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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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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凌垄似畅快已极,纵马扬鞭,去速极快,几人紧追不得,回程竟只用不到半数时间。
直至下马之时,陈璞凌空纵去,抬手一托,将他扑倒之势缓了,见他脸色苍白,水汗密布,双目似睁未睁,待了许久才借力勉强立稳了,低声道,“六郎。”
陈璞见他落地,执杖递了过去。
梅凌垄扶杖立了片刻,面色愈加苍白,心中一恶,喷出一口污血,转目笑道,“六郎觉得。人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不想杀也好。”
花矜饶有兴致的捏着手中马鞭笑道,“不杀才好。”
“四郎心中通透。”梅凌垄走了几步笑道,“究竟是活着累还是死了苦?”
“活。”
“嗯。”梅凌垄笑似乎收了一点,“这样的话我怎会替她解脱。她究竟也伤了我,伤了二郎,我又凭甚替她解脱。”似是谈笑风声,他的身形渐渐正了,“大人做此安排,想也是因此。大概是借此教我对待良善之人以良善待,对待险恶自以恶。横竖我也不想做圣人君子。”
“圣人多身后成名,没多少意思。”沈昱沉声笑道,“九韶所做安排如我所想。”
花矜嫌恶瞥了一眼,“我现在想杀了。”
“我之所想并不重要。四郎想要如何才是应当。”
花矜哈哈大笑,唾道,“王爷里,你最会哄人。”
沈昱但笑,不答。
梅凌垄面色渐渐好了起来,转向沈昱,“我父亲还在府上么?”
“现在不在。”
“那就算了。王爷数日款待,我们也该告辞了。”
“你不愿见你父亲?”
“不敢。”梅凌垄顿了顿,“我自小不如大郎听话。也不如二郎聪明。所以他不喜欢。”他说着这些反倒有点骄傲,瞥了陈璞一眼,“再小的几个也不如。自然愧于与他相见。”
花矜笑了起来,“三郎故意的。”
梅凌垄胸中郁结舒展,气息也因此顺了,朗声笑了起来。没笑几声,声又立止,蹒跚奔出几步,见他身子一软,扶着院中一棵花树倾出数口黑血,再也难收,所出血色见红,气息也急了。不多时,见他手指抠入树皮之中,压了片刻,背手擦了嘴角残血道,“又弄脏了地方。”
陈璞见他扶杖不动,近前唤,“三郎。”
梅凌垄点了点头,咸腥之气尤在喉中,未答。
沈昱请了那谭太医来看诊。
这谭太医却不似替花矜看诊时候那样细致,只请脉片刻,相了面色,问也不问,“本是心血瘀阻,脉络不通。现受了冲撞,耗气动血,血脉逆行自上出。当以放下心中郁结之事为要。否则,药石也无甚助益。”
要知他少时所遇之事,数年之后经由尹秋娘口中说出,虽只得寥寥数语,余人听来尚且觉得残忍至极,对他却是亲历,自是刻骨恐惧,不可能尽数忘怀。
数年之间,似也赖有此怨怒,内伤被其压制,伤情也不曾有变。
这时见了尹秋娘,胸中怨事去了一半,郁结之气得出,便似反受其害,气血登时冲了上来,看来真是凶险以极。
梅凌垄不予作答,自觉气息顺了,仍又扶杖立了起来,“原本心里是有事。”
谭太医坐望而笑,“既然这样。给你开些调和气血的药。
谭太医已是老迈,步履不利。
梅凌垄恭恭敬敬谢过,请陈璞搀着送了出去,闭门时陈璞已见他托腮坐在桌边发呆,面色似笑非笑,不知想着什么高兴事。
陈璞近前,他立时抬头,盯着他望了片刻,“六郎性子真好。想着什么就做什么,不像我。总是犹豫不决。”
“三郎是怪自己心软?”
“我太容易心软?”
陈璞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
陈璞见他之时,他已是如今这样。
年少时只知他周身创痕累累,初时见之可怖,时日稍久也不以为意。
当时家中长辈嘱托要时刻守护,他便会意为日夜相候,日夜抱着柄比自己还长的剑盯着他的动静,然而终究幼小,极易疲累,不过一天夜间就困倦至极,抱着剑坐在椅上打盹。也不知困了多久,陈璞觉得剑柄微动,警惕而醒,反手立推,惊慌拔剑,见面前一瘦小身影扑在地上,乌发委地,月白色的中衣因其坐地攀行而有些脏污。
陈璞吓了一跳,立刻去拉。
梅凌垄额上磕青了一团,面上不快,“小气!剑给我看看。”
陈璞讷讷递了过去。
梅凌垄只手握了,横在面前,姿势熟稔,仪态似也胜于陈璞。
陈璞奇道,“你拿剑的样子真好看。”
梅凌垄举着剑比了比,反手递还给他,平静答道,“我家二郎拿着才好看。你见过我家二郎么?”
“没有。”
“听大人们提过么?”梅凌垄急了些。
陈璞仍旧摇头不知。
梅凌垄脸色微变,手腕并用攀回榻上,气馁道,“困了你坐过来睡。我这床榻大。我占不了多大地方。”
陈璞口道不肯,梅凌垄登时怒了,“让你上来你就上来。木桩子一样杵在那里瞌睡就有用了?”
陈璞见他恼怒不知如何应对,战战兢兢爬到榻边。他睡榻略矮,却真的是极大,梅凌垄蜷在一侧,他抱剑坐于边沿也不见拥挤。陈璞初时还觉不安,全神贯注盯着房门方向,房中烛火闪烁,没多久就又困,倚着床柱又打起了盹来。
正困得迷迷糊糊,觉得床榻微摇,睁眼见梅凌垄团缩成了一团,钻在被中,拽开只见他双目赤红,死死瞪着天空,眼中竟没有陈璞所在。
陈璞立时慌了,跳下床榻要去寻人,却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似是咬牙切齿,“不许出去。”
陈璞慌了,“我。我去叫人。”
“不许。”
“我……”陈璞拿不定主意了,见他回过神了,抓着剑立在榻边不知所措,正恍惚之际,梅凌垄鬼爪一样拽住了他的手指,只两指捏紧了拔其中指,他气力渐重,陈璞忍不住退缩起来,有了哭腔,讨饶道,“三郎想要做甚么?”
梅凌垄似有些无趣,松手把他推开,又翻身蜷了回去,“六郎。你以前被人拔过手指么?”
陈璞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他看见没有,只听他背着自己,枕在被上嘟囔,“我气力又不大。哭包。”
陈璞反驳不得,不情不愿又把手递了过去,“才不是哭包。你再来。”
梅凌垄破涕为笑,翻身转向榻外看着陈璞,细白指尖枕在脸侧,眼中莫名,不多时笑道,“不用了。”
陈璞舒了口气,又将手指缩了回去,良久见他微有鼾声,似是睡了。
陈璞不敢再睡,坐至天明。
天刚蒙蒙亮,陈璞见他坐了起来,眼中有疑惑,“六郎。你打人时候觉得开心么?”
陈璞不解,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也不。”梅凌垄只手拉合着衣襟,“我拔你手指时不觉得。”
“嗯。”
到底是少年心性,陈璞这时也忘了前一夜的不快了,心中所余只是好奇。
时日再久。
梅凌垄虽还时常这样犹豫不决,却是极少再真正伤他分毫,大概也是心中自有权衡,虽然心中不解不平事极多,却仍存一丝正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