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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四回 江湖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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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宇客栈,挥金如土的地方。无所谓上房与否,这里每一套隔间的标准都远超出普通的上房。
二楼南梯西侧抵墙的一套房里,是谢清和黑袍客一行。黑衣白发转眼如刀,除却卫庄还能是谁。盘坐他身旁的是白布麻衣的盖聂。剩余白凤、赤练、高渐离三人,或倚墙、或坐窗台,或靠门。状似无意的严防死守像是要赌绝谢清的退路。
桌上有茶,有酒,是赤练向小二要的。谢清执起酒壶,为自己浅斟一杯。门边的高渐离嗤笑,“我以为凭谢姑娘的雅兴会继续喝茶。”他自不会忘记,谢清在伍福楼畔故借饮茶斩获视线几多。
谢清不置可否,不减是唇边似有若无的笑。凭她心性,更爱是酒庄不错。纵上房以为乡绅所定,凭她手段,少说也有十来种混入的办法。她没有去,因为她早就发现卫庄一行在屋檐之后。
酒水莹润浸着器壁,谢清端视片刻,提杯将饮。忽有冷光夹带阴风快如瞬息,只听咣啷一响,酒器碎落,醇香酒汁盈满木案缝隙。谢清还维持着提杯的动作,可惜已无杯可提,而手心之下赫然躺着一根筷子。
有人用筷子击碎了酒器,若无十足的内力,何以致得?所以谢清不去看先发难的高渐离,视线只在盖卫游走。
赤练笑了,“一别月余,阿清妹妹的武功退步不少。”按照谢清以往的实力,这酒杯不可能被打算。因为对方是盖聂和卫庄,她时刻提防的人。
可如今酒器碎了。莫非她的判断遭到了致命的阻挠?
谢清仍不作答,还是寡寡淡淡一幅无足轻重的模样。高渐离最看不惯她此般神情,“你是不是又在谋划些什么?故意装作受伤,故意让江岸注意到你?”盖聂微有些皱眉,发话的却是卫庄,“比起这些,对于他,你知道什么?”
“何必问我,你更清楚,不是吗?”
话虽如此,谢清到底作了回答,“从月余前的选试脱引而出,发展到如今地步,不可说他无有天分。可你既容他选择抛头露面的江湖路而非成为流沙的化影,欠缺之在,今日所睹略见一二。”
流沙的内部选试一年四期,每季一期。层层筛选,依组分化。最后的胜者固然是最受器重的培养之才,败者尔尔却不意味着被舍弃。人尽其用,流沙向来使得好。
约莫十名左右会被强制投入顶尖刺客的培训,自此往后直五十名上下给予自由选择的权利。而正如大多数壮志临云的少年,很少有人在这个年纪会甘于去暗夜的影子,名望、财钱、酒色、美人,何不俱是心之所向?
江岸选择了一条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的路,且在这条路上走出了大多数人都不会有的成功。
是好?是坏?
白凤的漫不经心和赤练的心有喜色在她话落时结成凝滞。唯有卫庄本身不见波澜,仿佛她的消息灵通才是天经地义。他只问她:“听你的口气,似乎并不觉得名至实归是于他学武一生最大的殊荣?”
谢清并不看他也不作答,却把手拈起碎片拨弄几上残酒。酒污沾湿瓷花,冰凉影荡如淡泊封存下的眼眸。她的眼神是一贯的温度,却又好像藏着难以把握的晦涩。
久到别人以为她不会作答,她却说:“我始终觉得,少年成名,于大多数人而言,比起‘幸运’二字,更适合用‘悲剧’形容。他们尚不具备接受这名声带来的接踵死亡挑战的能力,却偏偏自认为上天入地无所不晓。”
盲目的自大,毁灭的预兆。
所以江湖中从来不缺成名的少年剑客。所以他们的名字更多是昙花一现。
“功与名,财与势,正如这杯中酒,得未若不得。”卫庄亦将目光移向残酒,移向她的手,而后张口,声音冷彻。
是他打碎了她的杯,洒她一口美酒。她一直知道。无论是动手的人,还是口中的理。不避不闪也不过演一场彼此心知肚明的闹戏。
然而还有些话他未必在意,她不会说出亦不该由她来说。
——无论哪个时代的江湖,真正令少年成名的从不是武功更非天资,而是血,温热的鲜血。江湖声名其实不过积于枯骨的不可回头。唯有杀人,才能名震;唯有杀人,才能不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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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一直游走在名利场外。”那是盖聂那一日说得第一句话。很简单的一句话,细细想来远比看似复杂。
谢清大抵懂他的意思,而似喜非笑地稍牵唇角,到底没有回答。
她在追逐什么?这是个极难回答的问题。如果说她想要的不过行侠仗义,可以多端诡计实现的正义,又有多少分正义?
高渐离却说:“名利场外人,有时险恶更胜场内。因为他们并非不要名利,而是装得清高一派。”故作清高背后,定然是无以复加的龌蹉。显然谢清在他眼里正是此流。
所以她告诉他:“人生最高,不过‘问心无愧’四字。”她只是做了她觉得该做的。她自问不是圣贤,也从未以“大义”自居。义之一字,本是于人各有千秋。不求谅解,不求不为诟病,只若心中无垢,天地骂名亦不足畏葸。
“若每个人都只求自己心安,不分黑白正误,随性而行,这天下岂非要乱套?”高渐离到底忘不了两波连起的风云成就多少人的殒命。他一直是心系天下、心系黎明的义者,而她从来不是。
“大多数人的一生非黑非白,命运比起善恶分明的两极,更像是良莠混杂的泥潭。不存在所谓的恶极,亦没有你想象的善极。谁都在尽力走好自己的轨迹,绕道避险,遇阻难退便推之。”她手指一送,碎片落入酒渍,花污了一片高松墨描,“这天下从来运作如是,混乱与秩序、暴起与镇压,不过其中过程尔尔。”
“你……”
谢清没再让高渐离把他的话说完。她来,本不是为了辩论,也没有必要辩论。她从衣襟里取出一方墨灰的绢帕,擦了擦其实未沾酒水的手,淡淡道:“我还有约,该走了。很高兴,见到你们。”
然后她真的走了。卫庄没有动,盖聂也没有动,只凭高渐离当然拦不住他。擦手的绢帕被留在案几上,即便看着都能觉出做工很精良。赤练从窗台跳下,心疼地拾起帕子,却意外发现边角一行蝇头小字:
【灰楼影去前缘斩,别忆往时故人旧】
像极感时心绪抑或别离赠言的话语所印刻于的,也当是万分珍重之物。她却将此物遗忘,是有意?是无意?
鉴于与谢清为数不多的接触,他们更愿意相信是她有意而为之。只是留下这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她想向他们传达的是什么?
是谁在何处与谁断了缘,又是谁在忆着不知死生的谁?
直到很久之后,他们才想通,有时‘谁’并不一定只是一个人。就像很多越是模糊的东西,越能适用更多的人。
而此时,也正在这盛宇客栈,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江岸收到了一份有着同样字迹的信。这是他这一日收到的、数不尽的信中的一份,也是他唯一打开过的一份。
写信的捐被染成了墨灰,装在一个同为墨灰的锦袋中。一针一线缝得精细。江岸上一次看见这等做工,是在京城的珍品阁。况且这种颜色,让他不经意地想起一瞥惊鸿。
信中的字迹清秀不失大气,略带草意的行书随性里夹杂端庄。字如其人,江岸是信了。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对着信笺点头傻笑已有好一会儿。可真真是,字迹入眼,那人的容貌便不禁升腾于脑海。
她还是记得他的。
于是在内心深处,难以感探的地方,他更加确信她与卫庄的一场相识是出于无奈,正如她随卫庄走。
信里简单一句“我喜欢强大的人”,更是将江岸心头撺掇不息的火苗再度推向高潮。他一直不喜欢卫庄瞻前顾后的做派,在许多少年的眼里那等同于软弱。又兼他自恃才华,认为所得应远胜于当下,如果卫庄提供一定程度的帮助。
那时的他恐怕还不懂,离叛的念头一旦燃起,便再无可能掐灭。而离叛于他,注定是种毁灭。
可惜当时,他所感到的只有心想事成的雀跃。
***
自与“投梭”薛青克胜为江岸的战绩多添一笔,他的江湖地位达到了新高度。慕名拜见的礼贴不断,更有搦战难数。作为少年成名的剑客,他对曝光自己有着很好的掌握——在最短的时间里接受最有名且无生命之忧的挑战。
与“掠云郎”比轻功、“捕鹰眼”比弓箭、“书意侠”比暗器,无不叫前辈折腰称是。这三人虽自风行客与通武馆渐盛逐淡江湖,但他们的名号于各自所长纵不致第一第二仍不失响当当招牌。所以可以想象,当这三人接连败于江岸之手,整个江湖是多么惊动。
最年轻的武学全才、或超鬼谷二剑的天赋少年……诸此名号,附加不止,江岸的风头甚至一度盖过了谢清等前辈。而真正令他登峰造极的,是在成阑城外协助官府除灭一伙长年劫掠的绿林势力。
这伙人个个身强体健、膂力惊人,深为祸害。江岸路经成阑,听得市井传言便只身往赴,于正黎山下孤斗群贼。那一战虽比不上武林试剑的氛围与压迫,却也是实打实的生死之战。他以一人一力穿梭持阔斧重锤的猛汉间,纵武艺高强也不免受伤。当报官的民众和官兵赶到支援,用他们的话说,泥地血染到了看不清土色的地步。
有山贼的血,也有他的。未亲眼所见的人,绝想象不出血流满面甚至满身的惊怖。
光荣负伤是正名时节,也是危险时节。好在江岸对江湖已不是单纯的憧憬,须知这种时节最易为仇人所伤。所以他有如人间蒸发般的消失了。说是消失,其实是藏回了流沙于当地的据点。
以他现在的名声,据点的负责人都敬他三分,找来了本地最好的大夫却仍被嫌弃。他坚持要“初云仙人”澹台斐看诊,管事的委婉但肯定地表示无此能力。于是他便亲自修书。负责人依例派人连夜送书,背里何不嘲笑江岸自恃高傲。
——虚提他区区一介江湖新秀,便是名侠豪客为之拒者,都数不胜数。
出人意外的是,澹台斐笔下寥寥竟是答应。日夜兼程地赶来,态度好到叫人咂舌。
一时间,消息传遍流沙各区统领,都纷纷在猜这目中无人的少年到底哪一条称了澹台斐的意。“只救称意人”是他放在外的名声,而纵观他历年搭救之人,所谓“称意”不过文人雅士、高才贤朽。江岸只充其量当上“高才”二字。
这些话同样也传到了卫庄的耳里。所以当澹台斐为江岸把外伤内伤处理得差不多的时候,卫庄带着白凤、赤练推门而入,美其名曰“关心伤势”。江岸显得很意外,挣扎着给卫庄行礼。澹台斐虚挡一下,却不是真在阻拦,卫庄看得清楚。而在卫庄看不见的地方,澹台斐露出一个神秘的笑。
卫庄淡漠地点头,神态冷淡并不见关怀之色。只是转向澹台斐,别有深意地说了句“好久不见”。视线正巧碰撞,短短一瞬里,谁都读出谁的眼里暗藏玄机。没有人指望澹台斐作答,他却道:“传言说风声运气的少年郎是你流沙门下,我本不信,直到见着了你。”
在场的人一时豁然。澹台斐等于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他出手相救是看在卫庄面子。
卫庄审视的眼神有危险稍纵,再开口时不过轻飘飘的一声“小叙”。人随着他们走远,散了。所以不会有人注意到,江岸露在被子外的手紧握到怎样发白。
他再拼命,别人看到的还只是卫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