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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回 雁门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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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逃跑时放的烟雾里没有迷药,却也不是没有药。这一位药引于正常人而言形同虚设,而对于中了某种毒药的人则是催命符。
烟散后,妙手禅师和田不戒都已断气,唯有令狐阜还有最后一口。
大限将至,他紧紧拽着的是此前他最想杀死的盖聂。多么可笑的人生。
“找……找到他……找到……崇……崇……”
可事与愿违,他到底没能将想说的那个名字说完。
然而只此一句,却也让盖聂卫庄放弃了追踪——找到他口中的那人,或许还能找到谢清。何况现如今再追,根本不可能追上。
——她根本不是一个人走的。别人或许没有察觉,在烟雾和爆鸣四起的那时,有一阵剑风向他二人袭来,旨不在伤人,只要将他们扫开。谢清身上没有剑,而敢于对他们下手的,除了谢清,也只有慕容止了。
所以她才有意无意地到处将人激怒,所以她才无所事事地和将死的人闲聊。她在拖延时间,她要等待。等待慕容止接她走。
当时的情形,她根本走不了。苦战对她又是下下策。她在下下策里暴露,却不急躁,因为她还有后路。
令狐阜没能将那人的姓名说出,可仅凭他留下的一字也足够他们猜出那人的姓名。
他已是最后一人了。
细算七派昔年显赫的高手,除了早已物故的少林妙手禅师,其余在这月里竟死得差不多了:华山早岫大师;嵩山岳琴宗师;泰山恪勤道士;衡山令狐阜;恒山田不戒。
只差了一派武当。而武当故老以“崇”字开头的,也只剩下同样与掌门失之交臂的崇光道长了。
盖聂卫庄已准备好离开,甚至已经离开了,若不是高渐离忽然问了一句,和令狐阜、田不戒死在一起的是谁。
“当然只能是妙手禅师。他的一双眼睛,见识过的人,无一忘的了。”张良如是回答。妙手禅师入土的当年他也在少林寺中。
人不可能复生,死而复生之中定有曲折。只是这曲折到底为何物,盖卫暂时没有空闲去探究。他们只知道一件事:若是去晚了,崇光道长的命也就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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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堰武当山山势连绵,翠藤绕古木,苍郁入云霄。小路盲肠穿山过林,十步一人,百步一守,隐在草木影中,绝不怕恶人怀鬼胎。
武当山守备虽严,却不阻止游人赏观。只到了半山腰上,石阶正中罗门之前,除非引荐,再前进不得。
守门弟子问二人来历名刺,卫庄只回他“流沙”二字。流沙名头虽大,却不是什么好名头,这弟子听了登时有些不屑。
然而依照门规,他还是去报了,上面说崇光道长要亲自见。叫他小小吃了一惊。年轻人的脸色怎么逃得过卫庄的眼睛,卫庄看在眼里,却懒得计较。
按照规矩,童子一边带路一边会向客人介绍大致走法。盖卫得知路况,便自行走开去,不想耗费时日。童子又惊又急大呼小叫,等到集结师兄弟浩浩荡荡迎上,二人已到了崇光道长住处。
崇光道长此时瘫软在床,一双眼睛时睁时闭,哪还有往日的阴毒狠辣。这些日子里接踵而来的打击,委实叫他消受。
盖聂卫庄在床前落座,崇光道长便将众侍从屏退。他勉强支起身子,瞳孔已然有些涣散。
卫庄盖聂对视一眼,虽是不说,心里却很明白:这个老人的时间不多了。
莫非,谢清已经来过?
“老夫……咳咳……约莫知道你们的来意。”所谓残灯枯烛,莫过于此。崇光道长的说话总被自己的咳嗽打断。
“老夫收到了很多信。有你们的,也有我自己人的。他们都死了,就连我也差多了。算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栽了。”崇光道长枯瘦的嘴皱巴巴地扯了扯,扯出一个大概是笑容的东西。他的心情一定也很复杂,说不清是无奈,还是苦涩。
“雁门会……你们好像是这样叫它。”崇光道长偏了偏头,得到确认后,才继续,“其实我们不这样说。我们叫它‘十三会’,因为当时定下了十三条戒律——雁门十三律。”
盖聂将随身带的抄本在矮桌上摊开,指着道:“是那些黄符上的话吧?”
崇光道长点头,却没有看抄本一眼。即使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这么多年,他甚至能将十三律倒背如流。
“月余前,我花了重金雇佣流沙杀死隶属七派的赭衣人。”崇光道长看了卫庄一眼,后者回望他的眼神极其鄙夷。他笑了,“事到如今,不怕你笑话,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极错误的决定。可以说是他们,导致了我们这么快的暴露。”
“既然感觉到了危险,你可以选择不派他们出来。可你没有这么做,显然他们不得不出动。为了什么?”盖聂冷静而犀利地发问。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得先向你提一提往事。”
“你们一定听说过,当年传的沸沸扬扬的,‘十三会’与双城石鬼雷氏五兄之间的故事。说成立‘十三会’其实是要除掉他们。这话不假,‘十三会’的目的从头到尾,没有变更,一直都是他们。”
盖聂与卫庄并没有露出想象中的厌恶,静静等着崇光道长的下文。
“他们与帝国勾结残害生灵,被我们发现,便先下手为强,四处散布谣言说我们的不是。我们当然得据理力争。眼见着自己说不过我们,他们反起了杀心。那时我们七派常常有意外身亡的弟子,但时间隔得比较开,证明不了什么问题。
“我们本不想和他们闹到水火不容,可他们硬咬着我们不放,我们也不能总这样被动。所以才缔结了‘十三会’的同盟。我们七派各自选出良苗培训,三个月后在双城——他们的老家,和他们交手。
“这一战我们赢了,但‘石鬼’的绰号不是盖的,我们送走的几十个人,只有十三个活着回来。在那一带动手,因为那里正值战乱,不会太过明显,但这给我们清点遗体造成困难。我们最终只找到四具身体,剩下老幺雷鸣,生死未卜。
“我们的人在双城周围兜转了月余,没有发现类似他的人活着逃过,便也只能当他的尸体散乱了。毕竟双城一战我们部署良久,理应无差。然而为保险起见,我们把生还的十三人从各自门派送走,让他们混入当时名气不大也不小的江湖派别。
“十三人的所踪记在一本名册里,由其中一人掌管,每两年轮换,轮换护送由七派各选资深弟子,穿赭衣为号,进行。今年又是一个两年之期,但在轮换之前我接到了赭衣中混入奸细的报告。在这之前,也确实发生过一些事,才让我做了这个万劫不复的决定。”
本为确保安全的措施,却成了安全的突破口,所谓事与愿违莫过如是。
***
“照你这么说来,雷氏兄弟的报应还没到底。”卫庄斜睨着崇光道长,冷冷说道。没有起伏的语调听不出多少用意。
“唉。可老夫也没想到,雷鸣会对我们恨到非赶尽杀绝不可。”崇光道长连连摇头,眼中似含泪光,“杀兄之仇的确是难忍,可他该想想,他们兄弟当年的行径是多么惨绝人寰!这么多年,他竟没有一丝悔过,实在是……唉……”
盖聂看到卫庄的脸色越发冷峻,心中直叹,最不思悔过的是崇光道长自己才对。
别看他故事讲得声情并茂,几分真几分假,若说他们心中没有一点底,才真是假话。可这老人撒了一辈子谎,甚至几乎为这谎言而死,竟还没有一点点地悔过,也确实只能说,该死。
“既然说那生还的十三人是七派门下,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死亡的先后,或者说,批次,与这有关联?比如说,是同一位师傅门下。”但眼下,盖聂还是截住老人话头,生怕卫庄真的发怒。他并不想在武当闹事。
“也不尽然。距今为止,死在黄符下的年轻人一共有四批,但与他们有关的师傅有六人。除了老夫外的另六人。然而死在同期,或是师出同门,或是彼此的师傅间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你且听我说:
旁宠、肖蔷、眉栏——早岫大师弟子;
唐子纵——令狐阜弟子,曲无疵——田不戒弟子,令狐阜与田不戒因浮芥反目;
百里盾、百里缨——岳琴宗师弟子,袁正康——恪勤道人弟子,岳琴恪勤私通诞下李宗孝;
文轩、顾临风、顾临云——妙手禅师弟子。”
这些人之间看似复杂诡异且绝无可能理通的关系,在知情者眼里是最不成秘密的秘密。然而知情者为了种种私利三缄其口,使得本能挽救的生命黯然逝去。
“从旁宠到顾临云,共计十一人。剩下的最后两人,想必是你的弟子。”
崇光道长缓慢而沉重的看向盖聂,对他说了一句话,“云母峰白雪宫的薛紫集、薛紫合兄弟,拜托二位了。”
这句话说完,他闭起了眼睛,像是入定的老僧,一动不动。
他当然没有死,但他也绝不会再说什么了。无论盖聂卫庄怎样问。所以盖聂卫庄什么都没有问,也没有给他承诺,只是静静地退了出去。
老人的房外,他们遇到了送药的小师傅。盖聂叫住他,问他药引是谁开的。小师傅不认得他,但本着祖师的上宾不能懈怠,还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盖聂。
小师傅说,崇光道长去后山闭关了一段时日,出关后不久便生了一场大病,所有的医生都看不好。掌门人带着几个大徒弟去初云山庄请澹台斐。
澹台斐被他们说动了。可见到崇光道长之后,他只说了两句话:“你们发现的太晚”和“让他放松地离开吧”。然后留下了一张能缓解崇光道长的药引,就走了。
被“初云仙人”判下“死刑”的患者,还能有谁对他抱有希望。盖聂卫庄离开的时候,体会到武当山上沉寂的压抑。
但他们想,事实未必如此。
和华亦珍一事出奇相似,崇光道长的病大抵也不是病,而是谢清等人下的毒。有毒,自然也有解药。“初云仙人”所谓的无药可救,不过是他站在谢清一方,不想救罢了。
盖聂卫庄没有答应替崇光道长保护徒弟,但也不代表他们会眼睁睁地看他们死去。他们想要的,不止是那两个孩子活着,更是找到雷鸣,找到谢清。
他们去了云母峰上的白雪宫,通传的弟子却告诉他们薛紫集、薛紫合外出游历去了。
这对兄弟具体去了哪里,没有人能肯定,但有人曾听他们亲口提过,想去双城看看。
双城,一切的根源。
盖聂卫庄出发去双城的路上,听到谍翅鸟传回来的消息:崇光道人,死了。
曾经主导雁门十三会的七派领袖,终于在那个夏日的午后,死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