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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有始无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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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怔,手中的茶盏茶水渐渐的凉了。我感到有些冷。
唐晓翼慈爱的看着我——真正算起来,他已经一百多岁了,会有这样的眼神也很正常,可是被他看着的我只觉得毛骨悚然。
“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说,“自私自利、残忍无情、薄情寡义……有没有觉得对我很失望,宋朴?”
我定了定神,对上他挑衅的目光,缓缓的摇了摇头。
“我不是来听你自怨自艾的,”我说,口气坚定,“我要的是真相。”
“而且,”我补充了一句,“你的百年前的过去,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所认识的乃是现在的唐晓翼,不是过去的唐晓翼。
唐晓翼却因为我的这番话而微微失了神,他目光深沉的上下扫视着我,蓦地笑了:“宋朴,你知不知道你在纵容我?”
他缓缓的、慢慢的、用力的说到:“……你的这些话仿佛在反复的告诉我,还可以对你再残忍一点、再过分一点,反正无论怎么样,你都会毫不犹豫的自己为我找到理由,然后原谅我。所以,我可以肆无忌惮的伤害你。”
简直柔弱得没有一丁点儿力气。
我静默了一瞬。
摇了摇头:“你明明不是这么想的,是不是?你不会做这类事情的。”
唐晓翼眯眼,薄唇微微瘪着,像孩子:“这么自信啊,宋朴?”
口吻是轻佻不在意的,但眼底的神色却是笃定甚至带着一丝促狭与欣慰的。
其实压根不用花力气去猜他的心思,凭我的感觉判断就是了。
他没怎么花心思,在我面前掩饰真实的他。但也许这只是他想让我看见的唐晓翼。可能他判断,这样的「唐晓翼」可能会讨到宋朴的欢喜。
他要对我粉饰太平,那我也可以装聋作哑接受他给我创造的黄粱一梦。
不问不追究,不听不知道。
人生不就是要靠一点儿谎言才能继续过活下去么。
唐晓翼伸出手,越过桌子握住我的手。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吓了一跳,微怔当中抬眼看他,带了小鹿乱撞般的慌乱。而他一脸的认真:“过来。”
我迟疑了几秒钟,起身走到他身边。即使他坐在石墩上,我也只比他高出一点点。唐晓翼出其不意,抱住我的腰身,迫使我贴向他。
他的脸庞蹭在我的衣服上,埋在我身前缓慢的呼出一口气,像是吐息之间,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跟你说这么多,只是觉得你有必要了解一下将来要和你共度余生的人。但是承蒙你这么多的信任和关照,所以我决定要押上我全部的感情来做一场与你的赌博。你觉得我们两个会不会在一起?”
“……”
空气仿佛都为他最后一句话静止了片刻。
我大脑里有一根线,“啪嗒”一声断掉了。
唐晓翼刚刚,一字一句的对我说,“你觉得我们两个会不会在一起”。
我该回答我不知道的,可是我的嘴唇却好似被胶水封住了,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记忆里这似乎并不是他第一次说出与这类似的话语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漫不经心、冷嘲热讽的,而是满怀温柔、胆怯不安的。我敏感的察觉到了他的感情变化,但是我可耻的选择了视而不见。因为我以为我和他不会产生任何联系。
他的情绪是伪装出来的,话语是千篇一律的,他的言行举止没有一样的独属于我一个人的。复制粘贴的爱情,我不要。
从那时起我就把唐晓翼放在了最末位,那个绝对不会考虑的位置上。
可是卑劣的我啊,每一次受了伤碰了壁,第一反应都是逃到唐晓翼身边去。因为我知道他会接纳我的,他会纵容我的,他……会原谅我的。
真正柔弱的其实是唐晓翼啊。
因为我知道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会容忍下来,再残忍一点无情一点都没关系的,就是再疼一点再难受一点而已,他不会放弃我。我再怎么过分、再怎么不被人所爱,他也会费尽心思的编制谎言为我开脱,毫不犹豫的原谅我。我在他心目当中永远都是那个不谙世事的九岁的小宋朴。
何其不幸又何其悲哀。
疼痛缓慢的累积起来,像座大山一般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身心上,但他不说,因为他觉得没必要,或者还不够火候。
总是要对自己说“再等等”。
就好像再等等,事情就会出现转机一样。但其实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遇不到的人,就是精心筹划都遇不到。
“唐晓翼,我们两个不要这样好不好。”我的手无处安放,因此我搁在了他的耳朵上,一左一右虚虚的捂住他,“我说了,我现在……”
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堆在一起,我……
“那我也说了,交给我。”唐晓翼打断了我,腔调像个任性的孩子。
我不想要的、不想处理的、不想面对的,通通揉成一团丢给唐晓翼就是了。他会处理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我只要等着就好了。
我叹气,扶住他的脑袋,使他抬起头来与我对视。
“我们先不说这个吧,”我低着声音,一点一点的娓娓道来我的好奇,“先给我讲讲你所遇见的九岁的宋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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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满月宴,我在场。”
他是不受宋家欢迎的人,坐在离主桌最远的桌子上,自顾自喝闷酒。
他看见新得女儿的宋熏满脸的喜气洋洋,抱着襁褓轻轻地逗着小婴儿。这个女人很美,可惜她的母亲宋芝、她的祖先宋寐之,都比她要美。
他漫无目的的扫视全场,看见了坐得离主桌最近的那群青白相间的人。他认识他们,他们是镇丽华氏,自称是「小女」与「七碧桃」的守护者。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你六岁时,华氏去你家提亲,我也去了,但我还带了另外两个人。宗祁岚秋和洛风华。宗祁岚秋在后院碰见了你。”
我与宋寅容一前一后相互追逐,我跑入颓圮荒废的园林,草木葳蕤虫鸣沙哑,我撞上用色浅淡的柔软女孩。她握住我的手,看见我的三条命运线,双唇开合淡淡逸出三个字:
死、桃、花。
原来她就是宗祁岚秋。
「记录者」宗祁岚秋。
“九岁的你,伶俜乖巧,眼神却镇定安静,像透过我们看墙上的花纹。耳畔珠花闪烁,眼底似有鸾凤拔地而起,扶摇直上冲入云霄。”
于是,钟鼓齐鸣。
对于那天,我有印象。
常年被豢养在后院的我,突然被传唤到前院。没有理由也没有备注,只是单纯的冰冷的命令。
母亲那时还有好兴致细心为我梳妆打扮,换上我最华美正式的那套衣裳,把柔软的长发挽成可爱而不失体面的双髻,戴上那对儿珠花——现在,它们当中的一个正被我放在石桌上。
我独自一人,穿过长长的走廊,去到前院的会客厅。
侍女挑开竹帘,我小心翼翼地提着裙子,生怕这矜贵的布料发了皱沾了灰。小女孩天性里爱美,就连属于自己的美的东西也会下意识的爱护有加。
我走进会客厅,目光环顾了一圈。对那些人的面庞倒是没什么印象了,唯一比较鲜明突出的记忆便是那天有个人穿的T恤胸前印着奥运五环。
我轻声说:“想不到那个时候你就觉得我有意思。”
回想起来,九岁的我其实没什么心思,没正正经经的好好读过书,只在宋家的小书房里七零八落的听过几本书,剩余的时间精力全用来疯。要不窝在大房间里遐想自己是妖要与某个书生来一场夜行艳丨遇,要不和宋寅容捉萤火斗蛐蛐。小时候的我如名字一般,像男孩。
那时宋家有很多古老的节日庆祝活动,而我不爱和同辈的相处——撇开宋寅容——因此大多数时候我都是藏匿在屋子里,用床单罩住自己的脑袋,把耳朵靠在窗户上,悄悄地听外头的动静。
小几上的水仙跟我一样的孤独,惨淡寥落的开着几朵花。
黑发的女孩子尖尖的小下巴,抱着寂寥的心情沉入睡眠。
梦境总是粘稠而黑暗,漫无目的的空中遨游,有时从高楼大厦顶端轻身一跃,脱离重力自由飞翔,永远没有终点。喜欢无结局无解法的梦。因为不用花心思思考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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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手,指尖无聊的点着空气,面无表情,因为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你以前和太奶奶他们说过,”我说,“你们要把我驱逐出去,把宋寐之的灵魂导入这个躯体,让她重见天日。至于我的去向,无所谓。”
我还记得那对着我的天灵盖劈下的利刃。
猎猎作响的风,爆裂开来的巨大声响。
我坐在宋寐之的巨幅画像前,被束缚住四肢,像我做的梦里的砧板上的待价而沽的肉。
唐晓翼的确是最后的赢家。
我盯着唐晓翼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到点儿能让我耀武扬威的情绪。
“记忆里的你,挥舞利剑的你,身着古装的你,”我轻声说,“很美。”
什么时候的你都很美。
在我认为的第一次见到你的飞机上,你从后排座位上站起来,苍白羸弱的面容,深藏眸底的傲慢与冷漠。
那个时候的我就觉得怎么可以有小少年长得这么标致好看,即使他看起来桀骜不驯傲慢无礼,我也觉得他好看。因为长得漂亮,所以说什么都是有道理的,都是叫人挑不出一点儿毛病、生不出一丝违逆之心的。
之后的年华里,你每一次的登场,都是一段惊艳的旅行。
风高浪险绝,遥遥渡己身。
你有多美,我就有多怕你。
“你是不是还在骗我?”我说,“从第一次看见我开始,一直到现在、到你对我说‘在一起’……你还在骗我?你要利用我,让宋寐之重回人间,成就你的执念和欲丨望。”
编织谎言是你所擅长的,当你存了心思要哄骗一个人,很少有人可以逃脱你的甜言蜜语布下的天罗地网。但是这一招,对于现在的宋朴——我而言,没什么用。
我太过于了解你的手段,并且,蕴藏在我血脉深处的那名之为「小女」的血统,本能的抗拒着你。我天性里便对你警戒防范,这是不管经历了多少时间都无法磨灭拭去的自我保护意识。
那一霎那唐晓翼的表情很奇怪,他盯住我,我坦然回望。
“是你说你相信我的。”他的口吻竟然隐隐透露出几分委屈,像个孩子在控诉着我的出尔反尔,“可是现在你居然宣布收回对我的信任?我不能接受!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
他好像觉得自己情绪有些过于激动了——这样会显得很虚假。
我也的确拿着怀疑的眼神打量着他。
唐晓翼深吸了一口气,一把夺过搁在我手边的茶杯——我张了张口想告诉他这是我喝过的茶杯——他仰起头,把茶杯里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吞咽时喉结滚动,竟有些奇异的性感。
我暗暗地调整着呼吸,拢在袖子里的十指悄然交缠在一起。真正的来说我很紧张。倒不是真的怕他事到如今了还在假惺惺的做戏骗我,而是……
我反倒更怕他「不是做戏」。
“撇开我和你之间的事情不谈吧,”他看起来像是已经冷静下来了,但是还是有些烦躁,“谈谈华氏的事情。”
我立刻站了起来:“抱歉。”
不管我要听见什么,只要是与华清璃相关的人和事,我都不想知道——一想起那三个字,我的心脏又是一阵迟钝的抽痛,迫于此我按了按太阳穴,头疼欲裂。
“我还是那句话,你有必要知道。”唐晓翼也不说什么挽留的话,只淡淡的把他的想法摆在我面前,只看我究竟是要美梦还是要真相。
我暂时没说话,低头看向我的脖颈。微微敞开的交领之间,露出了那枚戒指的大致轮廓,以及,中央那一点翠绿欲滴的鲜嫩颜色。
我抬起手,抓住戒指,用力一扯,红丝线刹那断裂,戒指被我握在手心,已然脱离了我的脖颈。
掰弯是不可能的了,那就……
“搭把手,”我说,“把帘子掀一下。外面是荷花池么?”
这个时节的荷花早已凋尽了,只剩些焦黑的枯杆孤零零的嶙峋刺出平静的水面。
唐晓翼掀开帘子,我重重的握了握戒指,仿佛要将它冰凉的温度与坚硬的触感烙印到灵魂里去一般。随后我举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戒指向池塘抛去。
如此细小的东西,跌落入了池塘,连水花都荡不起,不过绽开了一圈一圈的涟漪,很快便恢复平静。荷花池静谧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原本是站着的,遥望着戒指沉没的方位,某个时间节点上我的身体晃了一下,接着往前一个趔趄,双手下意识地抱住亭子的立柱,借着它缓缓的跪到地上。
丢掉了。
跟华清璃一模一样的戒指,丢掉了。
曾经以为绝对不会失去的东西,原来这么轻而易举的就可以丢弃啊。
我抬起一只手,把它举到我的头顶上,我眯起眼睛,细细的端详着根根分明的手指。记得它们当中的一个,曾经佩戴过代表着“唐晓翼”的银戒。
“华氏的什么事,我都不想听。”
我没有回头看唐晓翼,我只是直勾勾的望着亭子外面,望着荷花池。
“我只想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在你这里,在华氏那里,在这件事里。”
我低下头,内心已经没有什么明确的感情,只有心脏还在慢悠悠的一点一点的感觉到慢性毒药一般的疼。疼的什么呢?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东西在疼呢?
“果然还是没有宋朴会比较好的吧,唐晓翼。”
外面好像开始下雪了。
轻盈的洁白的棉絮般的雪花儿漫不经心的飘落下来,坠落在鼻尖,悄无声息的融化成一点似有若无的湿意。随后我的面庞被更为汹涌庞大的湿意所淹没。
北国的雪,想不到这么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