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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回 弟子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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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来只是叛逆的学子胡乱纠缠的一番妄言,望道先生晦暗的眼色在一瞬间变得极度阴鸷,好像孩子的话真的煞有介事。但变化到底太快,可也并非没有人看见。比如张良。
张良清清楚楚地看见留道先生刹时的狠辣,也就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那个孩子知道些什么,他做这一切都是故意的,为了引起别人,更确切的说,也许就是他的注意。
留道先生挥退了所有与那人争吵的学子,冷冷道:“这只是些小问题,而你纠缠不放,显然从一开始就打算胡搅蛮缠。”
“你看,这就是我说的没有意义。我不提问题,你怪我不说话;我提了问题,你又指责我胡闹。”那人的笑容加深了,“我想我有些懂你为什么会选这样一个话题,因为你和那些人不是一般的像。”
先是一样的名望,再是不一般的相像,他莫非是在暗示留道和七派颇有渊源?但这怎么可能。即便是张良,一时间也全然摸不着头脑。
“我不知你想说什么,也不甚想知。以后我的策论课,你不必来上了。”
当堂被逐本该是极羞恼的事,但那人脸上未见羞恼。他从容地站起,从容地离开,在快走出讲堂之际,又忽然从容转身,从容道:“先生你到底没有‘雁字分流拨两穷,此般彼般皆我门’的胸怀。”
他从容而起,讲桌下留道先生的手却狠狠握成拳,就连极力掩饰的眼神都透露出一股凶狠——一股这位儒家平素最不发怒的讲师,绝不该有的狠劲。
一堂策论在极度诡异的气氛和学子的津津乐道中告终,三师公张良亲自出面,勒令肇事者子无闭门思过。
午后,阳光正好,颜路与张良聚于一处,顺带问起他善思的师弟,关乎子无一事,“你知道,这并不像你会做的事——关一个敢于讲真话的孩子禁闭。我以为你会很喜欢他。”
张良对上颜路饱含笑意的眼睛,对他说:“我猜师兄是想说,我关他禁闭,不是看到他讨厌,而是怕留道讨厌他。我之所以这么在乎他,是因为他上课故意整得那么一出。”
“是吗?这可是你说的。”颜路学着张良平时的模样,露出一个狡猾的笑,“也许比起我你更想和盖聂探讨这个问题,但我恐怕会厚颜无耻地留住你,问你些问题。”
“比如,他为什么要整这一出吗?”张良并不用看颜路,这一点默契他们还是有的,“我想你一定也听出来,他话里话外地将留道与七派联系。”
“但,真的可能吗?留道在儒家的日子不算短,十三年前,身无分文投靠儒家时的狼狈,你一定也还记得。如果他和七派有关,如果他身怀武功,又怎么会过得那样?”
“也许正是因为他和七派息息相关,才不得不隐藏起一身本事。也许正是因为他会武功,才落到那样落魄的地界。毕竟会武功的人,比起不会武功的人,更容易被迫害。”
颜路没有再答话,也不需要答话。他看得出张良在这件事上已形成了自己的看法,而张良的看法一直比他深刻。他想他大概永远学不会张良的那些独到,也不那么想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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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无事的张良去了墨家据点,卫庄也在。他简明扼要地说了子午种种,尤其突出那句令留道大为变色的诗。
“‘雁字分流拨两穷,此般彼般皆我门。’”盖聂喃喃念叨了几遍,也没摸出写门道,便把视线投向卫庄,“我并没有听说过这句诗,甚至连相似的也未曾听说。”
“我也没有听说过。”卫庄接收到盖聂的视线也只是摇了摇头,“但若要玩些文字游戏,我想起码可以拼出‘雁门’二字。这并不是多规则的藏头诗,但为了一些秘密,这种改变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如果你猜得不错,那么留道不仅仅是与七派相关,甚至一度在他们中间都颇有些地位。”盖聂的神情突然变得很严肃,“雁门之会虽不能算是秘密,但真正参与到其中的其实根本没有几个。当年归附的人大部分都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打发走,只不过自己没发觉罢了。”
自己没发觉,说明他们以为是在为雁门会服务。用诸如“各地需要人手”云云的理由把他们调开,实际上是为了掩护中心机密不暴露。如果是这样的话,最后参与到其中的,有且只有七派中颇受信赖的一批人。
这些话盖聂没有说出来,但无论张良还是卫庄,都懂得。所以他们的神情也严肃了许多。
“但是,留道在十三年来到我们儒家,而雁门会的结束在十五年前。隔了两年的时间,硬要说他与这些有关恐怕有些勉强。”张良道,“除非,我们能找到在这两年间他不得不叛变的证据。”
卫庄笑了一下。他的对策很简单,在场的很多人都想到了。更有高渐离迫不及待地抢在他之前开口,“这些猜测到底是空穴来风,还是有凭有据,只要找到这些讯息的提供者,也便就有了定论。”
盗跖在一旁附和,“更何况那个谢姑娘看来是彻底被盖先生唬住了。夜深人静,我们悄悄把她绑出来,她还敢不说吗?”
虽然没有明说,但包括盗跖在场的很多人都觉得子无就是谢清。这种感觉也不是没有道理。纵观这一切,除了七派本身,最了解这桩事始末的,就属她了。
张良却摇头道:“你们都先入为主了。子无是不是谢姑娘,还是未曾证实的疑点。但就我个人之间,他并不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是对这件事的了解。而子无处处锋芒的作风与谢姑娘截然相反。
“她固然也是有锋芒的,只是她的锋芒都小心藏在假面之下。她不喜欢直打直的硬碰,因为这样会把她自己也牵扯进去。可子无不同,他处处是年轻人的傲性,和对世俗的不满,这两种特质使得他极容易冲动。
“所以我觉得,他们也许不会毫无关系。更可能的是他们互相认识。谢姑娘要做的这件事,或许也是子无的梦想,但子无没有这个能力,也便就为她所用了。”
“你是想说,谢清指示子无混入儒家,故意给我们放风声。尽管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从最开始的误导,转变成现在有意无意给我们风声,但我想你说的不假。因为上一次相遇,她完全不必告诉我们她知道那些句子,但她那样做了。”卫庄看着张良,“可你还没有说,为什么不能请子无过来,面对面地问。”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在策论课上引起了我的注意,如果留道熟知此事,对他的注意只会比我更深。当我们对他产生兴趣的时候,留道一样也会。把他找来,也许我们什么都没有问到,已经把他害死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凭你鬼故纵横当然能够保护好他。但敌在暗我在明,总有些事防不胜防,我们又马虎不得。生命只有一次。他死了,我们就什么都不会知道了。”
卫庄揶揄道:“你难道不觉得他们如果要做手脚,没有什么时机会比我们真的把子无劫走更好。因为等到那个时候,无论他们想做还是不想做,都不得不做了,如果他们不想让秘密曝光。”
然而盖聂否决了,“把他直接带走,可以说不变应万变。但问题是,就算我们的假设成立,你这般直截了当地逼问,他肯定不会说。谢清找来的人,你的严刑拷打恐怕唬不住的。
“他若想告诉我们,谢清若想告诉我们,早在华山之上便说了。等到今时今日她还在给我们暗示,说明她更希望我们自己去找到答案。更不用说如果我们猜的不对,如果他是七派的人,会给我们自己带来怎样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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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无到底是哪一派的人,到底存着怎样的居心,现在只在于他们的一念之间。因为子无不可能亲口告诉他们,而他们又没有任何的线索能帮助推论,所做的一切,都是空想。
几人商议一番,最终定下的结论也只是暂时瞒住天明少羽,和盯紧留道的动向。一有可疑,立即向盖卫、张良两方面汇报。
而相比于墨家人人神思力竭的摸索不透,子无在小圣贤庄的生活,要快乐许多。他虽然被张良关了禁闭,却没有想象中的沉闷。
午后,荀子带着颜路和无课的天明少羽到出处探望子无。在天明的一再提一下,他们还给子无带去了天明最喜欢的烤鸡。尽管子无有可能并不喜欢。
子无认得荀子,在早先山呼拜礼的时候,有人和他们介绍过。子无向荀子行了个大礼,行了一半被荀子拉起。那之后,他并没有如寻常人般的继续和荀子客套,甚至什么都没有再说,让人禁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真心想行礼。
少羽倒了茶,天明拿出烤鸡,请子无吃。子无看了他一眼,说:“你想吃就吃吧,不必管我。”天明简直难以相信,一个劲地问少羽,“我有这么明显吗?”少羽直摇头,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但话说回来,这一日的天明表现得很好,再加上吃过午饭的原因,那种垂涎欲滴的模样并没有表现得淋漓尽致。仔细观察是能够看出来,可子无只瞥了一眼。
荀子与颜路相视而笑,有些宠溺,有些无奈。这些子无都看在眼里。那会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如果不总是时刻带着凉意的话。
荀子又喝了口茶,才慢悠悠地说道:“早些听了小友的看法,真真叫人眼前一亮。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在很久之前,有人也提出过和你相似的看法。你知道是谁吗?”
很久之前的人,子无怎么会知道。荀子这话问得奇怪。少羽这样想着,偷眼打量子无,他并没有表现得多惊讶,或者该说他根本没有任何表现。没有肯定,没有否认,什么都没有。只是静静等着,等荀子把话说完。
“不知是你,很多大人也不知道。知道他们的已经没有几个。讽刺的是,当年他们的名声如日中天,没有几个人不知道。”荀子的眼里有了些追忆,“双城石鬼雷氏兄弟。”
少羽的反应叫人惊讶,“我听项师傅说过。他们兄弟五人个个练得一手决定的硬气功。他们的硬气功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甚至连当今少林方丈的硬气功都不及他们十分之一。”
他这样说着,忽然感觉到子无似有若无的眼神。等他回头去确认,子无只是十分认真地盯着极普通的茶碗看,就好像从没有抬起过头。
荀子点头,继续说:“不错,就是这样盛名远播的五人,当年公开反对过雁门之会,指责他们别有用心。雷氏五兄的名声素来好,他们这样说,相信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你能想象,七派的人如临大敌。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提出抗议,尽管并没能阻止雁门会的成功,但矛盾冲突还是到了最高点。这是正要最要紧的关头,最匪夷所思的发生了——雷氏五兄再没有发表过一言半语,就好像是人间蒸发。”
他说人间蒸发的时候,少羽注意到子无原本空无一物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凉讽刺,就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