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故事》念寒雨

5、如梦如烟的往日（2）

　　那天后，我和白朔不知不觉疏远了。偶然碰面还是会热情地打招呼，但一句“嗨”之后便只剩各自擦肩。
　　我已经不是小学时那个可以抛却所有理智肆意闹情绪的小女孩儿了，尽管我内心憋闷，但还是努力保持着表面上礼貌的和善。我决心把所有精力放在学习上，我学画画、学钢琴、学摄影、学跳舞，把自己的时间挤得满满的。
　　春去秋来，四季轮替，转眼已到了初三的尾声。
　　那个燥热的盛夏，知了声铺天盖地地从窗外传进教室，教室里的风扇似乎光转动着却没有一丝风。我解开上衣的两颗扣子，拿着笔记本一面扇风一面做习题，努力集中精力却总被炎热搅乱。我放下书，走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刚走出来，便一眼看见了站在一楼榕树下的白朔，他正微微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什么，不一会儿又走开了。
　　我不知受什么驱使，也来到了树下，想看看他看的是什么。
　　“呀，李欣洛！”有人叫我，那声音就紧贴在我后背。
　　我眼神防备地转过头，原来是廖志杰。自从上了初中后，我们就再没联系过，由于不同班，在学校也极少碰见。
　　“哇，没想到，你长得越来越漂亮了呢！”廖志杰语气轻浮，不安分的手搭到了我肩上。
　　“放尊重点！”我用力甩开他，没想到却被他用力拽住了衣服，情急之下，我伸手打了他一巴掌。
　　他发疯似的揪住我的头发，嘴里谩骂道：“你这臭婊子，给脸不要脸，怎么着，那小白脸能碰，我就不能碰了？”
　　“放开我！啊——”我手脚并用，胡乱踢打着，却被他死死箍住了双手。
　　“救命啊——”我大声喊叫，许多人听到我的叫声，都纷纷跑出教室看热闹。
　　“住手！”白朔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下一秒，廖志杰已经被踢倒在地，我也重心不稳，倒在了地上。
　　“妈的，你敢踢老子！”廖志杰爬起来，疯狗一般朝白朔冲上去，白朔丝毫没有躲闪，等他一靠近，迎面就是一个直拳，廖志杰瞬间鼻血直流。
　　我害怕事情闹大，连忙拉住白朔，说：“好了好了，不要打了，我们走！”
　　“打了人就想走，没门！”廖志杰突然从后面拉住了我，愤然使力将我推了下去，我猝不及防往后倒去，头结实在树根上撞了一下，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脑内“轰”地一声炸开了……
　　我最后听到的是白朔的声音，他的声音好像树梢上害怕夏尽冬来的用尽了力气嘶吼的鸣蝉——他用那样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一遍一遍……
　　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幸好我只是额头磕肿了，并无内伤。我不愿爸妈看到我浑身泥巴的狼狈样，拜托白朔跟我爸妈说我今天去同学家住了，然后偷偷从后院进了白朔家。
　　学校里的流言并非空穴来风，我确实经常到白朔家睡，他们家还有专属我的一间房。林阿姨从小就特别喜欢我，后来直接把我当女儿来看待了。爸妈也不反对，倒是乐得有人照顾我，他们好专心宠爱李家的香火继承人——在我六年级的时候，妈妈生下了弟弟李胜洛。胜洛，胜洛，胜过欣洛，这名字让我不爽了好久。
　　一进到白朔家，我便迫不及待地冲进了浴室。当我洗完后才发现，没拿衣服进来。
　　我小心地从浴室里探出头大喊：“小萝卜头，快给我拿睡衣来！我房间衣柜里，樱桃小丸子那件。”
　　“看你这神经大条的，哪有人洗澡不拿衣服的！”白朔一面柔声数落我，一面帮我拿来了睡衣，看见我从浴室门背后伸出来的一条胳膊，轻轻地发出了”噗嗤“的笑声。
　　“笑屁！”我伸手抓过衣服，然后“嘭”的一声关上门。
　　换好衣服出来后，白朔已经拿着药箱坐在沙发上等我了。
　　我心照不宣地走过去，乖乖坐在他旁边。
　　他一手掀开我的刘海，一手用棉签沾着药水轻轻涂在我肿起来的额头上，眼睛微微眯着，眼波里流动着满满的心疼。
　　“我说，你难道不知道浴室门旁边有面大镜子吗？”他突然轻声问。
　　“知道啊……”我立刻反应过来，红着脸掐住他的脖子，问道：“你不会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吧？”
　　“不能怪我啊，只能怪你笨……啊……”他还没说完，我已经忍不住咬牙切齿地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
　　“要不，我负责？”他挣开我的手说。
　　明明是玩笑话，我的心却突然漏跳了一拍，脸变得更红了。
　　我佯装生气，跑进了房间。
　　他为了赔罪，帮我写了一个月的作业。

　　中考我们都发挥正常，顺利进入了尚德一中。
　　由于学校距离我们家有一段距离，于是我们都选择了住校。
　　虽然那会儿白朔的个头如雨后春笋般猛长到了一米七六，但由于我在九班，他在十四班，我们仍然没能坐到一起。
　　到学校的第一天，我们各自收拾好床铺后，相约着把学校逛了个遍，最后一致认为学校图书馆是校园风景之最。
　　图书馆隐藏在一条幽深的校园小道尽头，是学校年代最久远的建筑。图书馆只有两层，白色的墙壁，灰色的瓦顶，建筑成扁长的“回“形，中间有悠长的回廊，回廊两边是铺满睡莲的池子。
　　往图书馆的后门出去，有三棵高大的香樟树，还没靠近便香味四溢。许多人不爱闻香樟树的味道，但是我跟白朔却都特别喜欢。走近一看，香樟树下还有一张长长的石凳，太阳当空照，这石凳上却只有些许星星点点的光斑。
　　“哈哈，以后这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啦！”我拍着白朔的肩膀，兴奋得跳起来。
　　白朔弯着眉眼，看着我，不语，脸上漾满温柔。

　　很快我们便进入了军训。
　　白朔他们班与我们班的位置正好面对着。白朔天生肤白，其他人没几天便晒得溜黑，而他却只比平时黑了一点点，所以即使大家都穿着军装，但我还是能轻易从一堆人里找到他。
　　白朔做什么事情都特别认真。他们班军姿站得最漂亮的是白朔，齐步走也是他走得最潇洒。我时常光顾着看他，忘了自己的动作，被教官罚了好几次。而他每次看见我受罚，都会投来“恨铁不成钢”的眼光。
　　我们的教官是所有教官中最严厉的，时常因为一点小问题而重罚全班人。那次我们班里有个女生，因为齐步走时总是同手同脚，重来几次依旧如此，教官一气之下，罚我们全班在太阳底下站一个小时军姿。酷热难耐的天气原本已足够煎熬，再加上要挺直身体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那折磨简直深刻入骨……我最终眼一黑倒了下去……
　　醒来后，我已经是全校名人了。不是因为我在训练中晕倒了，而是因为我刚倒下，一个别班的帅气男生便冲出班级队伍，将我抱着跑向了校医室。
　　后来我问白朔，当时为什么要抱我去校医室，明明知道我们班的人肯定不会对我坐视不理的。
　　白朔说，他当时什么都没想，当他回过神时，已经抱着我跑到校医室了。
　　我听完这话，内心沸腾不已，久久不能平息。

　　军训事件后，我们很自然地成了那一年新生中的八卦热点。然而我们都很默契地没有避讳，依旧该干嘛干嘛。他每天都会在教学楼底下等我一起吃饭，晚自习会趁着课间休息时间过来找我聊天，最重要的是，我们每天中午都会到秘密基地去，两个人共用一个MP3，一人一只耳塞，边听歌边看小说或复习功课。我们甚至还将彼此收到的情书，拿到秘密基地互相分享，然后点评着其中的措辞和语病。
　　高二开始分文理班。原本我们决定好了一起选理科的，但由于闫静的出现，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闫静是我们级出了名的美女，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说起话来嗲声嗲气的，正是男生们喜欢的软妹子类型。我对她早有耳闻，却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跟我扯上关系。
　　那天是5月19日，白朔的生日。晚自习一结束，我便拿着一个月前便准备好的生日礼物，兴冲冲地跑到早上约定的地点——网球场旁边的凉亭等他，却久久没看见白朔的人影。他平时并非失信之人，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忙，所以迟了。于是我坐在凉亭里，一边听歌一边焦急地等着他。可是一直等到十点四十分，还不见人影。宿舍十一点锁门，我掐着时间，想着再等十分钟，如果白朔还不来，我就不等了。可十分钟后，我还是没能迈开步子……
　　那天，我独自在网球场坐到了天亮。
　　我摇摇晃晃地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教室，刚坐下便看见白朔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我往外走。
　　“干嘛？”一出教室我便生气地甩开了他的手。
　　他重新拉住我的手，走到楼梯拐角处，满眼歉意地说：“小洛，对不起，我昨晚有事没能赴约……”
　　我用带着重重黑眼圈的眼睛瞪着他，不说话。
　　他又说：“我原本一下晚自习就准备立刻去找你的，可我一出教室便被闫静拦住了。”
　　“她拦住你干嘛？”我没好气地反问。
　　“她……她要跟我告白……”白朔的声音低了下去。
　　“哦——”我特意拖长了声音，“难怪，有如此美女告白，自然是温柔乡里去了，还要什么朋友！”
　　“不是那样的！”白朔急了，忙说，“我当场拒绝她了，但没想到她会拉着我，我当时已经往楼梯处冲了，她不知怎的，被我摔下了楼梯……我吓得赶紧抱她去医务室，校医说要送到人民医院才行。于是我又送她到了人民医院，拍片检查后发现左腿有轻微骨折，做了处理后，交代要在医院住一晚。我本来想处理好后就回来的，可是闫静说她害怕医院，哭着求我陪着她……”
　　我耐着性子听完他这一席话，然后说了句“哦“后，便头也不回地回了教室。
　　那之后我便一直不理他了。我心里虽然理解他当时的处境，但不知为何就是无法轻易地原谅他，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到最后我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跟他赌气还是在生自己的气了。我清楚自己生气的并不是没能赴约，而是生气白朔太过优秀耀眼，身边总有许多人觊觎着。经过那么多年的相处，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的感情早已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我喜欢白朔，把他当成男人喜欢。而我更生气的是，我的感情白朔完全不知道，他依旧把我当成邻居家的妹妹青梅竹马的玩伴。而我，只想做他的恋人。

　　高二，他按照计划选了理科，而我选了文科。
　　文理科分班后，我们更加遥远了，他在第一教学楼，我在第三教学楼。两栋教学楼之间隔着一个大大的足球场，没什么事的话，两栋教学楼之间的学生都极少穿过球场。
　　再次见到他已经是高二下学期了。那是白朔生命里第十七个生日。
　　冷战期间，我下了无数次决心不再见白朔，为此，我又拿出了以前用过的招数——注意力转移法，拼命学习，拼命看书，闲余的一点时间都花在写作上，一回到家便闭门谢客，隔绝了所有见到白朔的可能。
　　然而5月19日这天，注意力转移法失效了，我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我独自来到秘密基地，发现白朔正躺在石凳上。
　　我吓了一跳，正想拔脚离开，却发现他并无动静，回头仔细看才发现，原来他睡着了。
　　我蹑手蹑脚地靠近他。一年不见，他似乎瘦了许多，刘海比以前长了一些，轻轻地盖住了眉毛，那眼、鼻、嘴、下巴似乎都变得又熟悉又陌生。
　　我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脸，却在马上要触摸到的时候，硬生生收了回来。
　　不，我不能心软，一心软就要沦陷了。我告诫自己。
　　最终还是狠下心，转身离开了。
　　光阴似箭，懵懵懂懂间，我们已经结束了学生时代最重要的一场战役——高考。
　　毕业晚会结束后，我们班又转移到了KTV。在KTV里，我平生第一次喝了酒。我想起了我跟白朔兴奋地走进尚德一中的情景，那仿佛就在昨天。而后，我又想起了我们在秘密基地里一起听歌，看书，偶尔借他的背靠着午睡的情景……还想起我当时对我们未来的规划：一起选理科，一起上理工大学，一起帅气地穿着白色的研究服到同一所研究院里工作……
　　越想越觉得难过，最后，直接喝醉了。
　　当我的意识稍微恢复一点时，我发现我正躺在某个温暖的背上。我伸手用力掰过那个人的脸，竟然是白朔！
　　我啐了一声，说：“见鬼了！”
　　白朔什么都没说，继续背着我往前走。
　　隐隐约约中，我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