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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五回 意外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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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堂外的会客厅,卫庄与澹台斐对座,赤练白凤并立于卫庄身后。管事的让小厮奉上了最好的茶。虽说按流沙的规矩,以奉酒居多,只他听说这位清雅的医者滴酒不沾。
茶具是翠青釉制的,正合澹台斐一身天青的浅淡。能够做到流沙据点管事的,当然得有一番眼色。
卫庄看了看茶具,又看了看澹台斐,笑得揶揄:“下人的眼色都用错了地方。世人皆道你风雅,却不知是腐朽入骨,就像他们以为你不近酒色,实际和谢清、慕容止玩得潇洒。”
他还记得,谢清装作重伤的那段日子在澹台斐的山庄饮上好竹叶青的场面。若不是嗜酒徒怎会去觅酒?若不觅酒何来佳酿?
澹台斐没有否认。他自是可以否认,只是彼此已心知肚明,再说谎又有何意义。
他虽与谢清、慕容止交好,也会得些他们的兜兜转转,只他本身并不很喜欢绕弯。所以他与卫庄说话,也是直来直去:“你请我喝茶为的不过那个少年。既然你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来与他看病,只因想见识阿清口中的‘有趣’。”
能被谢清看作有趣的人,的确不乏观察价值。所以澹台斐来了。
卫庄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问他:“那么,你以为如何?”他自然知道谢清口中“有趣”二字的份量。因为知道,所以更觉得江岸并不十足担得起这二字。
澹台斐的看法和卫庄类似。他带着些遗憾摇头,“可惜,即便是阿清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我有些心疼好端端的药材。”
也只有他这般任性的医者,才会将好端端的治病救人,说成浪费。奇怪的是,卫庄并不奇怪。就好像他麾下风头最盛的少年,根本不值得他用心。
“也好,下次没有你的援手,正让他尝尝什么叫现实。”澹台斐告辞离开的时候,卫庄忽然这么说。骄纵必败是他们所共认,可是澹台斐似乎还藏了些卫庄不知的心思。卫庄听到了澹台斐的轻笑却没有多想。
直到不久之后再忆起,卫庄渐渐明白过来,他那是在说“没有下一次了”。又或许还有更多未言明的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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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一十有四战的胜绩,外加正黎山下的义举,使得江岸之名连妇孺都不陌生。而声名正响并非全然好事,过分的关注总会带来推都推不却的难言。
江岸的名字同样远传到了边陲,西域武林才子怀无的耳中。身为仪林大师的独传弟子,怀无是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其身法之飘渺、剑路之诡谲,少有破者。而其师仪林,自与齐名的仓裕真师物故,更是独霸西域武林十五余年,至今未有敌手。传言但闻师徒之名,小儿不敢夜啼。
快马传帖,广下战书,怀无对江岸的挑战,四海内外,一时皆知。虽是意料之外,倒也在情理之中。怀无觊觎中土武林由来已久,大大小小挑战过的名人也早有好事者编成名录,广为流传。然而始终未引起过重视,只因他挑战的多是已半退隐,闹不出多大名堂。
将怀无的野心权作口中狂妄的老朽,这一次彻底被敲响了警钟。
可以说,江岸与怀无的决战,不仅仅是个人的荣誉,更代表了中原与西域。
他要么不战,要战就必须赢。
现在,江岸的手里正拿着若多战书中的一封,站在矮屋前回廊下,凝视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洗尽了尘埃却洗不掉他心头的烦躁。他的手臂上还缠着纱布,正如他身体上的很多部位。但这些纱布也不是不能拆,因为他伤得并不深。无论是内伤,还是外伤。
怀无恐怕是知道这一点,才会选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间点,搦战。一周半。不算长,但对于轻伤来说,足够痊愈大半了。只是伤未好透,便御大敌,难免心头疙瘩。
卫庄这几日在成阑附近办事。正黎山上的贼伙本与城中豪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被江岸一搅合,很多事情都乱套了。这对于流沙来说,是一个谋利的好时机,所以江岸以为他立了大功。没有人知道卫庄到底怎么想,单就表面来看,他至少是默认江岸的功劳,因为他的近属探望江岸的次数很频繁。
江岸为着战书去见过卫庄。他想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日的场景。卫庄看了他很久,久到他感觉整个人都已被对方看穿,才得来不轻不淡的一句“这取决于你”。
后来江岸一直在想,是不是当时卫庄已经吃定他的心里其实有了答案。一个他自己尚未意识到但根深蒂固的答案。
然而当时他所有的只是气上心头——卫庄懒得管他的烂摊子,由着他自生自灭。尽管他也知道,不加干预一直是卫庄的作法,况且他们行走江湖不打流沙招牌。除了流沙自己的人,外人根本不会知道他们的身份。也就是说,除非生死攸关,否则流沙不会再对他们提供庇护。
这也算是生死攸关,生死攸关的选择——是继续安宁养伤,还是走出避风港暴露威胁中,全在他的一念间。
江岸手上用力,纸被捏皱。这已不知是他弄坏的第几份战书。他不想应战。他有一种预感,自己不会是号称“第一人”的怀无的对手。可他又忍不住去想应战的好处。正气、义节、荣光……都将远超于区区几个山贼所得来。
门派里年轻的后辈劝他答应,因为他的退避相当于中原武林的退避,他不该让整个武林蒙耻。可是稍有些年纪、资历的人又都劝他三思,这为了逞强好胜争的一口气,很可能会断送他璀璨前途。况且,他当下还有极好的托辞——重伤不愈,不能应战。
江岸在廊下从日升当空站到夕阳西下,终于有了一个答案。他在暗暗的烛火里叹了口气,真力上手,将纸张震碎成粉末。他不去。他为什么要为了别人口中的大义断送前途?为什么要用生命去博几无胜算的比试?
他若能坚定自己的选择未尝不是件好事,可惜他没意识到并不代表他不是个极易动摇的人。他太看重名利,所以也太容易为名利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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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是最后期限。他只要熬过明日,人生的巅峰又将重回他的怀抱。
夜深。雨停。有云。
吃上厨房贴心准备的宵夜,江岸才发觉自己的胃已饿到不成样子。毕竟一天没吃东西了。
他思考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搅,所以小厮婢女在他吩咐前没有一个踏入他的房中。他很满意,因为他们很听话。他不知道的是,他想了一天,他们在背后也说了他一天。当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好在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吃得很香。但他很快也吃不下去了。
屋里有人。
他放下筷子。木筷搁上瓷碗,没有一丁点声响。可是那个人听到了。他不仅听到,还要告诉江岸他到底多厉害,“如果你还在打送我下马威的心思,我劝你不要浪费时间了。”
江岸的动作一顿,保持着半起身的姿态。他想不明白那个人怎么会发现。他也没有多想。他一直不肯去想想不通的事,他在考虑些更实际的问题。半蹲着终究不舒服,坐与站间他选择了站。到底是站着比较方便出手。
云散了,庭院前的石阶赫然拉出长影,借着月光他依稀能看出回廊上的人背手而立。
好快。
不仅快而且轻灵。那人在江岸毫无预感的情况下移动到他面前数尺,而他甚至还不知此前那人身在何处。
江岸暗暗心惊,还好黑夜里无人看得见他神情。滲出的冷汗打湿了纱布,粘在身上好不舒服。不舒服的,更有他的心。
“你不必紧张,我不仅不想你死,还想要你好好活着。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你必须答应怀无的挑战。”话音落下的时候,那人也将正脸对上江岸。
脸上带着面罩,江岸能看见的只有一双外露的眼睛。细长的眼睛,极黑,极深。被那样的眼睛看着,就如同被猎豹紧盯,叫人窒息,无从逃离。
“我凭什么?你凭什么?”江岸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装作不可一世的语气其实还有外泄的紧张。面对那人,他完全没有自信。这甚至是与卫庄相对都未曾有过的感觉。
“凭你是新起之秀,凭你注定是中华武林的继承;凭我保你必胜,凭我与怀无不共戴天。”他的语调,冷静平稳;字字中的忿恨又是那样真实。也只有真正经历过大悲的人,才会有这种冰与火的矛盾。
江岸几乎信了那人的话,尽管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能。所以他冷笑着说:“你既然能保我必胜,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对付他?尤其当你和他不共戴天。”
“因为我怕。怕站到他的对面,怕和他对视,怕得会发抖。可是你不一样。他只是你千万个对手中的一个,你对他名望的恐惧很快会被成功将得的一切取代。”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这些年来怀无的每一战我都看过,不仅看过,还画成简图反复研究。他的弱点,我一清二楚。我自创的这一套功法足够应对他引以为傲的每一招每一式。”
话说得满不算狠,狠的是把话中的内容实践。所以他当下在回廊里为江岸演示绝学。他不能跳入庭院,那等同于向岗哨投怀送抱;他也不能闹出太大的动静,会引来不必要的动静。就在屋前小小一块方圆,限于回廊的狭窄地界,他竟也做得游刃有余、风姿凌厉。
江岸是懂武功的人,自然看得懂他风轻云淡的一招一式暗藏着多少变化、多少力量。这人的武功远甚于他。
因不得已选择退让带来的隐有失落、不甘在那一瞬作烟云而散。什么矜持,什么三思,都比不过他对功名的渴望。江岸当即对来人抱拳,求他授予此法。
来人与他约定夜夜相见,直到江岸学成。江岸满口答应着,随来人运起轻功,到一处荒郊野外专心练功。大抵是崇拜心性,那人寻常一身夜行服在江岸眼里竟也成了不菲战甲。
也正因于此,他并没有瞧见,当他摆弄姿势的时候,那人眼里是怎样冰冷的嘲笑和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