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兀自彷徨，只道寻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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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新帝早朝，一旨下去，便把伽蓝派到了凡间。
司水上仙伽蓝，闲起来真的很闲，但是一旦忙起来，就真的是脚不沾地，六亲不认了。凡间的八月十八，是钱塘江的大潮，今年不知缘何，来势异常汹涌。央与上仙已是关注天象多时，这边刚有异动，便上奏了天帝伽佑，派了这个近来浑浑噩噩，行事诡异奇怪的司水上仙下了凡间。
……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人间美景之至，当属这烟雨江南了。
今年八月的江南，过了梅雨季之后，好像还是没有缓过来，早上还是艳阳高照，晚些时候便要大雨倾盆，叫人应接不暇，避之不及。
雨水倾泻而下，伽蓝身在凡间，卸了一半的法力，不过即便如此，这点儿雨自是无妨的。他顺流而行，跟着前面的人，不慌不忙的躲在了一家商铺前的房檐下。
眼前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行人匆匆的步履没来由的叫人有些心烦，伽蓝低头看着自己水蓝色的衣摆有几点泥浆，那张早就变化过了的平常面孔上，是一派叫人说不出的平淡宁静。就好像这忽然的大雨漫天是什么寻常之事，平叫人觉得，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才是多此一举的自寻烦恼。
这个气质凌冽，但又给人一派平和的男人，还真的是与这三千尘世格格不入。
然后抬头再看远处的伽蓝就看到了水天相接的地方，一道身影破雨而来。
那个男人有着一张叫人绝对过目不忘的脸，和一身诡异阴郁的气质。
天青色的衣袍，素白的油伞，衬着他那张惨白的脸，连唇色也是淡淡的，唯一的异色该是那双掩饰过了的黑眸，男人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一路上不少人竟停下脚步来，像是没来由的就惧怕起来，汗毛倒立的避开三尺之外。
来人竟是陌隐。
伽蓝从来不觉得冥界之主会闲到跑来这里，只为了给自己送伞。可是事实上现在他的的确确是在和自己共乘一把伞，而且是一言不发的停在自己身边。这样的感觉，好像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乘风破浪，披荆斩棘，只为来到你的身边，只为这样静静看着你。多年前是如此，而今仍如是。
明明早就已经不再相互牵连的两个人，却总是会出奇的和谐，伽蓝不问，陌隐也不提。他们一前一后的走着，身边还有那么三三两两的行人匆匆，冥帝自是不会挂心旁人，可是伽蓝还是在意的，在意身边天青色的衣摆，为何就是一尘不染呢？在意身边的人明明靠的很近，却还是错开了半步距离呢？
不远处就是那波澜壮阔的钱塘江了，伽蓝微仰着头，看着远处，陌隐跟着伽蓝的脚步，两个人像是漫无目的地慢慢走在雨里，一道往那烟波里去。匆匆而过的行人再不会多看他们一眼，就好像这样相携着的身影，不突兀，不违和，反而出乎意料的，有那么点天经地义的味道。
伽蓝默默的在江边站了一会，心绪逐渐趋于平静，甚至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江水果不寻常，全然没有防备的伽蓝也险些着了道，感知水中异样时差点五感皆失，他急着逃开，转身便要施法离开。
忽的耳边是淅沥的雨声打在伞面上，发出闷响，头上是阴暗的天空，伽蓝这才猛然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半句话未曾说过的人。
是来自幽冥炼狱里至高无上的冥主陌隐。
“雨这样大，不如，……我们权且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伽蓝试探着道，他摸不清这人的心绪，昔日他看不见，但知道他是好人，是可以不问来历的好人，而今得知他是那万恶之源的幽冥之主，他本就猜不透的男人，只能是更加神秘。
“嗯，好。”
陌隐的侧脸棱角十分的分明，嘴唇很薄，颜色很淡，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偶尔听到过身边的宫女们说什么，嘴唇薄的人，性情凉薄，难得情深。那时候他们说笑的主人公是自己，伽蓝有点坏心的想，然而身边人才是真正的凉薄情浅才是。
两人不慌不忙的走着，雨势也渐渐的小了起来，路旁的小摊位都已经草草的收拾好了，路上此时早就没了行人。路过一座桥的时候，伽蓝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挑着眉看了看身边的男人。
他们之间已经不似刚才的那样近了，雨快停了，伽蓝看了看陌隐，抬手接过了伞柄，触手冰凉。下坠的流苏是深蓝色的，上面是一串琉璃珠，没想到，这伞竟然真的是凡间之物。他慢慢的勾起唇角，又是没来由的笑了笑。
“伽蓝。”停了太久，连陌隐都忍不住开口了。
两人慢慢的走上桥头，伽蓝才悠悠的说道：“你有和谁，一同走过一座桥，从头到尾，来来回回吗？”
陌隐看着眼前黑眸里面无表情的自己，伽蓝的眸子很亮，总是可以倒映出别人很多情绪。站定了的伽蓝有那么一丝促狭之意的看着高高在上的冥界之主，他又问，“陌隐，你怎么会来呢？”
陌隐，你怎么会来呢？
这话出口，连伽蓝自己都有些堂皇了，他在问陌隐，也是在问自己。是啊，那个时候你都走了，现在为什么还要再回来呢。
不告而别的事情，谁会喜欢再遇到第二次呢？伽蓝有些自嘲的咧开了嘴角，算了，不问也罢，不知道，不期待，总会比失望好上许多。
那个时候的陌隐也是，不喜欢多说话，很多时候都是伽蓝主导着，伽蓝眼睛不方便，两个人一般就是沉默的坐着，也不觉得的尴尬，不觉得突兀。彼时还以为是个性使然，如今再想一想，哦，原来因为那是冥主，无喜无悲，不苟言笑的男人，怎么会和小孩子心性的自己开不着边际，有失身份的玩笑呢？伽蓝越想越偏，甚至要想到高高在上的冥主大人其实是在逗弄自己这个小仙了，那边高高在上的冥主终于开口了。
“伽（jia）蓝，雨停了，”开了口的冥主大人气场十足，伽蓝也忍不住微微侧目。
“我们回去吧。”陌隐淡淡道，无喜无悲的冥主连语气都是那样的毫无波澜，可是他的表情，声调，有那么一瞬间，又叫伽蓝觉得，他好像该是笑着的，是温柔的。
“妖王在这儿有座宅子，我们可以暂住。”陌隐看着眼前人那匪夷所思的表情，好心的给他多解释了一句。
“……嗯，那走吧。”
走上了桥头，两人并肩，却是各有心事。伽蓝混乱的完全不知因由，这冥主为何而来，这冥主怎么会遇到自己，这冥主怎么就要和自己住上几天了呢！他想自己生来这么久了，也算是阅人无数，经历了很多，为什么还是没有办法和这上神陌隐同步上哪怕毫厘呢？他平日是随性惯了，复杂的人事从来不考虑，可是到了陌隐这里，可就另当别论了。
“我走过最多的桥，就是奈何桥。那里每天来来往往的魂魄，数不胜数。”
桥上此时除了他二人，便没有旁人，伽蓝瞥了眼身边天青色的衣角，一时竟不知要摆出什么表情来应答。
“……哦，是这样。”
“有时候闲来无事，我就会去到那黄泉路上的孟婆婆，偶尔讨一碗孟婆汤，倒不求忘记，只是想看看，人世百态，各有滋味。”似乎是第一次听到陌隐有这样想和自己长谈的倾向，伽蓝默默地跟着他的脚步，渐渐放晴的天边似有云霞，映着那人及膝的泼墨长发，白玉似得脸上好像多出了丝血色。
“冥帝要历的劫数远胜过神仙，我要无数次的下凡历劫，还是逃不掉的，替不了的。然后带着全然空白的记忆，到婆婆那里，过一遍自己曾经的人生。都说冥帝无爱无恨，无悲无喜，若你也似我这般走一回，合该也是这样了吧。”陌隐的表情是完美的，没有人知道他的表情传递着什么讯息，因为他是冥帝，是陌隐。就凭借着他是那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男人，也没有理由被别人看透什么。
伽蓝紧紧的跟着陌隐的脚步，远了的钱塘江早就听不见呼啸，但耳边却莫名的多了些什么，伽蓝想到先前自己问的那个问题，他在不记得是什么年月，身边还有着莺莺燕燕的仙子精灵，他们会和自己讲一些凡间的见闻，有人说过，凡间有座桥，若有情之人经此桥，便可长长久久，厮守百年。那时不过一笑了之的话，今番却无故忆起，想来也是了，他们是有缘的。
妖王是谁，伽蓝知道，但是这不代表他见过。
所以看见那深巷里一户庭院的时候，他多少还是有些出乎意料的。
此前一直以来对地下的那个冥界的认知，叫伽蓝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是自己的偏见了。那人穿着暗紫的衣袍，身形颀长，高束着头发，妖物多是外表妖艳诱惑，邪魅丛生，眼前的妖王的确容貌非凡，但没来由的却叫人无法心生反感，他的眉眼生来风流，却不轻浮，像是有些憔悴的模样，有些心不在焉的和陌隐寒暄。
眼前的这些完全颠覆了他天界中人对冥界的认知。妖王是万妖之王，冥界以冥主为尊，其下便是掌管妖、魔、鬼、怪的四大圣君妖王、魔尊、鬼母以及魅姬。这妖王地位该是仅次于陌隐，可是伽蓝还是感觉到了他的臣服，他的畏惧。这是来自于冥主陌隐的压迫。
“在下宋昱，早已久闻上仙大名，今日难得一见，陋舍还望上仙莫要嫌弃才好啊。”一番寒暄过后，妖王宋昱又对着伽蓝道。
“不敢不敢，今日叨扰妖王了。”伽蓝也不动声色的还礼。
伽蓝可以很清楚的感觉到妖王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即是他不用法力也知晓，而且对方窥探的大大方方，毫不遮掩。
这边两厢颇有点山雨欲来的感觉，不过那边也确实是山雨欲来了。
一滴、两滴，豆大般的雨点出其不意，而头顶却还是晴空万里。陌隐自带着冥界之主的强大气场，默默地看着身边的男人。很快，伽蓝就发现，自己对面的男人躲进了门廊里，还在招手。伽蓝慢慢抬起手，一臂之外的地方，已然下起了大雨。他微微侧头看着后面的人，有点不解，但是他也不太想问。
妖王在门里眼神意味不明。
伽蓝还未细细看过这院子，就进了内堂。那妖王正式的和他的冥主告退之后，倒还是礼数周全的对他作揖，只是眼角眉梢的那点挪揄反倒叫那张书生意气的脸变得鲜活诡异起来，伽蓝心里那点对冥界中人好感转瞬即逝了。两个人相对无言，不一会，就又来了个丫鬟模样的女孩，不过总角之年，给两人端茶倒水，复又退下了。原来这里也并非只是妖王的一座宅院而已，还有仆人相伴。
妖王临走什么也没有交代，所以伽蓝还有些摸不清头绪，这宅子，虽只是大厅，但是显然是认真装饰的，朴素淡雅，透着股书香世家的气息，仆人老实踏实，但明显待遇很好，小姑娘穿的很精致，又见并没有旁人侍立左右，院子里还下着雨，想着鲜有的几个仆人估计是躲懒呢！这样的用心精细，不难叫人想到别处，伽蓝不禁迟疑，难道这书生模样的妖王也有金屋藏娇的心上人？他一边滤过杯盏边的茶叶，缓缓啜着热茶，忽然觉得有点乏味。
正想着的当口，外面又来了一个小厮，进来先是恭恭敬敬的三拜九叩大礼，拜的上座一旁的伽蓝一愣一愣的，他本是与陌隐分坐正北的中堂之上，这人拜的认真，叫伽蓝无端想到了凡间的拜堂、成亲……
“主上，”那小厮始终低着头，战战兢兢的开口“我家公子还在后院休息，主子走前已有交代，小的们也未敢叫醒公子，一时间怠慢了主上，和，上仙。”伽蓝想这家主子自是那个妖王宋昱，可那公子……这小厮模样的人看来是管家一类的，起初伽蓝还在纳闷那奉茶的丫头怎么会是凡人呢，原来在这等着呢。这管家的一句话透漏太多信息，伽蓝好动的眉梢又挑起了弧度。
身边被伽蓝可以忽略的强大气场的男人终于是开口说话了，“退下吧，莫要惊扰了你们公子，这里无事。”
那冷硬的声线仿佛一瞬之间换了一个人，这是冥界的人，那个小厮唤他作“主上”，在天界，冥主便是冥主，众仙多会尊称他为君上，自古来天界之人便是倨傲，他们的天帝是帝君，所以冥界之主亦是君上。只有冥界之人才会这样称呼陌隐，伽蓝开始好奇，冥界里的陌隐到底是一副怎样的面孔。初次相见，也是在那幽深之处，可是他那样的平易近人，那样的熟悉靠近，伽蓝觉得清明的灵台有些混沌了。
那人匆匆退下，四下又是一片寂静，只有外面的雨，还是下个不停。
一杯茶凉了，陌隐还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点漆似的双眸看不到深处。那样一张倾世的脸，连棱角都完美的不似真人。伽蓝终是忍不下去了，可能比起耐力，他虽是自诩很高，却不得不在陌隐面前伏小了。
“咳，方才尚来不及问，今日不知冥主是为何，会突然与我，偶遇在此地啊？”伽蓝先开口，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按理说天界发觉人间异样，冥界亦该知晓理所应当，但是，却也不至于要冥主亲临，所以，他该不是为了这事。可是既与自己的初衷不同，那又是缘何，至此呢？
“呃，还有，方才多谢了。”伽蓝又道。
“无妨。”陌隐避重就轻，镇定的拂了话头。
伽蓝一个头两个大，想来自己素来的沉稳自若，在这个人面前，却总是幼稚的无所遁形，许是那时年少，交付的太多，再来便是怎么也逃不脱了。
好吧，那就换个话题吧！伽蓝又道“这家的公子不知是哪个，叫妖王那样护着，你也如此礼待？”话一出口，伽蓝就觉得词不达意了，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八卦的开端啊！后一句居然还有那么点酸……就好像是曾经，他们不知彼此身份，那样的毫无顾忌，可能是恍惚了年月，一时间伽蓝开始思索，当年的那个少言寡语，却又温暖认真的少年，真的，要和眼前人重合的话……
“那是曾寐，在此历劫。”
“哦？他是……那为何我丝毫探不出这里的仙灵之气？”伽蓝侧着头看着陌隐。其实他本没有抱着太大希望冥帝会给予他答案，毕竟这人的诡异脾气，伽蓝完全驾驭不了。
陌隐扶了扶杯盏，斜斜的视线看进他的眼里，竟慢慢的给他解释道，“他本是扶桑神木，生于东海之滨，……原是大好前程，飞升之际却被妖王坏了修行，两人结下因果，至此纠缠不休。”
陌隐稍稍转了下头，错开了伽蓝的眉眼，复又道“他本该看透的，但是最后他却没有看透，他陷在了劫里，至此，万劫不复。”
有那么一瞬，紧盯着他的伽蓝仿佛感觉那人平淡的声音突然有了起伏，有了情感，那是什么呢，伽蓝想要探知，想要明白，却全无头绪，是啊，眼前的男人，伽蓝根本就不了解，他说着别人的故事，却像是在诠释着自己的不甘。
“那如今的……曾寐，又是，怎么一回事？”伽蓝出声。
“我找了东阳为他固本培元，又将他勉强修补回来的残魂送还本体，重塑精魄，养了整整三千年，妖王为他求了挽灵珠，他二人的劫才得始终。”陌隐像是若有所思般，顿了顿，面无表情的脸上好像写满了悲戚与伤怀。
伽蓝还是头一遭听到这样的故事，如此的大事本该三界具知才是，可见该是因了陌隐，才成了秘辛。那再重塑真身的曾寐，该是被保护了，才会毫无仙灵之气了。两人对坐，伽蓝忽然就觉得，或许内在里，陌隐还是希望自己和他，回到从前的吧。世事无常，他们这般修仙之人，无爱无恨，戒嗔戒痴，说是快活自在，却实则是不能自己，寂寞无边。伽蓝虽不是浊世里历练修行而升仙，可也是活了太久，历劫受难，人世人心看的太多，也会倦。这样也是好的，有个人可以什么都不说，也会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予你一些，你需要的，甚至是渴求的东西。陌隐讲给他听的，或许只是故人的一段往事，但是他把它告诉了自己，这就足以说明太多东西。难道只因了昔时年少，怕结了不该有的因果，就要疏远，就要淡却吗？虽不知那妖王与曾寐曾发生过什么，竟要他为他求来挽灵珠，但若是因此就怕了因果天命，那不做神仙也罢！
杯中的茶尽了，再添，又尽，再添，伽蓝看着仍然稳坐高堂的冥主，心底里叹了口气。和昔日比起来，如今的陌隐变得愈发沉闷寡言了，真是难以想象，他在冥界时，都是怎么和旁人相处的。正兀自想着的伽蓝，忽的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门外的雨势渐收，想来，是那位公子曾寐醒来了。
伽蓝从袖中缓缓抽出折扇，并不展开，他仔细的摸索着扇骨的每一条纹路，闪神间，来人已经走到了堂前。他一身月白色长衫，身形颀长，却稍显瘦削，眉眼温和，气质淡然，通身之气，清澈无暇。
“陌隐，你来了。”曾寐的声音很轻，不卑不亢，不见波澜。他的视线扫过伽蓝，和冥主那无喜无悲的面孔同样的冷漠疏离里，明明白白的写出了诧异。这不怪曾寐的冒昧，而是这许多年间，和陌隐走在一起的人，自己不知道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曾寐看着眼前容貌平常，一身水蓝长衫的男人，他手里一把折扇甚是打眼，通身气质斐然，也就大概知晓了他的身份。伽蓝收起折扇，缓缓起身，这一下便是换了副模样对着曾寐，始料未及的曾寐便不自觉的露出了赞叹之色。
“伽蓝。”
“在下曾寐。”
……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兀自彷徨，只道寻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