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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念之间,无可奈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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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的几日,伽蓝偶尔会去江边走走,潮水涨势虽是诡异,但是中秋佳节将至,临安城里还是热闹非凡的。曾寐不常出门,他基本上都是睡着的,就连伽蓝这样的局外人也清楚,他能够塑成人身已是不易了,而且也该是千穿百孔的生活,曾寐很少有多余的表情,这点和陌隐那样的完全冷漠又不甚相似,因为他是忧伤的,那表情似是悲悯,又有痛苦,很少波动,很少笑。
伽蓝偶尔会和他说说话,两个人谈经论道,上天入地无话不说,后来有那么一次,他们的话题终是转到了陌隐。
曾寐告诉伽蓝,陌隐是个人如其名的人。
“他很隐忍,亦很寂寞。”曾寐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淡淡的神色里,有着伽蓝看不清的复杂。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陌隐刚刚成为冥主,他到东阳那里借移魂灯,彼时曾寐还是本体扶桑的模样,东阳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对着扶桑新绿的枝桠出神的厉害。那时候,已长成成年男子模样的冥界之主,竟然问东阳,这扶桑会不会开花这样的笑话。
曾寐还告诉他,再后来,他竭力开出了全然不可能的花,因此受了福泽恩赐,被西方佛祖点化,修成金身人形,唤作寐乙。东阳知道始末,恐怕他欠了因果,遂曾寐以自己的骨血,为他的幽冥殿种满了扶桑。后来他因心魔而堕入凡尘历经劫难,那连心的扶桑花败,曾寐便将花籽托与东阳,叫他赠与有缘人。
那扶桑花籽,现在已经长出嫩芽,正在他伽蓝的弱水宫后院里。
那是陌隐送给他的,扶桑的种子。在天帝大婚的日子,他告诉他,他就是他菩提折扇的主人,是昔年的故人。他竟是冥帝陌隐。
伽蓝忽然觉得这些年来的恍惚,好似都用在了陌隐身上。
中秋佳节那天,伽蓝并没有见到陌隐。
他不知道此番陌隐意欲何为,那人没有多说,只是告诉自己有事处理,便一连几天都没再出现过。
妖王宋昱倒是会回来,伽蓝见他很少去见曾寐,但是也绝对会每晚都留在曾寐旁边的厢房里。白天的时候曾寐本就出来的少,他们甚至无法照面,可是那妖王还是会夜夜如此,家里的下人像是早就习以为常,伽蓝偶尔也会迷惑,究竟为何,他们会因为情之一字,而不惜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轮回。
修得了数万年的扶桑神木,和冥界放荡阴狠的妖王,这是全然不该有交集的两个人。
中秋之后,八月十八。
那日天公作美,观潮的人纷至沓来,大家似是并没有被连日的阴雨不断干扰心情,中秋一过,这样的千古大潮,波澜壮阔,当然不能错过。
江边的人群喧嚣,远处的高楼上更是人声鼎沸,伽蓝和陌隐就坐在醉仙楼的二楼雅座,栏杆外的江水蓄势待发,似是要喷薄而来。陌隐一身黑衣低调沉默,周围好似和他之间完全隔离开来了一样,伽蓝不明白,既然那么不愿与人接触,为何还要来。他看着身边人锋利的眉梢飞扬入鬓,雕青花的杯盏茶香四溢,好像每次见面,他们都是这样,或静坐吃茶,或静默相立。伽蓝的善言,在陌隐这边总是溃不成军。
他想知道为什么他要来,为什么要帮自己,可是他又不想开口,因为他深知自己得不到答案。潮水来势汹汹,听着周遭人的议论,原来这潮水涨势竟不如往年。不论如何,这潮水异样都是有的,只是看来不大,而且以伽蓝的法力,并不能窥探出其中有什么诡异,视线不自觉的落在身边人的身上,陌隐的眉头有细小的褶皱,伽蓝不知,这是为何。
“怎么了?可是感知到了什么异样?”
“嗯,这异动不是普通的涨潮,此事我会亲自去与天帝说明。”
陌隐看着伽蓝,也不等他言语,复又道:“你天劫将至,法力稀微,此物强大,或可乱人心智,你窥探不到的。”
“这……你随我至此,是为此物?”
“嗯。”陌隐还是面无表情。
伽蓝却是淡淡的笑了,他那隐匿了的面孔有着异乎寻常的和谐美好,浅笑的模样,清雅无双。陌隐看过来的时候,他鬓边的一缕,竟变成了蓝色。
伽蓝一路走走停停,观潮的人群渐渐散去,偌大的街道,熙熙囔囔,倒不算拥挤,但也甚是热闹。这样的市井之象他看过的,但是身边换成了陌隐,感触就全然不同了。
他们之间,若是欠了因果,又要如何来还呢?伽蓝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事情办完了,伽蓝辞别曾寐。那妖王宋昱倒是未曾见到,临走时,伽蓝还是没有忍住,示意曾寐有话要说。
“曾寐,我那里有颗扶桑花籽。”
听到伽蓝冷不防的这样一句,曾寐近日略显丰润的脸颊有些泛红,这花开的辛苦,和铁树开花基本无异,曾寐没想到伽蓝说的这么直白,微微清了清嗓子,才开口。
“你既如此说,那便是知晓了其中缘由”曾寐渐渐正色,“伽蓝,有些事你确实不知道,但是你绝不可能感觉不到。”
伽蓝被这一句话驳的无言以对,他想着是因了自己心绪错乱了才来问曾寐,问为何那扶桑花籽会被陌隐送与自己,问为何他会记得自己最爱扶桑,问为何这经年已久,他又来招惹自己。
从那日再见,他就一直想问,问自己,问陌隐,为什么回来。
细想当初,他们从未有过任何的约定,陌隐也只是为了某些目的而去找菩提老祖,他遇到自己,结识自己,完全是无意之举。他的去留,从不与自己相干,可是,伽蓝还是在问自己,他为何回来。因为什么,自己如此介意,介意经年已矣,他又惹自己。伽蓝善于自欺,他苦恼的摇摇头,这样的自己,真不好。
他心高如此,活了这把年纪,情爱一字早已不提,又怎么会轻易承认,自己动了心。
……
伽蓝走了,陌隐也没再来。
回宫述职没过多久,弱水宫又来了个稀客。伽蓝发现,自从自己再遇到陌隐之后,来自己这的人就开始多了起来。有些人往日未曾见过,却突然间却又日日出现在眼前。
不过这次伽蓝想错了,人家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夙兮又在逗锦白,每次见到上神都要脸红心跳的锦白终于学乖了,他把头压得低低的,只是熟稔的带着夙兮来到后院找自家主子。
“我好像刚安稳了不过两日。”伽蓝还在对着那棵小树出神,察觉到了夙兮的气息,他立刻就皱起了眉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变得这样喜怒形于色了。
“伽蓝,我这次来,的确是有正经事找你。”夙兮自顾自的坐到小几上,看着那棵明显不同寻常的树苗,“你的天劫要到了。”
“所以,你想说什么?”伽蓝没有想到他是为这事而来,伽蓝体质怪异,他的劫从来都要有人护着才行,饶是如此,每每也是千疮百孔,痛苦不堪,想到这些,伽蓝的表情柔和了下来,总是有人在乎着,这是好的。
“我想,你到我昆仑山暂住。”夙兮道明来意。
“嗯,这样的确是好,可是我这一劫乃最后一劫,想来势必凶险,万一……”
“伽蓝,这样是最好的办法。你来昆仑,我为你护法,到时重渊也会来,这一劫你全然不必担心。”不难看出夙兮眸里的担忧,他那好看的金色眼眸里正写着满满的不容抗拒。
“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这次历劫失败,再也控制不住,对吧?”伽蓝终于把视线完全的对上了夙兮,慢慢走到石桌前,与他相对而坐。
“伽蓝,你……”
“其实我并不是十分清楚,不过我也不笨,大概已经猜出来了。”伽蓝又开始把玩他袖口里那把菩提木做的折扇,漫不经心的开口:“你们一个两个的来关心我,就连那地底下看不到太阳的冥主也来我身边凑热闹,我去下界查钱塘,他也跟来,难道,这些都是巧合?”
“你们又见过了?”夙兮并不知晓陌隐与伽蓝的这档事,原本只是来叫他去自己那里,不想又多知道了点秘密,夙兮慢慢的拢了拢衣襟,淡淡的看着伽蓝,表情又开始高深莫测。
伽蓝的手抚上那颗菩提子扇坠的时候,稍微顿了顿“前些天我去了央与那里,听了些故事。后来我又去大哥那里问钱塘一事,大哥竟然瞒我。夙兮上神,这个时候你来我这里,要我去昆仑山渡劫,你是觉得我蠢吗?”
“你既都以明白,那就不必多言了。”
“你明知我,还……”
“伽蓝,若是除了我这里,还有一个地方你可以去呢?”
“哪里?”
“冥殿。”夙兮的表情认真,伽蓝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那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是就封在冥界?你要我去那里?”伽蓝定定的看着眼前人,他从来都是正儿八经的装模作样,到后来都没人能看得出他了。
“你的法力本源诡异,承袭了你的母后,还有部分……那混沌之力,而能够压制它的,就只有那幽冥之主陌隐了。”夙兮有些嘲讽的勾起嘴角,“你以为他凭什么如此年纪便做得了冥主?”
伽蓝慢慢的站起身,他的动作优雅流畅,是凡俗之人全然学不出的洒脱模样,夙兮随着他的动作也起了身,他想,他大概不必多说什么了。
夙兮走后,伽蓝又绕到了他那个小后院里扶桑木的旁边。
他发现这棵小树苗长的特别快,几乎是转眼,它就会抽出些新芽来,真真叫人每每都有出人意料的惊喜,就好像这漫长到无尽的生命一样。伽蓝知道每每到他情绪有大幅度波动的时候,他的身体都会出现变化,他知道那诡异的蓝,如影随行的伴了他太多年。而今不知道是否可以解脱,更不知合该放手一搏,还是自此罢休。这盘死棋,伽蓝是真的不知道还救不救的活了。
“真是。”那人一袭白衣胜雪,立于殷红中。彼岸是玄衣墨发,面无表情的冥界之主,他墨色的瞳孔里映着晚霞,那是黄泉路上永不落下的黄昏。伽蓝想着,到底还是来了,明知是条死路,却还是要不顾一切的走上一回。这一次,他也不知道这黄泉路的尽头等着他的是什么了。
“二殿下,近来可好?”再次走上那条长廊,灵寅明显是热络了起来,竟会和伽蓝搭话。其实说起来伽蓝也不是什么不苟言笑的人,本来在天界时,他就是个左右逢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这些日子可能是因了那地底下的男人,心境不在平复,连性子都变得寡淡了许多。这下灵寅公主和他叙话,伽蓝怎么肯冷落美人。
“灵寅公主客气了,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此番我人在冥界,可就全凭公主安排了。”
“殿下哪里的话,主上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他方才被越析叫走,想是有急事,稍后便会前来见殿下。”灵寅缓步错后于伽蓝,这条直廊像是要走到尽头了。
伽蓝想着怎么每次来这里都是他有事,明明是客,却就这样被冷落,这冥主的待客之道,当真是不敢恭维,便开口问道:“怎么,你家主上近来很忙吗?”
灵寅微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和冥界里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第一次见他,是在合宫的宴会,自己因为被派来述职而留下一道,结果就见到了那传闻中天界“双绝”的伽蓝伽若兄妹。那时候还被好事者拿来取笑,说什么天界的绝色和冥界的绝色,你未娶我未嫁,正好一对。伽蓝的确生得好,可是叫灵寅记忆犹新的,却是他那周身的气质,说起来修仙的,大多都是出尘脱俗,清丽无双,而冥界修真的,却都是诡异魅惑,阴暗毒辣,伽蓝只是一身蓝衣,浅笑着立在人群中,与自己遥遥颔首,却好像就把那些仙风道骨的全都比了过去,眼底心里都再也进不去其他了。他只是对自己笑了笑,就见之不忘了,不过也难怪,如此气质之人,又怎会不叫人念念不忘。
“近来本也不忙,只是前些日子少主回来了,主上就又给他安排了去处,正闹着呢。”
“少主?据我所知冥主他尚未婚娶,难道……”
“怎么?难道我是私生出来的?”伽蓝话还未完,大概是长廊尽头的地方,一道白影便现了身。
这该是个有着一半狐族血脉的少年,样貌身形不过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身上有看不见的魔气环绕着,长相倒是狐族特有的男生女相,倒也不见媚俗,甚至乍一看竟有几分夙兮的影子。伽蓝一惊,这冥界是要到气数了罢,怎么竟会把这样血脉长相的孩子当成少主来培养?难道是夙兮的私生子吗!
“少主,您怎么在这儿?”灵寅看着眼前人迟迟不开口,只能淡淡的提醒他。
“哦,方才从前厅那里出来,这位想必就是名动三界的天界司水上仙伽蓝吧。”那少年举手投足间毫不显稚气,这番不咸不淡的做派倒是像极了那人。
“伽蓝上仙,你与我父君是知交好友,我叫你一声叔父不算僭越吧?”少年弯起眉眼来笑,倒少了几分阴郁,多了些说不出的感觉,总之是比那终年不见生动表情的冥主要顺眼多了,伽蓝还没来得及开口,又有人打断了他的话。
“珏儿,不得无礼!”那传闻中面瘫多年的男人终于姗姗来迟,还是今晨见的一身行头,好像是刚忙完的样子。
“伽蓝,你来了。”冥主款款来到身前,伽蓝抬头看他,竟然恍惚觉得,这人的面目柔和的不像样子了。
“灵寅,带他走。”陌隐连看都没有看向灵寅,灵寅便再不敢多留,拉着陌珏就要走。
“这……?”伽蓝对着陌隐的眼睛,满是问询。
“他是陌珏,捡的。”“什么是你捡的!我是被救回来的,是救!”伽蓝挑眉看着前一刻还和自己周旋装熟的孩子直接跳脚的模样,才发现,自己和对面的这个男人,当真是回不到从前了。什么时候他的身边已经有了这样的人,什么时候还有个小少主养在冥界,虽说先前他也完全不知道旧人就是眼前人,但是今时今日,明明是那人先来招惹自己的啊,又为什么要叫自己看到这些呢?
“不要老是觉得自己还是小孩子,也不要以为我可以护着你一辈子,你若强大不起来,我自可以换人来栽培。”
“我资质愚钝,屡教不改,父君若真的不愿,我走便是了,何必说这些?”那少年也是个不饶人的性子,伽蓝看着灵寅进退不得的样子,想来平日里他们的关系可能并非如此紧张,只是近些天来出了事,陌隐有些阴晴不定了。
“即是父子,哪有什么赶不赶走不走的,陌珏小小年纪,冥主也不必苛责太过,你们如此这样,倒叫伽蓝觉得自己是煞风景来的。”
那边的小孩估计也想开了,舒展了眉眼,复又抬手作揖道“珏儿鲁莽,叨扰贵客,望上仙谅解,父君,珏儿先告退了。”
“属下也回去了。”灵寅冲着伽蓝使了个眼色,跟着陌珏走了。
伽蓝这才顿悟,陌隐这哪里是什么恨铁不成钢,分明是迁怒于那陌珏,不知他是有什么心烦之事,自己也是凑巧来的不是时候了。
一段插曲过后,前头的男人便不再言语,兀自穿过了长廊,伽蓝跟在他身后,眼前的景致也就清晰起来。冥界的色调永远是黑白灰,这长廊尽头的宫宇倒略有不同了,先前看到他冥界竟也养着扶桑,此番再看到这和凡间的庄园府邸别无二致的院子,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原不想,冥主的府里,还会有这样的好住处。”
“我平日里不常到这边来的。”从伽蓝的角度看过去,可以清晰的看见陌隐肩头繁复的云滚花纹,暗色的绣线在玄衣上不甚明显,可是却衬得那人的脊背愈发的凄凉。
“倒也难为你了。”伽蓝忽的停住了脚。
“你终是要与我疏远吗,伽蓝。”陌隐上前推开门,也不看他。
伽蓝慢慢地慢慢地走到他身前,面上的笑四平八稳,袖里的折扇扇骨冰凉一片,他忽然就觉得自己错了,再来到这个男人身边,恐怕最后就算是体无完肤,也走不开了。
“呵呵,你看,我这不还是来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