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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叁 ...

  •   新年的初雪落在正月十五,巍峨王城半日里尽皆白了头。

      谢燕绥在冬日还未到时就令景荷备了整整一屋的酒,至今已喝的七七八八。

      谢燕绥如今已是卫侯跟前的红人,自孙府灭门后一时朝野皆惊人人自危,卫侯便没了顾忌,又听姜瑶大加赞赏谢燕绥的琴艺,卫侯便开始时常传唤他。后来从琴聊到治国之道,卫侯对他更是青眼有加。

      于是赏的都是上好的“千里醉”,但景荷从未见自家公子醉过。

      今日落了雪天格外寒些,谢燕绥定要大喝一场,景荷便体贴地去给他温酒。

      火才生了一半,便见姜瑶火急火燎地奔进了院子,口里喊着“谢先生”。

      谢燕绥曼斯条理地披了件裘袍才从屋中出来,倚在门边悠悠开口:“公主所为何事?”

      “夜里要放花灯,可是我做的花灯她们都说丑,”姜瑶说的理直气壮,丝毫不觉羞愧,“我想请先生帮我做一个。”

      “出门左拐李记灯铺,恕臣不送了。”

      “买的显得太没有诚意了,许的愿是不会灵的。”姜瑶眼巴巴望着他,“你都给景荷做了个那么精巧的,就不肯帮我赶一个嘛。”

      景荷默默将脚边那个花灯踢远了些。天知道自家公子闲来无事做了个花灯随手就扔给了自己,这女孩子家的玩意他要来干什么!想送给街尾的倩倩,又担心公子骂自个儿不务正业呢。

      “我做了送给你还不是一样的没有诚意。”

      话是如此说,谢燕绥还是从廊上走了下来,姜瑶立马殷勤地给他撑起了把竹伞。

      景荷犹豫问道:“公子,这酒还要再煮吗?”

      回答他的却是姜瑶,“自然是要的。我还没喝过酒呢,待会送进宫里去。”

      姜瑶个头才及他肩,举起伞来颇为吃力。谢燕绥顺手便将竹伞接了过去,声音清冷:“公主饮酒,于礼不合。”

      姜瑶不理他,开心地比划:“我今日要做一个最最精巧的花灯,要把一众宫女王妃的花灯都比下去。”

      “是我要做。”

      “嗯?”

      “是臣要做,不是公主。”谢燕绥想起前日见到的姜瑶那个半成品,抿了抿唇,“公主想要短短一天里技艺大增,臣觉得不大可能。”

      “对,是先生。”姜瑶笑,眼睛如弯月般璀璨耀眼。

      谢燕绥说到做到,果然给她做了个最最精巧的。

      花灯有三层,随着里头蜡烛燃烧会层层打开,像朵莲花一般。

      姜瑶抱着花灯笑得合不拢嘴:“我就知道谢先生给我做的要比景荷那个好得多的多。”

      谢燕绥拢袖。

      那是自然。给景荷那个,只是想让姜瑶知道他会做花灯罢了。为了这一只,他可是研究了整整三夜。

      彼时他如何能料到,他今后用了多少个三夜来后悔。

      姜瑶又拉着他去放花灯:“每年王兄都会派人从河里捞出最别致的那盏花灯,并替花灯的主人实现灯里那个愿望。”

      “今年必定是我的了。”姜瑶洋洋自得,完了又捂脸叹息,“想来不知道又有多少宫女王妃要怨怼我抢了他们亲近卫侯的机会了。”

      “这盏花灯是我做的。”

      “……”

      “愿望也应当是我的。”

      姜瑶挥手,豪气万千,“说吧,谢先生有什么愿望,我让给你便是。”

      谢燕绥肃目:“臣无甚愿望。”

      “那你同我强调这个作甚。”

      “只是想公主记得,这是臣让给公主的。”

      “……哦。”

      最后他们只放了一盏空的花灯,里头什么都没写。当然,卫侯也很给面子地捞起了这盏花灯。

      虽然看见里头什么都没有时脸色变了变。

      卫侯正觉自己面子被拂好不开心,姜瑶忙及时跳了出来认领这盏花灯。

      她谄媚地笑,眼睛弯如月:“王兄,这盏花灯是我的。”

      卫侯仍板着脸,她凑近些,继续讨好:“王兄治国有方,我实感无甚所求,故而只放了盏空灯,我的愿望那便是年年岁岁都能如今日一般,无甚不足的地方需写下来。”

      卫侯神情略略好转了些。他朝身后人道:“长陵君,寡人不才,这位便是吾妹了。”

      姜瑶这才注意到卫侯身后还跟着个锦衣公子。

      她只在十二岁时见过长陵君一面,那是还是先王在位。她第一眼便觉得此人相貌堂堂,但好在她只有十二岁,做不出什么出格之举。不过之后先王欲将她指婚许给长陵君,却被婉拒了。

      那日那个少年衣冠楚楚,虽是低头伏身眉眼却满是倨傲:“臣五门之内无不位列三卿三公,家门之中礼式琐碎,恐公主不适,亏待了公主。”

      她第一次意识到,虽然贵为一国公主,但这些世袭了不知多少辈的贵族们,从来都瞧不起他们卫国。

      不过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姜瑶端端正正行了礼,道:“见过长陵君。”

      长陵君认真打量了眼面前亭亭玉立的人儿,暗叹自己当年是错过了怎样的美人。表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回礼道:“齐国宋陵见过卫公子。”

      顿了顿,他微微笑道:“这盏花灯可是公主所做?可真是别致。”

      姜瑶摆手,指向身后一直未出声的谢燕绥,道:“是我命谢先生替我做的。”

      谢燕绥避无可避,撩袍跪下:“蒙王与长陵君赏识,臣惶恐。”

      卫侯不动声色。长陵君上前一步扶他起身,两人目光交汇,谢燕绥神色晦暗不明,长陵君缓缓笑开。

      他望向卫侯道:“王上不如领臣去别处看看罢。”

      卫侯应了。向立在一侧的姜瑶与谢燕绥道:“你们下去吧。”

      两人领旨离去。

      谢燕绥一路沉默。姜瑶侧目望他:“先生有何心事?”

      无人答话。

      前面隐约能瞧见景荷的身影,姜瑶笑道:“先生喜欢喝酒?听闻酒这东西最能解人愁,若是先生有心事,不如由我陪你小酌几杯,一醉醒来,保证神清气爽。”

      谢燕绥转过头来回望她,她的脸在漫天飞雪里生动得如朵艳丽霜花,她还在她最好的年华里,她的未来还很长。

      长到他出现的这半年,足够化作画卷上无心的一点,无足轻重。

      他很难过。

      却有了些释怀。他声音寡淡无甚情绪:“臣从未醉过,不知一醉解千愁的滋味。只知越喝越清醒,越发觉得,世人皆醉矣。”

      姜瑶浅笑,看着他的眼里似开出千万朵花:“是了,我们都是醉客,醺醺然地趴在地上,望着谢先生你载歌踏月而去呢。”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索性大笑出声。

      谢燕绥不知她在笑什么,因为她总是会联想到一些奇怪的画面。但却也似被感染了,素来没有表情的脸上蕴出了笑意。

      姜瑶最后只喝了小半坛。她脸上烧起红云,眼前迷蒙蒙皆是雾气。

      她自告奋勇要抚琴给谢燕绥听。

      弹的是第一次见面时的那首曲子。谢燕绥教过她抚琴,却不曾听她完整弹过一首。但他猜得出来,她一定弹的很好。

      琴音淙淙,谢燕绥灌下一口又一口酒。他记得第二日她看着曲谱,漫不经心地问他:“先生可羡慕屋外的鸟儿?青空万丈来去自由。”

      他还记得她同他谈到青云公子,她眼里冒着光议论传闻里青云公子如何风姿如树,最后却自说自话的一句“我看行之随义不如行之随心”。

      一曲很快终了,他来不及遗憾回忆的戛然而止,便见凑到跟前的一张脸。

      她唇齿间带着腾腾的酒气,他觉得很好闻。不过大概只是因为他嗜酒罢了。

      “谢先生。”

      “嗯?”

      “我醉了。”

      他饮尽最后一口,扶她起身:“臣告辞。”

      “我说,我醉了。”姜瑶张开手拦在他身前,一字一顿地,声音软软糯糯,“会摔跤的。”

      谢燕绥弓身将她背起。

      “满意了?”

      她重重“嗯”了一声,之后就没了音。

      他背着她一步一步踩在雪地里,她细微的鼾声响在他耳畔。

      脚印深深,他背着她不知走了多久。

      “青云公子。”

      谢燕绥脚步一僵。

      他侧过身来,那个锦衣青年立在阴影之中面目模糊。

      “青云公子可还记得半年前给在下的承诺?”

      “不敢忘。”

      “青云公子是重义重诺之人,区区素来佩服。”锦衣青年低低笑开,道,“公子可会怪我今日所行之事?”

      “不敢苛责。”

      “那宋陵便恭候青云公子佳讯。”

      “告辞。”

      谢燕绥转身离开,细雪落了一身。

      背上姜瑶动了动。谢燕绥侧头道:“醒了?”

      姜瑶望向他的半张脸,眉眼温和鼻梁挺直,融在夜色里像是一朵盛放的隐秘的花。

      她低低应了,轻笑出声:“早醒了。”

      谢燕绥却依旧脚步沉稳。她有些失落:“你不惊讶吗?”

      “我知道。”

      “我听见长陵君和你说的话了。”姜瑶前一句尚还语调上扬,下一句却敛了神情,“你接近我是有目的的。”

      “嗯。”

      “你要对我王兄做什么。”

      谢燕绥沉默。

      “我会去告诉王兄的。”

      长陵君今日在卫侯面前表现得与他熟稔,卫侯定然有所怀疑。长陵君在逼他尽快行动。姜瑶若是告诉卫侯,也只落了长陵君下怀而已。

      “算了,我还是决定不说了。”姜瑶揽住谢燕绥,“王兄软弱无谋,并不适合王位……可是他是我哥哥啊。”

      “公主醉了。”

      “我不是早说过我醉了么,谢先生难道忘了?”姜瑶笑着贴近他耳朵,道,“谢燕绥,我喜欢你吗?”

      她气息喷吐在他耳边,挠得他心底痒痒。他有几分鬼使神差:“很多女人都喜欢我。”

      “是吗。”姜瑶咬了咬他耳垂,“可我现在不喜欢了。”

      谢燕绥叹了口气,将她从背上放下,伸手覆住她双眼,吻了下去。

      风雪如注,夜色迷蒙。

      谢燕绥以为他这一生从不曾醉过,只在今日迷了心智。

      后来他才幡然醒悟,他不过也是这人世间熙熙攘攘的醉客,只在这一刻偶然清醒。

      清醒看着的那个从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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