“主人,若没有事情吩咐,属下想去探望小姐。”
萧克天点头答应,萧苇见君滟飞转身离去,不由回头道:“爹爹,我也去看看茉儿可曾安静下来。”说完不等他开口,已是快步离开。
萧克天看着他匆匆而去,脸上显露沉重之色,独自沿着湖边走至对岸,望着湖边楼宇,忽道:“上诀。”
“主人。”楼上人影一晃,隋锦辰碧衫翻飞,轻落于他身前,揖道,“少主年轻气盛,恐怕要等他自己经历一些大事,才会明白江湖世事。”
萧克天深吸一口气,抬目望天,道:“日后,若苇儿需要你提醒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有所顾忌。”
隋锦辰淡然一笑,道:“主人既然对锦辰这般信任,锦辰理当不加推辞。只不过,依照少主的脾气,恐怕还是让另一人对他多加点醒为好。”
萧克天一拧眉,道:“人寰?”
隋锦辰喟叹一声,道:“正是。”
* * *
君滟飞未走出多远,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追来,她却未加停步,只管朝前走去。萧苇追上几步,一下子伸臂拦在她身前,叫道:“滟飞。”
君滟飞停步道:“少主,有什么事吩咐?”
萧苇认真看着她,道:“许久不见,你还没叫过我一声。”
君滟飞不禁挑眉一笑,道:“我方才不是已经叫过你了?”
“若不是我追上来,你就当没看见我?”萧苇不悦道。
君滟飞低下眸子,道:“属下怎敢?”
萧苇失落道:“为什么你总是对我太过客气?我看你跟萧然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说有笑……”
君滟飞眼光一收,神色寂寥,侧过脸望着别处道:“你何必每次都提到他,非要与他相比。”
萧苇走上一步,看她眉心一枚银色梅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不免晃亮了他的双目,心却也似被那梅花刺上一刺。他负气道:“你不必把他看得那么重,他上次认识的慕银铃,这次又重逢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见了我们也没有回来吗?就是被那女子吸引住了,故此不愿回来!”
君滟飞猛然抬眸,神色凌厉,萧苇一惊,却还是道:“你生气,我也要说。在茉儿面前,我一样要说。”
君滟飞哑声道:“你愿意说,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谁也没阻止你。”
“可是为什么我真心对你们好,你们总是视而不见?!”萧苇忽然压低声音,紧紧握拳道,“是我千里迢迢把茉儿带回了家,她一路上神志不清的时候,总是叫我哥哥。我还以为她终于知道我的心意,可是待她一清醒,她马上翻脸,依旧是那样鄙夷的神色!我对你的好,你难道不明白?可我越是想照顾你,你越是躲开,难道我有那么让你们讨厌吗?”
君滟飞看他一直含着傲气的双目中充满了酸楚,心头也被触痛,道:“少主,有些时候,不是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一定懂得的。即便是懂得,也不一定会回报。”
萧苇怔怔看她,许久才转过身子,默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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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深秋,自漠北而来的朔风几日之内便卷散了江南烟雨,临山靠海的落雁谷外,也早是一片萧条之色。忽地一阵山鸟齐飞,冲破寂静,自山道上有一文装青年骑着白马疾驰而至。峡谷入口处的两名护卫见了那人,忙抱拳道:“柳公子。”
来人正是追随洛云左右的柳退禅,只见他面容颇带几分憔悴,勒马道:“你家谷主可在?”
护卫道:“谷主近日出外,还未回来。”
柳退禅双眉一蹙,道:“难道他没有收到洛公子的飞鸽传书?”
护卫道:“这些事情小人不知。”
柳退禅愕然,此时又有一群人马赶到谷前,当先一辆马车中有人低声道:“柳兄,秦谷主莫非不在?”
柳退禅道:“他竟恰好在此时候外出了。”
马车中人微微咳嗽一声,道:“既然如此,我们可否进谷等他回来?”
柳退禅还未回答,一个年轻护卫已抢先道:“本谷素有规矩,谷主不在之时,任何外人不得入谷。还请各位多担待。”
“岂有此理!”马车后转出一人,正是乔扬,他恼怒道,“我们特意前来找他疗伤,你们倒推三阻四?”
另一年长护卫忙道:“几位请勿生气,实在是谷主之令,我们也只好严守。不知道几位是受了什么伤?”
乔扬忿忿道:“我们好得很,受伤之人,自然在马车里了。”
柳退禅接道:“车内是点苍派的殷玉渊殷公子,前段时间在碧落峰被人以银针刺骨,至今未曾痊愈,因此特意来此求治。”
马车内的殷玉渊声音甚是虚弱,道:“在下素闻浙闽之处的落雁谷秦谷主医术高明,故此千里迢迢而来,还请两位多多通融,让在下见他一见。”
此时自谷内小道上转出一个布衣老者,遥遥道:“各位,谷主实在外出多日,不知归期,你们在此苦等,也不是办法。我看还是趁早寻找其他良医去罢!”
柳退禅一见老者,忙揖道:“原来是段老先生。”
老者却忽然脸色凝重,喝道:“我早已不姓段了!”
众人一惊,老者已大手一挥,向两名护卫道:“送客!”
护卫俯首称是,紧随老者而去,只把众人远远抛在了谷外。
柳退禅带来的人议论纷纷,乔扬气得面色铁青,道:“这老头太过无礼,到底是什么来头?”
柳退禅看他一眼,道:“乔兄难道不知道当年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三位高手,世称‘清风朗月送孤星’?”
乔扬恍然道:“你说得可是‘清风谷’段少钦、‘朗月楼’隋梓英、‘孤星客’秦绶轩?”
“正是,”柳退禅点头道,“不过这老者早已不问世事,在下也不便说他身份,你且往二十年前去想便是了。”
乔扬还待发问,却听马车内的殷玉渊轻咳一声,道:“各位……”
柳退禅忙一回身,道:“殷兄,想必你也清楚其中的纠葛。”
殷玉渊道:“我自然知晓。只是现在我们怎么办?”
乔扬看看舟车劳顿的众手下,道:“难道就这样白跑一次?”
殷玉渊微微一沉吟道:“倒也不妨,既然秦绶轩不在,我们不如前往散花崖,料想那慕含秋总不会也外出远游。”
柳退禅道:“那也好,散花崖离此不远,我们即刻启程便是。”说罢,下令众人掉转马头,朝山外而去。
这一行人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此时已近黄昏时分,山坳间夕阳如血,映染了半山红叶。落雁谷内,那布衣老者站在高处远望,护卫道:“据说柳公子现在也投靠了无痕堡。”
老者皱眉道:“不仅是他一个,无痕公子已不满足于立足北方,恐怕对本门也有收并之意。”
“但是我们虽地处偏远,这浙闽一带,不都归天上人间管辖吗?”护卫微微惊讶道,“难道无痕公子要公然与萧家对抗?”
老者嘴角一动,目光寒冷道:“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与本门无关。只怕以谷主的性格,难以对付如此局势……”
山路陡峭,萧然牵马前行,慕银铃坐在马上,脸色苍白憔悴。橘红夕阳耀出满山虹影,她轻轻抬起双手,却感觉不到温暖。
萧然略一回头,看了她一眼,道:“越过这山,便是散花崖了。”
银铃双手握袖,道:“你对这里倒很是熟悉。”
萧然淡淡一笑道:“间邪的任务,便是听令刺杀,怎会不熟悉各地情况?”
银铃缄口不语,萧然不以为意地道:“这是实情,你又不是不知。”
银铃沉默片刻,才道:“但是从你自己口中说出,总是不一样。”
萧然停下脚步看她,道:“你是个活在梦里的女子。你可知道,这江湖本来就是阴谋诡计、血雨腥风,你还指望人人都不战而胜,相安无事?即便是你,不也是杀过人吗?”
“我……”银铃张了张口,不禁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道,“我是杀过人,可是我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你所杀过的人里,又有多少是你必须杀的?”
萧然沉默,低声道:“对于间邪来说,天上人间想杀的,都是必须杀的。”
银铃冷笑一声,道:“所以就如当日我说过的一样,你不过是个杀人工具。”
萧然愕然,抬眸看她冷若冰霜的容颜,松了缰绳。银铃心口一堵,策马前行,却听得前面山路上马蹄声声,间有人语。她正想看个究竟,萧然已一把拉过缰绳,将她连人带马拖至道边密林里。片刻之后一群人马自林外疾驰而过,为首的正是柳退禅与乔扬。中间一辆青蓬马车的帘子被风微微吹起,里面的人似乎往这边张望了一眼,但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现,随即拉上了帘子。这一群人匆匆转过了山坳,萧然才望着林外道:“若是被他们看见,会不会把你带回你舅舅那里?”
银铃不悦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萧然低头道:“与我无关。你什么都与我无关。”说罢,独自走出密林。银铃勉强策马跟上,他闷闷走了许久,忽道:“明日你去找你姑姑,我自己向南。”
银铃迟疑道:“向南去哪里?”
萧然用余光扫视她一眼,道:“此处是浙闽交界,再往南自然是闽北天籁山。”
银铃呼吸一顿,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却又有一种失望之情油然而生,自己持缰而行,远离了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