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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回 战边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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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岸应战了。响当当一封回书激起千层浪:
【想我华夏武艺博大精深,非汝等草莽能及。定叫尔旗鼓而来,铩羽而归。】
呼声,喝声,赞叹声,一时响彻南北三十六郡。这才当是中土男儿本色。比试未始,江岸已为自己赢来好评如潮。人们都说,也只有这样以中原荣光为己任的少年郎,才配当得这片武林的后继人。
同样的战帖,卫庄的书桌上也有一份。白凤和赤练正在卫庄书房。没有了外人,流沙三巨头的相处随遇很多。白凤和赤练便坐在桌案的两侧,正好能看见银朱色纸上艳开的黑墨。墨迹寥寥,掩不去暴戾。
赤练望着纸张,眼色微茫然:“我以为他不会去的。就我所知,差不多所有人都劝他别去。”不仅是所有人劝,听那夜送晚膳的婢女说,江岸还念叨着“不去为好”。
这些白凤也知道,“他的师兄在他刚回战书的几日去看过他,问他有没有把握。他说一定能赢,因为睡梦中有高人传了一套绝学。师兄让他亮几招看看,说什么也不肯。”
赤练笑了,“是他做了场空梦,哪来值得摆弄的武功。”
卫庄看着赤练,凉凉道:“你还不懂吗?无论做不做这场梦,他都会应战,因为他本希望迎战。和怀无的一仗,无论胜负,都足够他风头好久。”
“所以那日他来问你,你故意推脱。”白凤回视卫庄。
“他对我心怀不满也非一天两天。我若说应战,他必以为我想借怀无之手将他除去;我若说不战,他必以为我看轻他的武功。”
“那依卫庄大人之见,他到底是能赢,还是不能赢?”赤练问的,也是很多人想知道的。
“怀无是西域武林第一人,江岸近来也战胜了‘掠云郎’、‘捕影眼’和‘书意卿’。以这三人实力,或可与怀无一战。而以江岸本领,胜过这三人已是偶然中的偶然。”
白凤眼色乍惊复而凌厉,“你是说,他们故意输给他的?”
“如果他口中的绝学不止是做梦,那便很有可能。”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者说,为什么是江岸?他不过是个稍有成就的孩子。”
“因为他是个稍有成就的孩子。”这样的孩子野心更大,也更容易被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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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九,重阳之日,登高望远。
这一次,望的不是山河美景、家国故人,是决战。江岸与怀无的决战。中原与西域的决战。
临江城。荒沙茫茫。无遮无遮的平地山陵,一当日照,闷热、酷辣,犹如蒸笼中。
这日,正好天晴。
闻风而来的好事者对自己轻莽下的决定不禁有些懊恼,可既已风尘赶来,不看这惊心一战又横竖难以甘心。灼热的温度近似能把鞋底烫穿,钻心到骨子里。
午时将过,大多数人还没用过一口饭。好在天气燥热,大多数人也没这胃口。
这果真是处磨人的地方。
此城虽以临江命名,但周里地界莫说江,连小溪也没有一条。这地方的“江”指的是沙江,远看一片铂金绵延猖狂,倒像极条不安分的江。
未时一刻,吃饱喝足的两个不安分的剑客从对街正对的茶楼走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气势上倒没有谁输于谁。
远远看去,不懂道的以为他们并肩而行,懂的人却看出他们已在比试。二人很快拉开了间距,纵然很小。
稍当前的是江岸,他穿得仍是当日与薛青比武时的那套元青短打。款式虽简单,裁制很贴身,一看就是重金求的。短打将他本矮小的身形衬得十分神气。
稍堕后的自然是怀无。他套着一领竹月色无花无纹的袍子,看模样像是合中土、西域二风为一。他长得白净,也没有蓄胡,与大多数人印象里粗犷的西域糙汉出入很大。
人群里爆发出喝彩,他们看到江岸当先便以为他更胜一筹。其实不然。无论江岸是快是慢,那怀无都能精准十分地跟在他一尺三寸后,其功力可见一斑。
观战的不乏故作寻常打扮的武林大侠,当下窃窃私议,隐有忧虑。然而最有压迫的,还是江岸本人。旁人不懂,他还看不出来那怀无存心在打压自己的气势吗?
很不幸的是,他还真被打压到了。
人群自动为渐近的二人分流。江岸、怀无于中心处对立开,怀无向江岸抱拳:“久仰大名。”满脸冰意却是分毫未松,连带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江岸本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有了更明显的裂痕。
卫庄一行也混迹人丛中看,与同样观摩的盖聂一行不期而遇。双方俱不多言语,拉了拉帽檐就算打过招呼。期间两行人的眼色不乏四处搜寻,但看神情没有如愿。
人丛外围,歇于石岗的谢清把这些看得明了。向同行的慕容止递了个打趣的神色。慕容止拍拍她肩,同时压下被她半掀开的斗笠,示意她安分。谢清故作不满地嘟了嘟唇,倒也无后话。慕容止忍不住轻笑——难得见她如此女儿神态。他们都穿着墨灰的衣裳,质地远不如谢清当时的好,都是最简单的粗布。
江岸冷嗤一声,还故作高傲把头一扭。百姓喝彩,大侠跌足。所谓礼不可废,他尽不懂。只这一截,就显得比人家矮了几分。偏偏怀无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他若伺机发作,他们还能助江岸驳回点颜面。
怀无眼睛一转,哪里看不出周边老朽的心思。心下冷笑,面无表情地将蓝布包袱摊平、解开,取出他的剑。那是柄极怪异的剑。至少第一眼看上去,你绝不会把它当作是剑——其形细窄圆长,浑似一节竹杖。他用右手食指、拇指轻轻握住剑柄,一推一弹,鞘退几寸,露出剑尾十成淬打银芒。
好剑。
江岸的一对戾眉跳了跳。越好的材质练出的剑,越轻越薄越韧,最难使力道。早些年的时候师傅对他寄予厚望,也给他用过类似材质的剑,可他一直没能练好,还几次伤到过自己。
江岸握着剑的手上青筋一根根暴起。怀无垂下了眼睛,兴味失去大半——未战先怯的对手不配他的认真。江岸深吸口气,安慰自己还有黑衣人传授的绝学。这么想着,心情平复不少,他沉声对怀无说:“请!”
江岸是惯后发的。对此围观的人倒不觉有多少不妥。卫庄却是摇摇头。盖聂带出来的天明少羽反指卫庄判断有失:面对未知的敌人改变惯用的策略,到底弊大于利。卫庄斜睨一眼,没有出声。是盖聂解释说:“强敌面前,唯有先发才能占到一线生机。”
这道理,江岸还在流沙的时候也没听师傅少讲过。可他不能先发,一来是没把握;二来是黑衣人教授他的全是拆招中的进攻,他着实也没有制胜的杀招。
怀无不客气不推脱更无废话,手里杖剑旋转着打出,身法比起用剑更似打穴,直取江岸缺盆、天鼎二穴。不同往日等敌手趋近,江岸矮身猫步正迎怀无。
周围一片惊异。连盖聂也叹他变招不看时机。卫庄的嘴巴反倒泛起莫测的笑。
江岸左手持剑鞘打外陵,右手提剑上翘挑攻势。怀无脚下步数一错一拧,在江岸剑鞘距下腹不足一寸时倒掠起,连带已出大半的剑路猛转陡。江岸的招式却已来不及改,硬生生架了怀无一剑,虽是如愿挡开进攻,可右手虎口也被震得钝痛,何况左手一击未得。
慕容止与谢清耳语,“损人一千自损八百。”谢清笑着质疑“一千”的含金量。
一招错开,二人场地对换。江岸看了眼自己实渐发麻的虎口,装作镇定;怀无的脸上却已有汗滚落。周围人私语,只当是怀无用力过头,江岸也稍露得色。
暂作分别,怀无攻势再发。这一次,只见他将剑甩得像耍花枪。江岸冷笑,心道那正应了黑衣人传他的第二式。江岸扎开马步摆出硬抗的架势,却在怀无将近身时乍翻筋斗,自空斜取剑心。
那一瞬,谢清与慕容止相识、卫庄与盖聂对看,不约而同用口型说出“快了”二字。
又是一次两相震开。怀无稍退几步,江岸的右手已无知觉,但又不得不作提防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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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无却将手腕半转,背剑于身后,审视江岸。对周边的喝止、催促,充耳不闻,只冷冷与江岸道:“有人教你,他很了解我,好极。可惜你练得,还不到家。”
江岸的表情再无法克制地耸动,嘴唇颤抖着失掉血色。卫庄看着,凉道:“果然。”身边白凤闻言之意,立时想到自“掠云郎”三人起的设计。
怀无定定看着江岸,嗜血的泠冽展开在嘴角,“让我猜猜,他教了你多少招?二十七?”满意的看着江岸的神情成了见鬼的惊吓,怀无指尖一旋回剑入鞘。就在江岸刚要松口气的时候,又忽听他道:“可惜,他一定没告诉你这个……”
话语未结,江岸只觉眼前一花,然后身子便飞出老远。直到跌落沙地,背脊铬得生疼,才感觉到口腔里的腥甜和胸腔里的撕裂。恐怕不止是断了肋骨。这个念头刚滑过脑海,怀无连人带影落到他脚边,高大的影子刚好盖在他身上。然后他听见怀无冷彻的声线化作耳朵里的轰鸣:“因为见过这个的人,都死了。”
——那我呢?我是不是也死了?
江岸的世界在最后的意念木讷流过后,暂定于灰暗。也不知是昏死,还是离世。
旁观的个中好手不在少数,偏偏咬碎银牙也无法干预——两个人的决战,是死是活都容不得第三人插手,是江湖的规矩。何况怀无并未作甚过分的事,他们也找不到强行介入的托辞。
最后看见的,是扬起的沙幕;最后听见的,是怀无一句“我等你”。等到一切终停,怀无的人影消失在无垠的沙路,连同江岸其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八成能猜到是怀无的手笔。
只是。他是把江岸带走了?还是抛弃于更荒芜的野地?
这些无人得知。他们所知道的只是:
江岸输了,中原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