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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有始无终(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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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晓翼并未询问我需要去哪,他直接将我带上了唐家的私人飞机。出人意料的是,(奶妈)唐迁并不是驾驶员,家长唐晓翼自顾自的钻到驾驶室去了,留下我和唐迁一起坐在飞机客舱里。
我靠在沙发上,抱着毛毯昏昏欲睡。怀中毛毯触感温软细腻,绒毛拂在手心,好似流水漫过指间。我垂着脑袋,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视野里映出唐迁黑布鞋的鞋尖。
他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一只手抬起抓住嵌入舱壁的扶手,一只手搁在平伸出来的大腿上。他的手并不如唐晓翼那般因为过分白皙修长而显得纤弱女性化,唐迁的手更具有男性特征,皮肤微糙,关节处的褶皱较深,隐约看得出几处伤疤的轮廓。
此时,他的手指甲修剪得宜,指尖呈现出敦实的方形,手掌上骨骼与筋络凸起,像一把扇子,外头包裹着皮囊。
我目光上移,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唐迁的面庞。算起来,他今年应该有十九岁了,在我的观念里,没有过二十岁的男性统一算作“少年”,但是唐迁很明显是个例外。
我记得他是唐家的摄政,唐晓翼天南地北到处跑的时候,是唐迁待在上京唐家主持日常事务,没有唐迁这个强有力的后勤,不见得唐晓翼可以做个潇洒自在的甩手掌柜。
记得唐晓翼说唐迁是他的旁系哥哥,那么,想必他们两个之间,应该存在着可以叫做「兄弟之情」的东西。
仿佛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与在心头打转的心思,对面的人缓缓开口了。
“夫人想必现在是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出来、得到答案吧?很遗憾,我并没有回答您的权力,但是如果是关于家长的过去,也许我可以酌情倾吐一二。”
我静默了一瞬,轻轻摇头。
我对于唐晓翼的过去并无兴趣。不,与其说是「没兴趣」,不如说是「不敢了解」。我知道一旦知道了太多他的事情,就会为“唐晓翼”这个个体所具有的复杂却温柔的特质而沉沦——而那样的结果是我不希望看见的。
可能会有人觉得我在这里使用的形容词很奇怪——“温柔”——我居然用“温柔”来形容唐晓翼。其实我自己也很惊异。
不知为何,在要搜肠刮肚的找到某个词来精准的形容唐晓翼时,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便是这两个字,于是就顺其自然的使用上了——作为冠在他名字之前的状语——仔细一想,有些违和,但是更多的其实是“恰到好处”。
也许在我的内心深处,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对唐晓翼的定义便是“温柔”吧。
因为这一瞬间的冒出来的关于“温柔”的定义,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就是这样的两个字奠定了一切,尘埃落定,终究还是没能抵抗得住,就此交付了身心。
唐迁不为所动,好像没看见我摇头的动作似的。他放松了身体,让上身随意的倚靠在舱壁上。
“我出生在1898年,”他侃侃而谈,嗓音若清风徐来,不慌不忙,“是当时唐家家长的兄弟的儿子,我的母亲是正室,并不得宠,而小时候的我又是木讷不多话的性子,虽是个男孩,却没法替母亲分到多少宠爱。因此,我的母亲不喜欢我。”
“我的父亲有两房妻子,正室是我的母亲唐苏氏,侧室是我的父亲的妹妹阿蓓。父亲极为宠爱阿蓓,然而阿蓓却与唐家家长有染,甚至有了孩子——说来夫人可能觉得难以置信,那个孩子就是现在的家长——也就是唐晓翼。”
等一等。
等一等。
我先理一下脉络——将当时的唐家家长命为A,唐家家长的兄弟命为B,唐迁母亲苏氏命为C,阿蓓命为D,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A、B以及D是兄弟姊妹关系,但因为A继承了家长的位置,所以B被划入旁支。
B娶了C为正妻,又纳D为妾,谁知D与A原有勾缠,甚至有了孩子——唐晓翼。
你们唐家的家内关系,好骚。
严格来算,唐家家长与阿蓓也是兄妹关系,那么这么说的话,唐晓翼——是近亲繁殖的产物?
请原谅一个理科生匮乏的词汇量吧,我能想到的最直观扼要的说法就是「近亲繁殖的产物」了。
“你去驾驶室坐着,我调了自动,到地儿了你手动降落一下就好。”
一个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抬头,撞上唐晓翼看过来的眼神。
他把一串钥匙丢给唐迁,后者稳稳接住,唇角勾出一丝隐约笑意,起身往驾驶室走去。唐晓翼在唐迁原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和唐迁一样随意的靠在舱壁上。
他微微抬着下巴,眼角上勾的双眸眯起,摆出他惯常的似笑非笑的神色睨着我,我不自在的咳了一声,抱紧了毯子。
“想知道关于我的事情,就来问我啊。”他口吻轻描淡写的。
我心中暗想——我可不想打听您的过去,是您的摄政自顾自非要说给我听的。
我摸了摸鼻子,有点认怂:“呃,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不会说出去的。”坏了您的一世英名。
光透过窗户,落在唐晓翼脸上,他微阖眸子,双唇张开,表情看似浅淡,却于那一霎美艳妖娆得好似存了心思要勾引人的妖精。
“你不要和唐迁说太多话,”他说,“我会嫉妒他的。而且,”他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唇线,摆正了脑袋,眼睑垂下,长睫敛去眸中神情,光照得他的睫毛闪闪发光,像洒了一层斑斓的钻石碎屑,“对他,我总有那么点儿自卑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您自卑?您要自卑的话那可叫我怎么活啊,该自卑的应该是我吧。
手却突然被握住了,唐晓翼伸手过来牵住了我的手,他重重的握了一下,旋即眉目舒展开来,朝着我柔柔一笑,手改变了牵的方式,用小指勾着我的小指,像孩子过家家拉勾勾一样。
“好不好?不要和唐迁说太多话。”
我没有被他的示弱哄骗过去,义正言辞保有理智:“我看情况吧,毕竟我挺信任唐迁的。”至少他没明着要害我。
唐晓翼愣了一下,眸中光芒流转,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撇了撇眉毛,低下脑袋,在我面前摆出一副认错的态度来:“以前是我不好,让你受了疼有了伤,但以后我不会那么做了。就是千百个宋寐之也抵不过我面前的一个宋朴。”
宋寐之。
这个名字牵得我心尖儿微微作疼,我连个敷衍的笑容都扯不出来。显然我和他都想到了那个晚上在青伶戏馆,唐晓翼的所作所为。
我直愣愣的看着他低下去的头颅,他栗色的自然卷软软的搭在头顶上,像个毛茸茸的小狗脑袋,几缕发丝被光染上了淡淡的白色。我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触感柔软,像毛绒熊。
不发一言。
心里乱乱的,许多话涌到嘴边喉口,却不知该从何谈起。
我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低低的叫他名字:“唐晓翼呀……”
末尾的那个语气词意味深长却又不明原因的拉长放缓,像是要把这个时间无限延伸静止,让这一切静止在这一刻,云端,飞机,我和唐晓翼。
“你对我很重要。”
我字斟句酌,小心翼翼、郑重其事的跟他讲。
“但是我暂时没办法处理好我、你、华清璃,还有、太多太多人的关系……我所牵连到的人和事太多了,你也是,它们一层一层的逼过来,漫到我的喉咙口,像一把刀抵在我的脖子上,逼迫我快快解决。我好累,我得慢慢来,所以……”
“你解决不了的、不想解决的,让我来。”
唐晓翼语气坚定的打断了我的话。
愧疚感顿时从心底蔓延出来,侵入了四肢百骸。我思绪紊乱,说出的话也缺乏逻辑性,听起来像是胡言乱语,可是他全都懂。包括我说出口的、没有说出来的、甚至来不及在脑中构思成型的,他全都懂。
我所掌握的碎片是我自己都整理不好梳理不顺的,可是唐晓翼听了个开头,他就全都懂了,且他说,要我交给他。
他借了一个肩膀给我,口吻淡淡却坚决的说,喏,借给你靠,而且如果你想的话,这辈子都借给你靠。
我闭了眼,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小指与他勾连的感觉太过突出,我竟生出了逃避的心思。
我要如何偿还得起他一点一滴的心意?它们看似漫不经心却积沙成塔,一粒一粒垒成我此生都翻越不了的巴别塔,横亘在我的去路上要我留下来,以这座塔的神圣之名起誓。
唐晓翼再度说话了。只见他抬起头,黑眸底部是我看不懂的斑斓闪烁的微妙情绪,他眼角快乐的勾起,看着我时连面部表情都是舒缓无比的,让我知道他对我的心思。
“原来我对你只是「很重要」而已啊……没关系,为了这三个字,我再等个七年都心甘情愿。”
我却因为这“七年”而落了心思:“你说……七年?”
心乱如麻。难道他……七年?……答案在脑海当中凸显浮现,我瞬间丧失了语言能力。
不可能的吧……七年。七年以前,我还是个九岁的小女孩,还生活在宋家里,还不谙世事、天真直白得像个傻瓜。
就是要用甜言蜜语哄骗我,唐晓翼也不免用力过猛了些。
“……不会的吧……”
心头的那丝不安与雀跃混杂在一起的卑劣感情却凭借着怀疑的口吻而愈发高涨。
唐晓翼抬起手,捧着我的侧脸,黑眸望进我的眼睛里。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像是要把这些话全都刻进他的灵魂、我的灵魂里头去:
“我从你九岁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宋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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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现在情绪有点不对劲。
上次服侍过我的女官陈白桃替我梳头拢发时,我瞧着镜中的自己,冷不丁说道:“你们家长……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静默了一瞬,陈白桃仿佛才反应过来我在向她提问。镜子里的她和善谦卑的垂着眸子,手上动作一丝不苟,犀木梳划过头皮时带来微微的酥麻感:“夫人具体指的是哪个方面呢?”
“呃……”我倒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遂弯下眉头不发言了。总不可能直白果断的同陈白桃说,“你们家长是不是喜欢萝莉啊?”——我要是这么说的话,唐晓翼在家里英明神武的形象也就毁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姑且说唐晓翼没有对我扯谎的话,他说“我从你九岁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四舍五入就等于……唐家家长……有恋丨童癖……?
过了片刻,只听见陈白桃慢吞吞的说道:
“……非要说家长他有什么特殊癖好的话,那大概就是夫人您了吧。”
我:……
这话,绝对不是用来夸人的。
陈白桃用手指按着我的鬓角,使不听话的碎发服帖的待在应该待的地方,她煞有介事的:“奴婢出生在唐家,从小就知道,咱们这些佣人就是要服侍家长一生一世的。记忆里的家长不爱笑,也不爱说话,爱好就是看书,要不就去国外张罗生意。可是自从家长遇见了您,他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以才说「家长的特殊癖好」是我吧。
这种言情小说的情节真是不适合我,牙酸牙疼的。我不适应的摇了摇脑袋,却被陈白桃按住:“哎呀,请夫人暂时不要乱动噢?发型还没有完全固定呢。”
我有些无奈:“又不是去什么国际电影节走红毯,那么正式隆重做什么。”我要去见你家长诶,我什么样子他没见过啊,在他面前不随便点,恐怕他都不自在。
陈白桃把犀木梳搁在梳妆台上,一只手扶住我的发髻,另一只手伸向首饰盒,挑拣着合适的发卡:“女为悦己者容啊,这个道理夫人不可能不懂的吧?在心爱的人面前、在喜欢您的人面前,总是要漂亮点儿才好。而且夫人是个女孩子,打扮得漂亮点儿,自己也会开心点儿呢。”
后头的一番话倒是深得我心。
我面对着镜子,举起手,伸出食指,指尖摁在眼角,缓缓向下滑去。
触感细腻温软,镜子里的女孩子好像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却又好像脱了胎换了骨,从朴素平凡的底色里涂抹添加上了某些明艳喜悦的色彩。
她的双眸不再暗沉无光,取而代之的是希望与憧憬。
这样的宋朴,真是令人心生期待。
“其实这件事要家长来做才合适,为夫人理云鬓、贴花黄。”陈白桃终于挑好了她心悦的首饰,往我头上比划着,“可惜啊,他有别的事要忙,所以只好由奴婢代劳了。”
我突然冒出一句:“你真的觉得我能做你们的夫人吗?”
陈白桃似是为这过于直接的逼问而失神了一瞬,随即她露出一个温柔安详的笑容来,把那枚发卡端正的别在了我的头发上。她垂下眸子,拢了拢我的发髻:“不是奴婢觉不觉得,而是夫人您想不想。”
不是奴婢觉不觉得,而是夫人您想不想。
唐晓翼借陈白桃之口,将选择的余地摊开放在我面前,问我:是否愿意做这恢宏园林、古老世家唯一的夫人?
我摇了摇头,竭力驱散脑海当中起伏跌宕的念头。
梳好了发髻,陈白桃示意我起身,褪去简单洁白的底衫,换上新的衣裳。
全身镜里映出少女苍白平缓的身体曲线,我看见我颈上一弯刺目红色,下意识闭了眼不想看。那是华清璃送我的戒指,被穿了红色丝线戴在我的脖颈上。翠绿的宝石令我想起他的眼睛。
“这个东西还是早点儿丢掉比较好,夫人。”陈白桃把衣服抖开,我展开手臂套上袖子,肩膀一抖,将衣服穿到身上。陈白桃拿了腰带,走到我身前为我拢好衣裳。
她的身高与我相似,此刻她微微弯腰,我只看得见她发线分明的平整头顶,她戴着一枚蝴蝶状的暗紫头花,左右对称的插着一对儿平常无华的细细银簪。
“陈白桃,”我突然出声,“虽然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傻,但是我还是很想知道,为什么你们都死心塌地的追随着唐晓翼?就像领头羊效应一样,我觉得……很盲目、很可怕。”
陈白桃替我系腰带的动作不曾停顿,她抬起头冲我一笑,不掺杂任何感情。“因为,”她嗓音很轻,犹如漫不经心的细微的小提琴声,从深夜的露台、夜来香之后传递过来,“他对我们来说,是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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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
我考虑着这两个字。
重于泰山,轻于鸿毛。当你有了信仰,世上便有了光。
他难道当真就这么惹人倾倒、甘愿为他的一句话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走出远胤院,我信步向某个方向走去。陈白桃只说唐晓翼在等我,具体在哪,她并未细说。
沿着幽暗宽阔的长廊走了一段,一侧的草丛树林里隐隐有了淡黄温暖的光,我被勾起了兴趣,便转而向那光走去。
走近了,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出现在了我眼前。小路上每隔几步便摆了一盏小巧玲珑的蜡烛灯,我提起裙子、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循着它们的指向向前。
一、二、三、四、五。
在第五盏蜡烛灯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东西。
我弯下腰,捡起了它,借着蜡烛灯的光芒,我看清了这是一个拨浪鼓,已经有些旧了,看起来是十年以前的物什了。鼓的一面印着个卡通浣熊头,另一面则用水彩笔胡乱的写着几个歪七扭八的字:
小朴的拨浪鼓。
是属于小孩儿的稚拙笔迹。
我忍俊不禁。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小时候最爱的小玩具,即使后来不爱玩了,也珍重的收藏在了小匣子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找不到它了,那时我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现在我才知道了,原来它在这里。
我把拨浪鼓拿在手里,再向前走。六、七、八、九、十。第十盏蜡烛灯旁,也放着个东西。是一面圆形铜镜,背面镌刻对称莲花流水鲤鱼花纹,莲花花蕊的部分镶嵌矜贵宝石,雕刻精细的鲤鱼鳞片会在暗室里借着微弱的光闪耀出淡淡的雍容金色。
现在,原本镶嵌宝石的地方只剩下一个浅色的凹陷,鲤鱼鳞片的金粉似也已褪尽,拿在我手中的只是一柄平淡无奇的老旧铜镜而已。
我对它也有印象。小时候没有人陪我玩儿,宋寅容大部分时间都被关在远松楼里研习佛法,没空隙溜出来找我胡闹,我就老爱往废弃不用的大屋子里钻。
大屋子并没有清理干净,楠木床架上落了厚厚的灰尘,蛛网结成帐幔挂在房梁上,支离破碎的屏风倒地,其上刻画的观音和佛像的面孔业已湮灭,模糊不清。
我最爱的是大屋子里的橱柜,对开柜门,做着精致的镂空花雕。里头堆满了弃置不穿的戏装。
绸缎、绫罗、麻布、棉布……各种各样的面料、样式,在这一座巍峨失落的橱柜里齐全了,在那时的我的眼里,这就是我的乌托邦,我所梦想的那浮华春丨梦般的光景、幻灭迢迢的不归返的前朝。
小小的我,拿着那些衣裳在身上比划,扯起一段金纱蒙在头上,想象自己是迈入教堂的幸福新娘。我借着这面小铜镜观察不伦不类的我,在跳跃着希冀的眼神里头窥见一个容光焕发的小小宋朴。
这面铜镜是我的蜗居,我蜷缩在它狭窄的镜面里温暖安详的做着梦。
我把拨浪鼓和铜镜一起拿在手里,再度提起裙子。我举目望去,看见路的尽头、蜡烛灯所指向之处,有一座尖顶翘檐的亭子静静矗立。
亭子四周垂着竹帘抵御寒气,风吹帘动,隐隐传递过来些许温煦馥郁的茶香气。
我一步一步向亭子走去。在第十五盏蜡烛灯旁,我看见了最后一个东西。
是一枚珠花。我在九岁那年戴过的珠花。
我对它印象深刻,因为对那时的我而言,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件来自宋家内部的贵重礼物——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也是最后一件。
珠花以绣球花为原型,使用珍珠做花蕊、精心打磨成形的蓝宝石做花瓣,一朵朵小花团簇成为一朵完整的绣球花,下端系一枚朱红流苏。大蓝大红,色彩撞在一起,明快但绝不庸俗难看。
我静默犹豫了一下,俯身捡起了它。
现在,距离亭子,仅有一盏蜡烛灯的距离了。
我迈过蜡烛灯,空闲的那只手伸向帘子,刚要挑开它——
“呀。”我轻声呼道。
从亭子里伸出一只莹白修长的手来,先我一步掀开了帘子,竹帘的浅棕与垂穗的朱红与这只手的白皙形成对比,一霎明亮了我的双眼,像迷途很久的旅人骤然瞥见已在视野范围内消失很久的海上灯塔。
我落进了一双熟悉的湿漉漉的黑眸里。
它噙着一丝笑意,在等着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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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您,女士。”唐晓翼说着,为我倒了一盏茶——动作优雅高贵,我犹豫着要以什么样的姿势和表情接过这盏优雅高贵的茶才算优雅高贵。
最后我还是低头,双手接过了茶盏。细腻的青花瓷胎质上乘,烧筑出来的青蓝花纹繁复优美,捧在手心都是一样艺术品。
眼下我和唐晓翼正围着一张圆形石桌,面对面的坐在石墩上——在我落座以前,他义正言辞的说“不要坐得离我太近,我怕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求之不得,立刻选择了离他最远的位置——也就是他对面,快快乐乐、利利索索的坐了下来。
“这就是你准备的东西?”我喝了一口茶,入口温热清甜,回味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涩,“我的拨浪鼓、铜镜以及珠花?”
“还有十六盏灯。”唐晓翼叹气,“我以为作为理科生,你对数字会很敏感的,可是你没有。你在这方面倒是颇有文科生的小女儿情怀。”
我小小的翻了个白眼。
他提及灯的数目我才后知后觉的回味过来,那不就是我的年龄吗?
唐晓翼笑吟吟的看着我。石桌上的琉璃灯落在他眼底,折射投映出无数盏琉璃灯,明灭闪烁沉没不定:“喜欢我准备的一切吗?衣服、发饰、礼物、灯。”
我用手撑着脑袋,故意做出冥思苦想的表情:“嗯——还算不赖。”
其实何止是不赖,我的心情都可以用“震撼”、“感动”一类的词来形容了,不过我才不会给他得意的机会。
唐晓翼也配合的唉声叹气,他挠了挠脸颊:“宋朴小姐可真是难以讨好啊!非得要我把脑袋抓秃、办法用尽才肯让我翘起尾巴、洋洋自得一次吗?”
我把茶盏放在桌子上,冲他笑了笑,轻声说了一声“谢谢”。
“没有人对我这么上心过,在这个方面。”我说,“生日也不见得有今天这么……隆重。”我考虑着该如何遣词造句,“真的非常感谢你,唐晓翼。”
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谢谢你。
谢谢你的用心,谢谢你的……讨好。我很惊喜,真的很感谢你。
但是一味的沉湎于惊喜是不正确的。
我深知这只是他准备的一部分,后面的才是重头戏。
“理科生宋朴又回来了,小姐。”他挤眉弄眼、阴阳怪气的叫我“小姐”,“什么都逃不过女士的法眼啊,那我也不多掰缠了。切入正题。”
今天晚上的唐晓翼心情似乎很不错,眼角眉梢都是舒缓开来的浓郁好情绪。我仿佛也被他高昂的兴致给感染了,原本因为华清璃的戒指而微微低落下去的感情也转好了许多。
我把热烫的茶盏捂在手心,借以温暖有些受冻的身体。
唐晓翼向我低一低头,表示正式开始。
“首先我要向你道歉,对不起,我欺骗了你这么久。”他一本正经的双手合十,一脸虔诚无辜的看着我,我刮了刮鼻梁干笑了两声,本质里我不喜欢这样的情景。
像是我对他提出审判,他将证据罗列在我面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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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近亲结合产下的孩子,虽然在那个时候,近亲结合是相当常见的事情,但是因为我的父母,我这个孩子就显得很不一般起来。”
十九世纪末,上京唐家的家长名叫唐莫世。
唐莫世有个兄长,叫唐莫庭,还有个千娇万宠、娇滴滴的小妹妹,叫唐蓓伶。
唐莫世继承家长之位后,唐莫庭便被归入旁支,不再作为“莫”字辈,单单作为“唐庭”被记录在唐家家谱上。
唐庭娶了苏氏三小姐为妻,在1898年生下一子,取名阿迁。
那时的大家族联姻,当事人之间谈不上有什么真挚的感情,就是「婚姻的结晶」也不过是「水晶」一类的无机质的死物。苏氏三小姐与孩子阿迁在唐庭眼中都只是死物,可有可无,风一吹就能带走。无影无踪。
唐莫世与唐庭一起,深深地爱恋着共同的小妹阿蓓,而阿蓓也早已对唐莫世情根深。
然从中却有唐庭横插一脚,强要了阿蓓,阿蓓迫于无奈嫁与唐庭,做了他的妾。
即使人已归于唐庭名下,阿蓓也仍与唐莫世有私底下的往来,厮磨幽会,因为无法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于是那些存在于暗夜当中的疯狂与缠绵便愈加变态眷恋,怀上孩子是迟早的事情。
可是当阿蓓真的被查出喜脉时,这个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却成为了一个大难题。
唐庭自然兴高采烈的认为这是自己的孩子,可是当孩子真正出生以后,唐庭的梦想破灭了:这个孩子的眼睛,生得与唐莫世是一模一样,父子俩都的眸色都是子夜般幽深昏暗的纯黑之色。
他连自欺欺人都成了奢望,失望过后诞生出仇恨与怨愤,他要抚养这个孩子长大,然后让他去报复他真正的父亲——唐莫世。
只可惜唐庭命不长,在孩子三岁时便暴毙身亡,复仇计划胎死腹中。唐莫世便趁机将这个孩子光明正大的过继到了自己名下,改名唐晓翼。
“我想我的父亲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知道了,我已经害死了叔叔,那么也会害死他、害死母亲、害死所有的人。”
小时候的唐晓翼,就已经有了一双野兽般的眼睛。
他总是冷冷的盯着某个人、某个地方,沉默寡言,对体能训练表现出异乎常人的狂热兴趣。唐莫世担心他用力过猛,忧心忡忡的看着小小的孩子一天到晚头顶砖块脚踩独木,白皙脸庞上保持着一成不变的死寂的表情。有时唐莫世会觉得这个孩子没有心。
他多次试着与唐晓翼交流,但即使他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见得唐晓翼会挤出一个字用来回应他,他连敷衍都懒。这个孩子骨子里有一种近似于恶毒的冷漠与仇恨,他憎恨着所有人,这恨意直直的蔓延扩散向整个世界。
可是这个“所有人”却不包括那时不得母亲宠爱的、丧父的、不起眼的阿迁。
阿迁对唐晓翼的身份概念很模糊,只知道他是“弟弟”,却不知双方乃是关系微妙的「亲生兄弟」——微妙之处在于,追根溯源唐晓翼的底也划在唐庭名下,是唐庭的“儿子”,但是他又确确实实是唐莫世的孩子。
大家族内里肮脏龌蹉之事数不胜数,他们家传承了这么多年,腌臜事多了去了,只是大家心有灵犀般的皆闭口不言,到底没人有兴趣说死者亦或者生者的闲话。
唐晓翼却对唐迁有了几分兴趣,他见唐迁孤身躲在书架间挑灯夜读,见唐迁趁夜深无人时偷跑进议事厅抚触墙上的锦绣江山图暗暗考虑自己的勃勃野心,见唐迁被失常的母亲掌掴后站在雨里默然不语。
是个一旦被给予了甜头,便会死心塌地的可用之人。
他要收买他。
“五岁的时候,我把唐迁推进了湖里,他不识水性,只会胡乱扑腾,像一只笨手笨脚的青蛙。我在岸上看他绝望的呼救求生,然后我跳下去,把他拖回岸边。就这样把他驯得服服帖帖、任我差遣。”
原来这就是唐晓翼收买人心的方式。
置之死地,而后救其于水深火热当中。
你以为是他把你带出了地狱,可你不知道,是他带你入了地狱。
“后来我离开了唐家,加入军队,辗转于各大战场,一步一步往上爬。我要得到权力、金钱、地位,我要得到所有所有的东西——人的贪欲是无限的,当我登了顶,看过了风光,我便想要永生。”
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军阀的唐晓翼回去了唐家,杀死了唐莫世、唐蓓伶。清洗唐家内外,抹除前代所遗留下的,替换更新成为带有强烈的“唐晓翼”色彩的东西。
他对谁都没感情,看谁都是白纸一张,只标注“有用”与“无用”。
唐迁也从没令他失望,从不对他言说一个“不”字,他只是低眉顺目的追随在他的左右,做他的千军万马。
只要唐晓翼一声令下,唐迁便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即使叫他即刻去死,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唐迁是一把优秀的算盘,统筹兼顾进退有余,至于杀生血腥之事,由唐晓翼一力承担。
是他们使唐家在那个乱世仍屹立不倒,将这座辉煌古老的园林完好无损的继续保存下去。
并且,还要让这个古老的姓氏,在这个世界上更加震耳欲聋。
即使如此,唐晓翼仍不知足。
美丽的人总是格外珍视自己的美丽,无数次他抚触自己的脸颊,抬眸看见镜中的那个俊美男子。他还可以这样多久?还可以守着自己所抢夺来的积累下的荣华富贵多久?
就是死,也要把财富通通带进坟墓里,让他在另一个世界依旧凌驾于万人之上。他对于这优越感与为人王者感有着上了瘾般的强烈依赖。
“我得到消息,关于永生的秘密,动身前往镇丽,遇到了宋寐之与她的合作对象,栗本伶。”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镇丽,青伶戏馆。
台上戏子一声清唱拉开这三千帷幕永不落下,媚眼流转声声悲切牵动游子愁肠,反身送出水袖一刹那惊艳了岁月白驹。
唐晓翼为那样美丽的宋寐之而惊艳。
他想要这个女人的美丽,也想要这个女人的秘密。
于是金屋轰轰烈烈拔地而起,琉璃瓦黄金柱,娇娇坐高堂。精致浮华禁锢住神女步伐,让她失神坠入这十丈软红回不了头,就是醒悟过来也已被世俗情爱牵住了心勾住了魂,动一动五脏六腑都要翻腾绞痛至欲断柔肠。
那个时候的宋寐之,身边有个栗本伶。他是日本来的先生,哑巴,负责戏馆文场的二胡。有时能听见他在深夜里拉起他那把旧二胡,一声一曲断断续续哀艳凄惨至极,他垂眸时整张面容都好似溅了淋漓墨汁,山远水远分不清原始黑白。
“宋寐之知道我在骗她,但她为我而深深堕入爱河,处于极度的自我分裂当中。她终究只是个单纯的妖怪,空有媚骨却无残忍杀伐之心。”
女人。
总是要为爱情迷失了自己。
宋寐之狂热的爱恋着唐晓翼,明知他不过是贪图她所拥有的秘密,却仍抵挡不住强烈的诱惑要投身他的怀抱。她与他恋爱三年,谈婚论嫁,兴高采烈亲手缝制手帕鸳鸯,一只一只浮于绿水,交颈偷欢。她幻想与他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可那到底只是太过美丽的故事,红颜总是多舛,总以为天涯海角是想去便去的地方,真正要做决定了就会发现自己其实柔弱得连马都上不了,私奔更是浮于纸面。
实际上鸳鸯可是薄情的动物。
唐晓翼终于撕破脸皮,要强迫宋寐之,被她逃脱后心生杀意,宋寐之抢先一步自杀,并种下诅咒——「唐晓翼,戴簪子者必死,穿嫁衣者必死」
唐晓翼得到了宋寐之的宝物「七碧桃」,他以为这样就预示着永生。
可是不行。在保持了一段时间的青春容颜以后,他出现了凋谢衰老的症状。
“在德国做卧底的时候,我遇到了「记录者」宗祁岚秋,她告诉我,「七碧桃」本身的力量并不完整,还需要融合宋寐之后代,也就是‘小女’的力量才可以臻于完美。”
宋寐之死后化作一枚莲子,落入栗本伶手中。
他把莲子与宋寐之的几件估衣收在一起,坐在日渐冷落的青伶戏馆里,等着什么人来。
古代的阳光透过佝偻檐角间的缝隙落进院里,旧红板上刻痕印迹混的多少爱恨情仇,尘埃跌宕沉浮环绕着静坐的东瀛哑士。他一只手搂着二胡,一只手搂着匣子,微眯了浑浊双眸,默默地在心里唱着什么缠绵悱恻妖妖娇娇的曲子。
直到那一天,宋书推开了戏馆的大门。
他与栗本伶相谈甚欢,愿意买下那几件精美绝伦的估衣,栗本伶将那枚莲子作为赠品交给了宋书,一并将「小女」的继承机会交了出去。
从那以后,栗本伶从镇丽消失了。几个月后,人们在崐色灵山的山脚下发现了一堆白骨,从白骨旁四散的木屑判断,那正是栗本伶。他从断崖上一跃而下,与心爱的二胡一同粉身碎骨。
在他去后,栗本家漂洋过海来到中国。
“从那时开始,我就密切关注着临杭宋家——那正是宋书的家族,也是你的家族。宋朴,你,临杭宋家。不知道你是否记得,你家中有一位地位至高无上的长老,名号空竹。他就是那个宋书,从栗本伶那里取得莲子的宋书。”
空竹长老。
空竹。
我想起来了。我的小名,我的字,颂伊,就是空竹长老为我取的。他用粗糙的脱水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脸蛋,用颤抖的沙哑的声线宣布我的小名叫做颂伊。
宋书的字,也是颂伊。他将他的字交给了我继承,也一并将「小女」的血统交给了我继承。
我得了开启空中花园的钥匙,却发现我连找到钥匙扣的本事都没有。实在是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