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之夜烛》凌纱

51、第五十一回 十三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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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城的阳光很辣，没什么树荫能躲。地表是发烫的，铺地的石块在长时间的热嗮下，有些皲裂。
　　盖聂卫庄沿着裂开的石表，一路爬上石堡——名噪一时的雷氏五兄当年练功带弟子的地方。
　　石堡久没有人住，就连现今的完整面貌，也是思念他们的民众出钱修缮。
　　十五年后，身为杀手一员的薛紫集、薛紫合重返此地，用心很好理解：出于恐惧的忏悔。
　　一共死里逃生的伙伴，在这几个月里，一个接着一个惨死人手，直到剩下他们。被剩下的他们，大概能感觉到时间一分一秒地从身体流逝。他们做不到静等，静等死亡的煎熬，任何一个想活的人都不愿忍受。重回到这里，重回到一切开始的这里，他们所求也只是一份心安——虚妄的心安，安慰自己所做都是为了正义。
　　大概临死之际，他们甚至会试图用这番话去说服雷鸣。尽管他们心中的一角，比大多数人更清楚，这绝无可能。
　　十五年他们怎样对待雷鸣兄弟，十五年后他们也会被同样对待。
　　逃不过的轮回。
　　一切开始的时候，他们并不是不知道这样的轮回，不过是相信自己可以摆脱。所有人在做类似的事情之时，都以为自己能够摆脱。
　　他们总是被自己的以为陷害。

　　石堡很大，耳边几乎全是风对穿的声音。
　　盖聂卫庄漫无目的地走着，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看到一个人，也不知道上哪里能找到人。
　　就在这时，他们遇到了迎面走来的慕容止一行。
　　五个人，没有谢清。
　　慕容止有模有样地像盖聂卫庄抱了抱拳，身后的四个人也有模有样地学着。盖聂卫庄还了礼。然后慕容止若无其事地走开，或者说准备走开，被盖卫叫住。
　　盖聂打赌，慕容止不会不知道他们留下他的道理，但他却表现得像不知道——他很愉快地转身，问他们有什么事，而不是相反地急着赶路。
　　他们和他说起雁门十三会，他很有耐心地听着，不打断，不插话。他带来的四个跟班也一点都不着急地当着背景。
　　把崇光道人的故事讲完，盖聂顿了一顿，指着四周坚固的石壁，对慕容止说：“这分明是守利于攻的地形，雷氏五兄却输了事关生死的一役，是不是很奇怪？”
　　慕容止笑了笑。礼貌的笑。这笑的意思很清楚——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然而他还是对盖聂说：“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不是别的含糊托词，而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只要你问我，我就告诉你答案。
　　慕容止的反应很出人意料，但盖聂并不想管对方的反常。此时，他关心的，只有真相，“愿闻其详。”
　　慕容止又笑了，好像很乐意为他效劳，“这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这石堡并不是从外部攻下的。没有人能在攻下这石堡的同时瞒过天下。”
　　不是从外部攻下的意思，难道是从里面打开？

　　***
　　盖聂差点脱口问出，慕容止在他问出口之前先回答了他，“七派的人是被雷氏兄弟当作朋友，从外面请进去的。那一天是他们的庆功宴。”
　　势不水火的七派和雷氏兄弟怎么突然又变成了朋友？八辈子打不着干的派系又怎么会聚在一起庆功？
　　“雷氏兄弟暗地里为帝国卖命的事，意外被七派知道。一次聚首，七派弟子喝醉酒说漏了嘴，雷氏兄弟受了惊吓打算赶尽杀绝。在他们动手之前，七派把所有知道此事的弟子斩首传级送给他们。所以那一段时间，七派里练功时意外身亡的人特别多。
　　“拿到首级之后，雷氏兄弟和当时七派的第二把手秘密会谈了一次。在那场会谈里，七派明确表示了想为帝国效力的心，并请雷氏兄弟搭线。不久之后，就有了韩国瓷然城的全城离奇死亡。
　　“当时帝国正准备攻城，雷氏兄弟献计投毒城外涌泉水，不丢一兵一卒降一城。他们口中的毒是一种叫“轻烟绕”的慢性毒药，中毒后七七四十九日才会毒发身亡。这么长的时间，即便去查井水，都不可能找到毒药毒痕迹。糊弄起来很方便。嬴政当即采纳了。
　　“事实也如预期的顺利。你们大概还记得，当时敌国把瓷然城解释成忤逆苍天的不详之城，在那之后韩国投降的城池很多。可想而知，‘轻烟绕’作为毒药不可多得，凭当时雷氏兄弟的能力，没有可能得到。是七派为了邀功，花了很大的功夫找人配成的。只配到了这一瓶。
　　“事成之后，雷氏兄弟拿了很多的封赏，也暗中受到嬴政的照见。七派那边却什么都没有。两相对比之下，七派很快反应过来，雷氏兄弟拿着他们的好处当了自己的功勋，从未向嬴政提起过他们。”

　　江湖参与朝野的故事也许不那么罕见，可那样有名望的人物集体勾结谋人所耻，倒真是闻所未闻。
　　即便盖聂卫庄都听得呆了，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好。
　　慕容止看着盖卫的恍恍惚惚，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听他继续道：
　　“当时雁门十三会已经集结，七派借着为雷氏兄弟庆功，把精心培养的几十名杀手送入这石堡。那些人心里明白，这是一趟有去无回的任务。都抱着必死心来的。
　　“雷氏兄弟盛情招待着他们。那些人一直在等，等到他们酒喝三巡有些醉醺醺，才动手的。他们或许占到了些天时，也因为这些天时才最终落得杀四人、重伤一人、十三人生还的，意料之外的结局。
　　“那十三人活着回去，负责这件事的二把手们都难以置信。在他们的原计划中，失败不仅是考虑对策的一部分，而且还占了很大的比例。事情的顺利，可以说出乎所有人意料。
　　“雷鸣能够活下来，纯粹是运气好。当时他受的伤不是很致命，真正致命的是杀手刀尖上的毒药。求生的意志太强烈，竟然支撑着他躲过七派堪称天罗地网的搜查，一路逃到魏国找到蛊母虫姬。
　　“往后的事，便不值得多提了。”
　　到底是不值得多提，还是里面含着些慕容止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事，就说不准了。

　　故事听完了，许多疑惑得到了解答，而在解答的同时又增添了许多新的疑惑。
　　盖聂卫庄不知道慕容止何来的闲情与他们大谈往事，其实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想问的如果不在今日问出口，恐怕就再难寻得答案。
　　微张口，盖聂方待吐词，却有一阵上风吹下，满满带着血腥。
　　于是，什么也便就懂了。
　　慕容止在此地与他们高弹七派，不是闲得发慌，而是要拖延他们的脚步。因为谢清就在上风口做着他们一定会阻止的事。
　　身影齐发，向上风口飞掠，直达石堡的最高点。盖聂急于赶路的脚步在那里生生止住。
　　那里有一个露天的祭坛上，祭坛上面对面躺着一对年轻人。盖聂从未见过，但他想他知道他们是谁。他们的额头上还贴着黄符，最后的两张黄符以及最后的两句话：
　　拾贰曰合一，合一而整，拒兹有违；
　　拾叁曰播仁，播仁布善，利彼天下。
　　盖聂迎风立着，没有表情的脸上慢慢露出一抹极讽刺的笑容。随后而至的卫庄，看着尸体，看着师哥，轻轻皱了皱眉。

　　是不是很讽刺？最律己的清规真实讲述的，却是全然相反的一回事。
　　壹曰皈依，皈依功德，举止唯善；
　　贰曰归心，归心敛性，杜远昔朝；
　　叁曰克己，克己复礼，谨我清律；
　　肆曰守念，守念遵义，思无非分；
　　伍曰奉理，奉理景行，弗敢自由；
　　陆曰三思，三思后为，动辄靡失；
　　柒曰慎微，慎微推琢，细全巨保；
　　捌曰察言，察言析作，握其经缘；
　　玖曰省身，省身追虑，绝此之疏；
　　拾曰约下，约下立法，刑赏有依；
　　拾壹曰尊上，尊上明规，贵贱有序；
　　拾贰曰合一，合一而整，拒兹有违；
　　拾叁曰播仁，播仁布善，利彼天下。
　　单单是看着，又有谁能想到十三条戒律背后的故事？有谁能料到所谓的清规，为的不过一场杀戮？
　　卫庄拍了拍盖聂，率先向里走去。
　　里面的殿堂，玄衣的谢清持着剑，剑尖有血，与一个背对着他们的大汉，僵持。

　　***
　　衣袂和步履声，让谢清抬眸，大汉回首。
　　盖聂等人并不认识大汉，但这不妨碍他们知道，他是谁。
　　慕容止朝谢清点了点头，“我的故事才刚刚讲完，他们也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可是来了一阵风，吹散了血腥味。”
　　慕容止的声音还是温凉温凉的好听，但脸上已经没有了讲故事时的笑意。
　　对面的谢清也是。一张精致的脸上，平淡漠然。
　　她说：“这不打紧，我想你还没来得及和他们讲古阳籍的故事。正好一起听听。”
　　她说“古阳籍”的时候，雷鸣那张竭力维持平静的脸终于再也装不下去，目露凶神。
　　他恶狠狠地问：“你怎么会知道古阳籍？”
　　卫庄注意到，雷鸣的左手一直捂在身前，指尖有血滴下，带着拳套、绑着绷带的右臂也是伤痕累累。
　　谢清说：“我不仅知道古阳籍，还知道崇光道长辛辛苦苦向你们兄弟表达诚意、辛辛苦苦筹建同盟，为的也是古阳籍。”
　　“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他要古阳籍，关我们兄弟什么事？”
　　“当然不该关你们的事，如果他不是以为古阳籍在你们身上的话。你难到真的以为，小小一点封赏就值得他跟你们翻脸到、非要你们死不可的地步？”
　　盖聂卫庄的视线不约而同转向慕容止，他的脸上果然也和谢清一样没有表情。他果然也知道。
　　这大概属于他“不值得多提”的范畴。

　　雷鸣愣了一会，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所以我一直想不通的、杀死那些老家伙的人，是你？”
　　谢清点了点头。
　　雷鸣的怒容慢慢被笑意取代，“既然是你，那我们的目的岂非相同？我明白你为何还要与我大打出手，甚至颇有要致我于死地的味道？”
　　他的笑意落在谢清眼里，逐渐化成一片凉薄的讽刺。
　　“因为我不仅要他们死，更要你死。”
　　“我？”
　　这下不止雷鸣想不通，盖聂卫庄也想不通。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在以为，谢清做这一切是看不惯七派对雷鸣的利用。
　　“我不仅知道崇光道长想要古阳籍，还知道你们兄弟不惜背上骂名，也要嬴政同意毒死瓷然城，为的也是古阳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