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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二、叶雨杜鹃啼3 ...

  •   像,实在是太像了。
      当年梁家家主亡故,吴家迫使自己过入温家,以酬得扩展矿场的借贷之时,这张脸才四岁。小小的一个男孩站在大宅门槛上看着九岁的姐姐被人带走,带入另一家的深闺。若温家下一个孩子是男孩,那皆大欢喜,若是女孩,那梁家的养女便是灾星,只能卖入妓院。她不怨什么,也什么都怨不得,作为一名女子,又非梁家血脉,因而一切均是理所当然,甚至包括真的被卖入风月场。可那个小男孩就这么站在檐下,背后是久病卧床的母亲,眼前是名义上的姐姐,他的未来又会怎样,又能怎样?每当想起那双空洞的眼睛,她总会感到心痛。
      如今,同样的脸又在眼前,可眼睛却是紧紧闭住。
      过去,他已经全部忘了么?
      少年的脸色苍白,水顺着发梢流入衣领,身体便在雨水的凉意中微微颤抖。车速放缓,再过不久,就会到达陈岭的临时住地。过了此刻,再不会有机会这样注视他的脸了吧?温落凡想着,眼里浮起痛意。
      突然,少年咳了一下,急速喘息,握刀的手也开始抑制不住的抖动。
      怎么了?温落凡有些惊讶,要知道杀手绝不会在人前示弱。
      “你……受伤了?”
      “受伤?”少年冷笑着睁开眼,“哼,这里怕是没有人能伤到我。”他用力握紧刀,强迫自己坚持下去。
      真的忘了,还是不能去想?他很清楚,现在正是预付报酬的时候,很多东西必须扔下。漆黑的眼眸中一片空洞,看不出仇恨、伤痛或者久别喜悦,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无往不胜,只有这样才能瞒住世上唯一的亲人。
      不是梁家的人,不是,从来都不是。为了报仇,他得抛弃六岁之前的过去,他得成为终驻亭数一数二的杀手,他得习惯与黑暗为伴,习惯偶尔暴露在阳光下的昏眩与刺痛。
      梁家没有一个幸存的男孩,但终驻亭“五魔”里“暗”居第二。
      车子停下,少年披上斗篷抢先掠出车厢。待温落凡下车,只剩外廊上的几点水渍。
      雨过天晴时,天色已晚。夕阳带着最后的热度徐徐坠下。此刻,叶雨城里人来车往,一派繁荣景象。船家的歌谣清凉动听,不觉间随流水荡出数里。两辆马车伴着这歌声从南野第一桥上驶过,一辆回往皓月,一辆离开皓月。
      卫寒泉一进屋便看见陈岭站在窗前,身侧是那架白玉卧琴,桌上余茶未凉。
      “有客人?”他径直走到桌边坐下,随手为自己倒上一杯热茶。
      “也许,我是在等你。”陈岭转身,露出笑容。这么多年来,处处礼数道义,早已失去了少年心性,恐怕只有眼前这同门师弟能多少挽回些随意洒脱。然而,他又何尝了解,卫寒泉亦是如此。
      “不会,”卫寒泉托起茶杯,“否则,你会要我自己烧水。”说着,他也不禁笑起来。有谁会想到平日儒雅的“山水”背后相处竟是全无礼数可言?学艺时如此,多年不见仍是如此。“只是没想到,你还留着那块碎片。”
      “艺成时,老师让我们将琴摔碎,”陈岭也在桌边坐下,“你应当保留写有‘岭’的一片。”
      “应该有吧。不过,它可没有那么好的际遇。现在不知在谁手里,”卫寒泉喝了一口茶,一本正经地说道。在外人听来,这句话极其平常,但陈岭耳中却全然不同。想在二十年前,这小师弟就曾偷藏师兄的琴,七天后才一脸严肃地“承认”:“师兄,去院墙东角挖挖看,寒泉不会令你失望的。”
      看着师兄脸上阴晴不定,卫寒泉自然知道他想起了什么
      “秋天便三十岁了,怎么会再玩小孩子的把戏。倒是你,不要总把情绪挂在脸上。”
      “不挂又如何?”陈岭叹气道,“我早已骑虎难下。”他略停,随后话题一转,“你不问我怎会得到这架琴?”
      “赏赐。”
      “若我说它是给你的呢?”
      卫寒泉不留神被茶水呛到,咳嗽连连。陈岭像是没有注意,低头凝视杯中澄黄的液体,“老师去世当晚,有人知道你曾在窗外弹琴。”
      “谁?”卫寒泉猛地放下茶杯,温和的目光中一道锐气闪过。然而,他的师兄仍然自顾自地说下去。
      “‘十余年坐拥而不识’,老师这句话指的就是你。乐风变化再大,也不可能面目全非,他老人家听得出来,可惜临终未能说出。”
      “那怎能确认指的不是你?”
      “不可能,”陈岭显出一丝苦笑,“赠琴的人派手下查过,况且那时我已听命于他。”
      不觉间,天已黑透,月光自窗棱上倾洒而下,满屋银华。两人坐在桌边沉默不语。片刻后,卫寒泉有意无意叹了口气,“茶凉了。”
      “不是茶凉,是人凉,”陈岭起身走到窗前向外张望,确认无人才又开口说道,“卫家是隐居的琴音世家,尤以绘景为世人称道。但天下卫并不少见,却只有一支独脉……”
      “你为何为人所用?”卫寒泉打断师兄,目色微寒。
      “他既查得出你的来历,怎会没有办法对付我?”陈岭望向窗外,似是要避开师弟的眼神,“开始只是引入皇室,赠与乐谱。我和你不同,比起山水草木,我更喜欢礼乐华章。可谁会知道只是一首曲子便被人抓住把柄。”他慢慢转身,正看见师弟站起大步向外走去,忙持琴抢上几步,“等等!不管是否肯为那人卖命,琴你一定要拿。若有意外,兴许能靠琴音撑得片刻。”
      “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完吧,”卫寒泉站在门口,语气冰冷。
      陈岭一愣,犹豫着捧出一个檀木盒,盒上百草雕纹细致逼真,“那人要我给你这盒子,并说‘仇已代你报过’。”
      卫寒泉接过盒子,打开,脸色骤变。
      “我能帮你的不多,”陈岭将琴一并塞到师弟怀中,“事实上,我知道的也不多。”他停顿一下,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听着:‘终驻亭下,万里枯骨,殁于此中,其又何尤?’”
      卫寒泉默念几遍后,抱着怀中器物步入黑暗之中。
      夜更深了,庭院一片寂静,显得毫无生气。陈岭独坐品茶,心中波动不已。原来再醇香的茶,凉后入口与热时也有着天差地别。若非被人利用,是不是一切都将改写?又或者,该来的终是无法逃避。
      黑衣少年从房顶倒翻入屋,冷然欣赏御用琴师脸上惊愕的表情。
      “陈先生似乎多说了很多话,”他微微一笑,眼中依然空洞,“这要我如何向大人交代呢?”
      “你想怎样?”陈岭惊起,一脸警觉,“卫寒泉不从,便要我杀了他么?”
      “那要看阁下是否杀得了他,是否忍心杀他,”少年说着,笑得更加灿烂,“反正我是在此住定了,您最好不要干涉。梁屹既来了,自然没有让先生动手的道理。”

      日日笙歌中,一月已近尾声。每天,皓月里按时响起卫寒泉的琴声,其中多是同一首曲子,偶尔的也会有些短小旋律,却亦处处透着自然气息。除此之外便是訾蓓房中的各种鸟鸣和厅堂别院的琴曲。
      这一夜,又是雨后初晴,卫寒泉独自穿过庭院,走向客房。风擦过花廊,带来扑鼻芬芳与潮湿泥土的气味,和着满院灯火,显出脱俗的清雅。他举目四望,看到枝头风灯颤动着洒下点点辉光,在纵横阡陌留出一片无影华地。各色琉璃灯燃于亭台桌畔,暖光流彩,艳而不俗。
      宫廷景致不会比这强多少吧?他想着,露出一丝微笑,笑中略泛苦涩。从最开始,师兄弟二人便迥然不同,可也万万料想不到,一年一年,差距竟会如此之大。
      树枝轻摇,抖下滴滴雨露,宛如珠光陨落,转瞬消融。卫寒泉凝望出神,待到察觉,已经走过房门十几步。
      回转,重新行至门前,手指触门,却又犹豫着没有推开。他站在那里,笑容里不自觉带上一丝玩笑意味。连续十余天,房内都有东西被动过,只是不知这一次又是什么。对于师兄所提及的那句话,卫寒泉倒是从未担心,大不了丢掉性命而已,再者,这条命早在十几年前就该丧于那场大火之中,又何来的什么牵绊不舍?
      默立许久,他轻轻推门进入。像是要留出猜谜的时间,点燃一支蜡烛便耗去不少时光。卫寒泉一边慢慢燃起灯烛,一边仔细打量这暂属自己的房间。窗户紧闭,从内锁住,帘上薄尘尤未见浮动。各处橱柜完好无损,亦没有动过的迹象。他摇了摇头,心中暗笑。十多天的冷落终于还是打消了对方的念头。然而,转过头来,他的心又陡地沉下。
      素白床褥上凸起一物,同样白得毫无瑕疵,温润如水。
      卫寒泉难以置信地望着那架白玉卧琴,脚步移向床侧。离开时里柜的锁明明已扣好,这架琴又怎会被人从柜中拿出?他停下来,转而打开柜门。一个影子随着开门的动作从房外射入,并迅速擦过里柜。卫寒泉惊觉转身,早有黑衣少年安稳地坐在窗台上,怀中抱着刚刚还在床上的玉琴。
      “卫先生,”少年将琴放至身边,“您不该开着门,又过分相信自己的眼睛。”床褥上,琴的影像渐趋模糊,最终完全散开。“不是只有您的琴能制造幻象。”少年微笑着打开窗,将一张撕碎的符纸扔出,“现在知道还不晚。”
      乐曲涌入房间,却在繁华中带入冷意。屋里屋外灯火通明,暗影无处遁形。来往行人昂首阔步,对客房视若无睹。或许是平和的久了,眼见动荡也会觉察不出,就像有人认为,绝对的光明中必定没有恐惧。
      “在下梁屹,又给卫先生带来一封书函。”少年扬扬手,一道白光射向琴师的右手。
      手指滑过琴弦,低沉舒缓的音符自翠色琴板边缘溢出,幻化成一张巨型蛛网。虽只一瞬,书函的速度却因此减慢,飘入卫寒泉手中。
      “这些天一直是你送信?”他问道,声音依然温和平淡。
      梁屹望着琴师的横琴,答非所问:“真是好琴,水居山后确是委屈了。”月光照上青竹削接而成的琴板,绿色反光如波浪般荡向四周。
      卫寒泉不动声色地将琴横到胸前,同时手中纸张凑近烛火。黄中泛红的火焰爬上书函,尾处拖着青烟。
      “卫先生不再考虑了?”少年向后一仰,刚好靠上窗框。
      卫寒泉站在床边,不承认亦不否认,直到信函完全化作白灰,而后五指重重按上琴弦,眼神淡漠,作势欲弹。
      梁屹见状啧啧赞叹:“先生比陈岭利落得多呵。不过可惜,如此执迷不悟,不可能活过今年秋天,兴许还会搭上某人性命。”
      卫寒泉一惊,按琴的手微滞。
      “生死在天更在人,贤不为己用便不能为他人所用,”少年微笑着取出袖中黑色长针,转手甩出,桌边地柜应声而开,“若季秋先生仍不从命且尚安在,就怪不得终驻亭派‘五魔’斩草除根。啊,对了,”他起身准备掠出房间,却似想起了什么,双掌轻轻一击,“她是叫訾蓓吧?说来还是你仇家的女儿。怎么样,要不要我安排人替你……”
      琴弦一阵急颤,声如裂帛。少年话头猛地打住,伸手按住左胸,汗水从额上滑落,身体也像无法忍受这突如其来的痛楚,颤抖着倚上窗棂。这段旋律在琴音中被定为禁律,闻者大多心痛而亡。卫寒泉面无表情地弹奏着,毫不在意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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