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三郎》谢清一

39、第三十九章

　　“六郎。我没事。”他初见尹秋娘犹有惧意，得见她手脚残废瞬间便生欢喜，心中惧意去了，再待片刻又压了喜色，正色望向尹秋娘，缓声又道，“庶母。”
　　“呵。呵呵。”也不知尹秋娘是喉中出气还是在笑，梅凌垄立了许久只闻此声，待了许久，尹秋娘笑声止住了，喘着气仍似讥笑，“三郎是思念庶母不成？可惜庶母不能才作陪了。不然……”
　　尹秋娘气息不济，喘了许久才又道，“不然，可再与三郎品尝，拔指连筋，烙肉卷鞭。想是三郎也常回味。”她面容虽依稀能见昔日艳丽之貌，然而口唇干瘪，目光怨毒，口中言语更是瘆人，屋中灯光昏暗，所处犹如身在地狱，面前所见也自如恶鬼一般。
　　梅凌垄初时还有些畏惧，见她周身全然无法活动，只得口舌之力，口齿不清则是因由她牙齿被尽数拔去所致。
　　未入此门，他尚且思索自己怨毒如何，回报如何。
　　入了此门，一切皆为枉然，便是他梅三郎心中无有孝悌之义，对这样的一个人出手也是毫无意义。
　　梅凌垄惊觉自己对着这样的一个人怨不起来，也无从怜悯，再思恨意尤在，也余了些无可奈何。
　　静待尹秋娘语毕。梅凌垄才道，“庶母怎会在此？”
　　尹秋娘只自言自语，不予应答，“可惜三郎年岁长了。不行了，得孩童才好，皮嫩筋软，用了药，血行慢了，让大力之人去拉其指节，伸长寸余而不断。喜欢听叫喊的就听，不喜欢的再灌点麻哑的药。我少时和城中侩子手学的把式。可惜年岁大的就不行，筋都硬了，扯不动。”
　　梅凌垄似乎不曾听到她说的什么，如同大树一般立在她的眼前。
　　尹秋娘说了许久才停了下来，说来断断续续，啰嗦至极，十分无趣。
　　梅凌垄此时耐心极佳，待她停了下来才道，“庶母何时迁居于此？”
　　“你回去了。我就搬来了。”
　　尹秋娘见他无趣，脸色冷了，双唇颤动道，“你父亲给我找的地方。他亲手折了我的颈骨，敲落口齿。他替我选的地方。他替我挑的奴仆。真是体贴体贴不过梅郎。”她饶只是冷言，言至最后也变得似要声嘶力竭。
　　这也毫无用处。
　　那些成了死肉的躯体让她如同一棵仅有一枝露了一点新芽的大树一样可笑。
　　梅凌垄依然没有动，面上反倒露出了一点点羞赧的笑意。
　　羞于见亲长的羞赧。
　　尹秋娘更恼，头转了转想要避开。
　　梅凌垄才道，“庶母。你与大人不合，与我母亲不合。自然不喜欢我。但二郎与我们何干。他是三叔之子，你为何伤他？”
　　“你梅家的子弟，个个都生得好看。性子要是再好一些，就能勾得少女神魂颠倒，言听计从。时日一长，厌了，倦了，再换旁人，留旧人伤心。”
　　尹秋娘似乎减了些戾气，“谁让他寻到了你。谁让他生得和九韶年轻时一样。我替你梅家杜绝后患，你不是反该谢我？你是没见你那二郎模样，现在才美的很。他自持剑法精妙，我也让他无法。”
　　梅凌垄立时怒了。
　　反手夺了陈璞手中之剑横在她的颈侧，陈璞拦之不及，只听他切齿道，“你为何要伤了二郎？！”
　　“姓梅。他是当日，唯一一个在我眼前出现的姓梅的。”
　　尹秋娘头颈尚能转动，便自旋动，擦过剑锋，擦破了层皮，再也动不了了。
　　寻死不能。
　　梅凌垄自然也不肯让她轻易就死，提剑扬至半空，由怒转笑道，“庶母。我不伤你。大郎是我兄长，我伤了你，大郎难为，就伤了我弟兄之间和气。我替二郎还你，二郎他，他……”他心中大慟，话语难继，执剑微微颤了颤，强压下了斩下的冲动。
　　梅凌垄的剑悬于头上，尹秋娘似心愿得尝，几分得意，不住抽笑，“我平生所见之人。梅九韶最是心狠。恩爱起来他可以舍妻弃子，与我相伴数十载，生儿育女。待以为他心中别无其他，志得意满，自忖可以取而代之之时。亲手伤我害我的也是他。落得现在不生不死，不人不鬼。”
　　梅凌垄提剑运气，与其四目相对，赧然一笑，借陈璞之力站稳，挥剑一斩。
　　尹秋娘双目一闭，剑却未落于颈侧，只觉头上一痛，鲜血顺着耳根自两颊而下，灌入颈中。
　　梅凌垄剑锋极快，收剑也是极快，手中自是极稳。他指尖润白，剑锋指处，地上落了一块巴掌大的头皮，头皮之上发髻未散，所簪榴花亦在。
　　尹秋娘见他仗剑姿势甚美，犹如初见梅鸿声时那样，一眼就醉在里面，这显见也是一个天生的剑客。
　　剑锋既过，他便将剑又还与了陈璞，掏了包金疮药丢在她头皮之上。扶着陈璞转了身，笑道，“六郎。走啦！”
　　自此语声轻快，再不回头。
　　热血入颈，尹秋娘再也察觉不出所去何处，头上顶着那团金疮药更是痛楚难当，她究竟是个女子，这才慌了，竭尽全力嘶叫道，“三郎回来！回来！你恨我的。你恨得想杀了我！”她气息嘶哑，犹如夭勒鸟号叫，“你杀了我呀！我伤了你家二郎。杀了我。”
　　二人出了门，又上了锁。
　　钥匙由哑仆管着，隔一个时辰喂食喂水，清理，余时无人搭理。
　　“我害了你。你快来杀我。杀了我！”屋外仍能听及，奴仆却都纹丝不动，十余人竟都是又聋又哑。
　　众人驻足，尹秋娘似乎气力衰了，边哭边喊，“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我自被囚于此。再不曾见过九韶一面了！”
　　梅鸿声所报于她。
　　困于荒地，侍以哑仆，不见天日，敲落口齿，不令其死，亦永不见其面。
　　梅凌垄顿觉心中畅快，面带笑容，仰面望向沈昱笑道，“王爷。我心里的事了了。但有一事相求。”
　　“什么？”
　　梅凌垄笑意更深，“她总也是我庶母。求王爷再拨几个得宜仆从。细心照料。令她得以长命百岁。”
　　花矜立时击掌叫好，沈昱允了。
　　众人束马顺路而下，耳畔似仍贯尹秋娘嘶叫。
　　此人。
　　此生不会再见。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
　　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前事不忘，报之以直，也自心中畅快，久郁恶气得舒。

作者有话说

　　夭勒鸟就是秃鹫，秃鹫叫声很难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