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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兵家重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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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何如,万丈迷津,遥亘千里,爱莫能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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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天灰地,圆形祭坛,人。
我仰躺在砧板上,宋明坤负责按住我的左手左脚,宋寅容负责按住我的右手右脚——这混蛋嘴里居然还在念念有词,他在唱诵《金刚经》!《金刚经》唱完了就唱《大悲咒》,呐呐嘛嘛的钻入耳中就是烦躁的虫鸣声。
我的这位旁系的哥哥,因家中长老说他气血不稳,须佛珠加持方可平安长大,所以他从小便皈依佛教,整日的同太奶奶一起在远松楼礼佛。与其他同辈不同的是,他很喜欢和我在一起玩儿,至少在我九岁搬出宋家以前的记忆,大部分都是与他分享的。
可是现在,就在这里——他和那些人一起,围观着这一场荒诞的表演,甚至还参与其中!他的眼神空空荡荡,没有佛像也没有情绪,他就像一个木偶——和我一样——他只知道唱喏佛经!
我恶狠狠的瞪着宋寅容,好像这样就可以让他如我所愿,去死去死。
在场的各位都是帮凶,不,你们都是凶手。
他们站得离砧板远远的,包括华清璃。我像是意识到他不会来救我了,心脏一寸一寸的沉下去,向他投去一瞥便再也不看他了。渴望着谁来救赎的人,其实是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会想起要救的人。我好像一直都在想着要救谁,或者被谁救。
我的目光重新回到母亲脸上。
不知何时,她已散了一头长发,略带卷曲弧度的秀发披下来,遮去她部分面容,唯有那双璀璨夺目的黄金瞳,阴阳怪气的盯着我。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我不是母亲亲生的。她与她的母亲都那么美艳漂亮,我却继承了她们所没有的一切的不美丽。我像是一面镜子,与她们对照,像简·爱用自画像认识到自己与英格拉姆小姐的差距,母亲和太奶奶除了一次又一次的反映出我的不完美外,没有给予我其他的感受。
鸡汤都在说“我就喜欢不那么完美的你”,但作为女孩子,还是会希望自己可以更美丽更漂亮一点儿,会希望自己臻于完美,会希望……
可以不让人失望。
我也想让人夸一句“你长得真好看”,我也想要有人以与我为友而骄傲光荣,我……
我也想要保护我那小小的、可笑的虚荣心啊。
可惜事实已经血淋淋、活生生的摆在我的面前了。
我——宋朴,宋家的直系大小姐,不孚众望,继承了宋家人梦寐以求的“小女”血统。作为宋朴的“小女”无法让他们满意,所以他们决定要把我变成另一个什么东西——一个更方便「使用」的东西,更换一个「存在方式」。
他们要的是“小女”,不是宋朴。所以我必死无疑,只要“小女”活着就好。
是谁无所谓,不是宋朴就好。我也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当一个人承担了大出自己能力范围太多的责任与事情,那么他的第一反应就会是逃避。
我不是什么圣人,没有舍己为人的精神。我也曾奋力挣扎过,但那些强权者踩着我的脑袋令我爬不起来,于是我就知道了,生非我意死非我意,很多时候只取决于这些大人物的一个眼神。
既然反抗没有用,那我为什么还要白费力气呢?省着点儿吧,死得也舒坦点儿。
他们几个围着我,像评鉴古董的各路专家。
农民眼中的普通碟子,到了专家手里也许就成了珍贵古董,而我明显还不够格。别人买椟还珠,是求华美精致的木盒,而我这个不大好看的盒子居然还有愚蠢的锁,得彻底摔碎我才能取出里面的珍宝。怀璧其罪。
母亲手持匕首,似乎在考虑从哪下刀。
像肉贩一样,她询问客人需要哪一部分的肉:“唐先生,您喜欢从哪里开始?”
哦,我想起来了,是他用最高价买下了我。是唐晓翼。
他信步走来,淡淡扫了一眼,不声不响。母亲却仿佛得了什么指令,匕首高高举起,刺向我的胸口!
锋利的刀尖埋入皮肉,她旋转刀柄,原本呈楔形的伤口顿时扩大变成了血肉模糊的窟窿。血流如注,剧烈的疼痛令我四肢痉挛。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让我的血染红刽子手的斧头,让我的灵魂在寒风中破碎,让我的□□被分食腐蚀殆尽。让我灰飞烟灭。
他们尽可以装作宋朴从未存在过。
爱说谁继承了“小女”血统也好,说得有多天花乱坠也好,反正我都听不见了。历史不就是从史官的笔下走出的一条畸形的路吗。
抹杀我吧,否认我吧,我……
宋朴已经被你们杀死了啊。
我的眼前模糊起来,是泪水还是眩晕?怎么说也该让我看见天使啊无常啊什么的代表“死亡”的东西吧?
生命的最后几十秒里,我想到的竟是那个不会来救我的男人,我想呼唤他的名字。
“华清璃……华清璃……华……华清璃!”
我用尽我所剩无几的力气呼喊着这个名字,犹如呼喊着我的信仰、呼喊着我的太阳,就好像这么用尽全力的叫了,我心中所想的所思念的那个人便会来到我身边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
无数个“为什么”堆砌在一起,疲惫感与黑暗潮水般向我涌来,胸口处巨大的伤口好像在嗡嗡作响,我的耳边好寂静,没有人说话,又或者我已经听不见他们说话了。
“濒临死亡”。
嗒、嗒、嗒。
轻微细小的脚步声响了起来。熟悉的气息包裹住我,我原本已宣告放弃的信念又因为他的到来而重整旗鼓。
我努力的睁大眼,想借助微弱的视力看看是否真的是他。
啊啊,是我所钟情的碧绿双眸,是我所依恋的修长双手。华清璃向我伸出手,像是要为我合上双眼。
就是只是为我送终,我也死无遗憾了。
华清璃站在我的左边,我的右边也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侧过身,手推开华清璃,我听见他说:“别碰我的东西。”
这六个字好似一把钥匙,幻境轰然倒塌。灰天灰地,圆形祭坛,人——全都消失不见。
只有这句“别碰我的东西”延伸到了现实里,它在我的耳边又重复了一次:
“别碰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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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想抓到点儿东西,什么都好,手里抓着东西能让我安静下来。但是不用我抓,有东西主动抓住了我——掌心温热,骨骼修长,带茧,是一只男人的手。
我还摸到了他戴在手指上的戒指,那冰凉的金属触感令我确认了他的身份:唐晓翼。
我睁开了眼。
漫长的梦境好似一场长途跋涉,虚脱感几乎要了我的命。
我张开嘴以获得更多的空气,抱着我的人连忙轻抚我的背部帮助我平静下来。我手臂抬起勾住他的脖颈,身子用力往上一弹,将脑袋靠到他颈窝处。隔着衣服我感觉不到来自他的温度,所以我完全是倚靠着本能,扯开了他领口的盘扣。这回我的皮肤是真真切切的贴到他的皮肤了。
唐晓翼身上散发出好闻的檀香味,我从来没觉得他这么可靠过,他真安全。虽然其实他才是最危险的那个。
当我从冗长恐怖的梦境中醒来,映入我眼帘的是唐晓翼,抱着我的是唐晓翼,握住我的手的是唐晓翼,我就知道了,我这辈子是走不掉了。
他感知到了我的情绪,于是他把我抱得更紧,他不发一言,任由我发疯胡闹。
我感到好害怕。梦里的情形历历在目,灰天灰地,浑身是血开枪自杀的白禧,祭坛,宋寅容的《金刚经》,母亲杀死了我。它们在预示着什么,在说明着什么——我解不开,但明明答案就在嘴边。
我害怕做梦。
“请问宋朴小姐需要帮助吗?”
柔和如春风的女声问道,同时我感觉到另一只冰凉的手抚过我的发梢,我往唐晓翼怀里缩得更深了些。
我讨厌栗本抚遗。
唐晓翼也侧过身,对栗本抚遗表现出一个戒备的姿态:“别碰我的东西。”
此时我觉得这句话顺耳好多——这说明我也是会被人拯救的。
我小声的在他颈窝处说道:“我好冷。”
他也没穿多少衣服,至少现在。但当他挥一挥手,侍立在一旁阴影当中的唐迁立刻递上皮毛大裘,唐晓翼用它把我裹了个严严实实。这回我总算是感觉稍微暖和点儿了,可心里还是一阵一阵的发冷。
唐晓翼握住我裸露的脚踝,我感觉好多了。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他很明显不是通过和我一样的渠道进来的。
唐晓翼挑了挑眉,轻描淡写的:“听说你叫华氏带走了,我怕他们叫你好看,就找过来了。走的正规进山路线,差点砸了他华氏的祠堂,可算是见到了你。”
难怪他戴了皮毛大裘,而他说的“差点”,恐怕程度已经达到了“下一步就是将骨灰从骨灰盒里掏出来四处抛洒”了吧……他就是这么恶劣,这种缺德事他绝对干得出来。
我喜欢他这毫无隐瞒的态度,他很坦荡,把关于你的一切都摊开放在你面前,任你挑挑拣拣。这很好。
我瞥了一眼仍站在一边的栗本抚遗,浑身不自在:“我们走吧。”
唐晓翼点了点头,将我合着皮毛大裘抱了起来,他和唐迁正要往一个方向离开,栗本抚遗一闪身拦在我们面前,白纱浮动间她黄金瞳中色彩斑斓绚丽:“表演都还没看,就这么走了,不觉得很可惜吗?”
我几乎是瞬间大声反驳道:“我不想看!”蛮横粗暴得像个任性的孩子。
唐晓翼却没有动,他横抱着我站在原地,像是听见了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一样,他挑起眉毛笑道:“什么表演?”
面对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唐晓翼,栗本抚遗深深的弯下腰去:“必定是让您满意的表演。”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唐晓翼漫不经心道。
我没再说话了。
认为“他是我可以依靠的”果然是错误的吧!他还是自由自在的遵循着他自己的想法啊!而他所期待看到的往往不是我所期待的。
他想让我知难而退,让我知道天大地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除了他身边我哪里都去不了,折断翅膀斩去四肢——留在他身边。
“我做了个梦。”我决定骗骗唐晓翼,“梦里我是待售的货物,你买下了我,将我大卸八块。”
这个话题够血腥、够生猛了吧?我在说他是杀人分尸魔诶。
唐晓翼眨了眨眼:“真的吗?可是你在叫华清璃的名字。”
……
呃、呃……
梦里我好像的确着了魔一般的在叫他,而他也的确来到了我身边。
“并且,我不喜欢分尸这套,”他舔了舔唇,变态,“我还是喜欢活着的你。”
这我就听出一点儿毛骨悚然的意味来了。
这个意思是……只要能让我活着留在他身边……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
于是我脑子里全是镣铐囚笼一类血腥暴力的东西。
唐晓翼在我耳边叹了口气,呼出的热气撩得我耳朵痒痒的:“为什么你就不能试着喜欢喜欢我,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呢?”
不可能的。我心想。我是在利用你对我的好啊,我又怎么会为这理所当然的好而感动呢?真卑鄙啊宋朴,像吸血鬼一样汲取着他人的鲜血,为我所用。
而且,谁真的相信你喜欢我啊?
灰姑娘之所以浪漫,就是因为那乃是童话故事,而我所经历的无论如何都谈不上是童话故事。
我的白马王子他来了,但他没有带走我,他举着利刃,是来杀死我的。
真可怜,这么弱小无助的宋朴,你们无论如何都杀不死。我不死不老不灭,永世长存。一定都恨我入骨了吧?我是你们每个人心中的幽灵啊,挥之不去。
怀抱突然收紧,思绪收回,我看向唐晓翼。
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恶狠狠的蹦出来似的:“就算你只是想利用我,那也请你留在我身边,只要是你要的,我必当双手为你奉上。”
我愣了一下,随即失笑,又有点儿心疼:“唐晓翼呀……”
手抚上他的脸,我轻轻抚平那些因痛苦而浮现出的皱纹,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我现在的感受。
唐晓翼对我来说太廉价也太昂贵,就是“利用”我都觉得劳累,最好的结果是他主动放手,我尽力适应没有他庇护的生活。但想到他有一天也会不要我,我便很不舒服。他就该一直喜欢我。
他握住我的手,把它贴着他的唇慢慢摩挲:“回答我。”
“我不喜欢给予别人承诺,也不喜欢接受别人的承诺。”我说,“怎么做随你喜欢,我不会许下愚蠢的诺言。那是小孩子会做的事情。”
意思是——对我怎么样随你,但我,绝对不会给你希望。
正前方传来扇子合拢时发出的“啪”的一声,清脆果断,以扇子合拢声传来的地方为起点,左右两边的灯一盏一盏的对称着亮了起来,照亮了一张方形舞台。似乎还是我上次见过的薪能舞台,不同的是上次舞台下方是暗沉潋滟的水,这次舞台下方长满了暗红色的彼岸花。
这石蒜科的死亡之花伸着它们爪状的花朵,在不知从哪吹拂而来的风中轻轻摇曳,像在吸引着什么向它们靠近。
舞台中央放置一张白纸糊屏风,将舞台分成前后两个部分。
屏风后传来轻微的乐器试音声,看来的确有一场“表演”。
乐曲以一声浑厚响亮的木鱼声开场,伴随着铿锵有力的节奏感,舞者入场。
两位舞者一左一右,各自从舞台两边的阶梯走上台来。他们一黑一白,舞服好似日本的狩衣,袖口绑着翠绿色的丝带,腰带也是绿色的,头发挽起藏在帽子里,脸上戴着面具。白衣的面具也是白色的,红红金金的勾着花纹,黑衣的面具也是黑色的,红红金金的勾着花纹。
他们仅着白色足袋,在舞台的木地板上行走,形成衣袂飞扬的包围。
手里拿的也是黑白色的折扇,扇面上洒金粉,熠熠生辉。另一只手执掌金铃,随着幽暗不连续的乐声而摇响,清脆的“丁零”一声。忽而转身,扇子往前伸去,优美的旋转身体。
舞者并肩站立,合拢折扇,将它插进腰带侧边。他们伸出手,合十,双脚呈八字形站立。
随着一声骤然拔高的敲击声,舞者们重重击掌,同时跃起,向前抬起脚,落地时发出巨大的声音。骤然转身,双手握拳撞击三下,旋转时抽出折扇展开,飒——飒——飒——挥舞翻飞的折扇像扑朔的蝴蝶。
他们转身时层叠的衣袂飞扬起来,像一朵欲放的花,美不胜收。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跟着这节奏感极强的音乐,舞者们在舞台上踩出铿锵的脚步,时而前进时而后退,单手高举过头,动作同步率极高,两位舞者配合得相当默契。
日本的舞蹈动作相对单一,讲究的其实是以慢取胜,禅意优雅。但我所看见的这场舞蹈却速度极快,有时一个复杂的动作只看得见收尾,变化的过程却捕捉不到。舞者们像是在与什么赛跑。
举起金铃,叮叮当当,拈扇的阴柔动作像是从清酒中捞起一瓣轻薄樱花。
宽大的衣襟上绣的是女娲补天的神话故事。人头蛇身的女娲手握五色神石,立在天空的大窟窿边,长发如瀑。
“就像您一样,宋朴小姐。”栗本抚遗吃吃笑着,“您所见到的兔头狗、人头鸟、人脸花,还有现在的女娲……都像您,像被拼凑出来的粗制滥造的半成品。”
她忽然没了声,我余光瞥去,看见唐迁把栗本抚遗打晕了放在地上。
啊……原来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唐迁,也是一个不太好说话的人呢。
“你打晕了他们华氏的幸运女神,回头他们算起账来我们可不好强词夺理啊。”
唐晓翼口吻淡淡的,不过很明显并没有什么认错的意思——这个时候他都在考虑该怎么样强词夺理、把黑的说成白的。
他对表演没什么兴趣,视线一直牢牢地黏在我的身上,我浑身不自在,假意看表演。
舞者们正舞蹈得好好的,突然乱了阵脚——也许是看见了栗本抚遗被打晕了。
白色的那个首先动作,跳下舞台往我们这边走来。黑色的那个紧随其后,乐声随即中断。
他们边走,边摘下面具、脱下高帽,放了头发。
走在前面的白衣,一头黑色短发,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但是——今天的他,没有戴眼镜。
碧绿的双眸此刻盈满冰冷,看向我的目光里再也不复从前的温柔缱绻。
华清璃径自走到栗本抚遗身边,将已经陷入昏迷的她抱了起来,交给了一边的华氏人。他又看了我一眼,这回我确认了——是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的眼神。
我心里“咯噔”一下,破了好大一个洞,少女春心便消失在那个无底洞里。
走在后面的黑衣,金发此时随风扬起,一张已有衰色的中年人面庞,恭恭敬敬的向唐晓翼行礼:“唐先生大驾光临,不胜荣幸。”
唐晓翼也笑眯眯的问候他:“大祭司最近过得很滋润嘛。”
要不要我让你吃点苦啊?——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华言鸦只当听不懂,仍是一副顺从谦卑的嘴脸:“唐先生抱着我们华氏的小夫人做什么?快快放手。”
我听出些不对头来:华言鸦从没称呼我为“华氏的小夫人”过,这根本就是不属于我的头衔。可是这时他却说了,这就说明——
“华氏没有小夫人,”华清璃说,他眯起眼,也许没有眼镜令他感到自己无处安身,“只有幸运女神。”
华氏没有宋朴,只有栗本抚遗。
我猛地挣开唐晓翼的怀抱,扑向华清璃,他让开身想让我难堪的扑倒在地,幸好唐迁及时出现,我撞进了唐迁的怀抱。
不解、震惊、难过充斥在我的心脏里,我感觉我快要爆炸了快要崩溃了,我差点就要落下泪来,掐着我自己的大腿才感觉好过了点儿。至少我的声音还是正常的:“你在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我了吗?
华清璃鄙夷的望着我——那眼神中流露出的情绪真真切切的便是“鄙夷”——他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红着鼻头瞪着眼问我我是什么意思,像个泼妇一样。”
你难道还要我冷静吗?!
我要被抛弃了啊,你这个罪魁祸首居然还要我冷静?!
华清璃身后的唐晓翼无聊的打了个哈欠:“有什么要说的就快点说完吧,我急着下山呢。”
我难以置信的看着唐晓翼——难道他也要抛弃我了吗?
某种奇异的求生欲迫使我抓紧了唐迁的衣服,即使我知道他是跟着唐晓翼走的,唐晓翼要是离开,唐迁也会离开,到时候我就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唐迁也只是虚虚的扶着我,不肯与我有过多的肢体接触。
看,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肯带我走。
就是给予我能力范围内的帮助都不可以。
因为宋朴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利用价值——至少是让他们为之动心的利用价值。
华清璃看了一眼仍昏睡在华氏人臂弯里的栗本抚遗,垂下眼帘,他就像一座逾越不了的巍峨大山,耸立在我面前:“宋朴,我们分手。”
即使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可是在听见华清璃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是眼前一黑,脆弱得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难道华清璃对我就这么重要吗?宋朴没了他就活不下去吗?明明、明明只是浅薄的浮于表面的青春期的喜欢啊……
难道他对我就这么重要吗?
我骤然松了手,也不想去抓住什么了,想就这样倒在地上哭一场。做那个梦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华清璃不会救我,他永远都不是在逆境和患难中搭救我的英雄,他到底、到底都只是我喜欢的人……
却不是喜欢我的人。
多可怜啊,满腔的少女心事却给错了人,居然还傻傻的以为他也喜欢着我。
不是每一个吻过你的人都爱你,也不是每一个拥抱你的人都爱你。
他们全都不是我——宋朴——驾驭得了的男人。
即使我明知道是这个结果,他肯定是要说出这句话的。但是——我——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我残存的理智在我的脑海里咆哮着。我和华清璃如此相似,我们就应该在一起,而栗本抚遗乃是宋寐之的借尸还魂,唐晓翼就应该去追求她。那样的话,这场戏也会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是不是这样的。
能把这样扭曲的世界观理解成“理智”,果然是我出了问题吧?
我反身去看他们。
华言鸦恭敬的侍立在唐晓翼身边,后者姿态随意地倚靠在椅子上,目光不知道在看哪里,华清璃站在华氏人身边,华氏人怀抱着栗本抚遗。
好鲜明的差距与对比。
我感到失望。我难道还要要求华清璃给我理由吗?在一起的动机很简单,互相取暖。分开的原因也很简单,不喜欢你了,什么都是理由。人就是这样没有爱的。
而且,说着不爱即亡,也只是小说与电影的艺术手法罢了,现实里根本不成立。
我好像在看他们共同出演一场戏。
戏里痴男怨女,缠绵不休,薄幸郎轻浪丨女,来来往往好热闹。原来要我看的是这一场表演。
他们期待我这个女主角做出什么反应、来配合他们这场戏?
我轻声叫他的名字:“唐晓翼。”
他转过头看着我,假装不懂我的意思。
我又叫了他一次:“唐晓翼。”
这回他笑了,向我张开了双臂,像是在欢迎我回家。
我知道在这里,我唯一的归宿是唐晓翼。只有他才有足够的力量将我带走,只有他要得起我。我要抓住他。
他要的只不过是蝇头小利,我——支付得起。
唐晓翼重新把我抱回怀里,他把下巴搁在我的头顶,笑吟吟的看着其他人。
“宋朴,说给他们听。”他说。
我握着他的手,掌心冷汗涔涔。
我寻找着华清璃的眼睛,对着它说道:“华清璃,我们分手。”
我——才不会被甩。
要甩,也是我把脚踩在你脸上,对你说“我不要你了”。
兵家重地,给你也无妨,索性不就是死一回,重生罢了。这身心已抵押给了你,现在我不要了,算我吃了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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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华氏的领地,我终于绷不住了,委屈铺天盖地而来,我也不讲究面子了,抓着唐晓翼就开始哭。
边哭,我还边骂:“混丨蛋、傻丨逼、没眼光、渣男!”
唐晓翼也跟着我骂:“混丨蛋、傻丨逼、没眼光、渣男!”
我推他:“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不要我!你居然不要我!”
他煞有介事的点头:“对对,我也不好,我坏。”
我突然有点生气,这都什么和什么啊,我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没点儿意思!
用他衣服抹了抹眼泪,我竟然理直气壮:“你倒是跟我吵一架啊!”
唐晓翼叹气,眉目间满是无奈:“我哄你、我道歉还来不及,吃饱了不想活了才要和你吵架吧?你有脾气,我理解,我也不介意你冲我撒泼,如果能让你开心的话,你怎么胡闹,我都可以为你买单。”
我理智反问:“那么你期待我做出什么反应呢?”
“你最真实的反应。”他看了我一眼,“就像这样,反问我一句‘你期待我做出什么反应’。”
仔细一想其实和唐晓翼在一起还是很轻松的,我可以毫无顾忌的展示最真实的自我,因为我并不在乎他对我的看法。反正我最狼狈的模样都让他见过了,无所谓在他眼里的形象了。
所以才说我和他不会在一起,他太了解我了,没有什么秘密,而我又太不了解他了,连表情都不会读,这样的两个人要如何在一起?
我的身上裹着唐晓翼的大裘,他只披了件长袍,唐迁脱下自己的大裘递给他,被他摇头拒绝。
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问他:“你冷不冷?”
“我的身体比你想象中的要好。”他说,“而且长袍加绒。”
哦,那我就不关心你了。
转念一想,唐晓翼算是北方人,又有美国血统,想必御寒能力的确强过我这个根正苗红的南方人。我也就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的暖和了。
冬天,来崐色灵山看雪的人不少,我们仨走在路上,可以碰见很多全副武装的旅人,偶尔还能看见他们搭的帐篷、支起的简易炉灶。
道边有小贩,贩卖千篇一律的护身符与纪念品,有时路过一座无名小祠,神像前供奉的香火早已熄灭,只有神祗脚踏褪色的锦布怒视前方。
风吹起我的刘海,我扶住它向后看去,看见有一群灰黑色的鸟正在翻越崐色灵山的雪顶。时间静止在那一刹那,那明信片一般的场景深深的烙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像是对我的故土,投去今生最后的一瞥。
(1)原句是三毛的“心之何如,犹如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