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六族》文澜伤

7、二、叶雨杜鹃啼2

　　夜色渐浓，屋外暗影幢幢。訾蓓独坐桌前，摆弄手中的一片绿叶。叶片翠绿欲滴，暗红色脉络清晰可见。
　　血莲……
　　她将叶片靠近烛火，迟疑片刻，重又收回。
　　传闻血莲经火灼烧，叶面和花朵会凝出血红色珠子，是不可多得的珍奇药材，世间少有人能得一见。但訾蓓知道有人曾亲手采摘。
　　父亲和兄长。
　　訾家精于药学，常居边远古镇，到这一代仅一子一女。长兄较小女年长十余岁，是以全家对这个迟来的丫头极尽宠爱。老父亲喜欢将訾蓓抱上膝头，讲些先时采药的见闻，包括曾于山野间偶见成片血莲。
　　那时先王尚在世，大都某位重臣着人带信，称若寻得极品血莲，便可免镇上所有人家赋税，一株一年。如此有益无害之事为何不做？况且訾家久售药材，每年上缴费用不少。于是，父亲应允，带长兄出门探寻。
　　血莲独叶独朵见火为次品，整株灼烧为正品，若在山野经野火洗练，那就是极品血莲。幸运的是，那年在准渊镇郊竟遇见成片植株。
　　父亲笑声爽朗，二十三株啊，要近三代才能育成。
　　拨开泥土，点燃根须，绿叶和白花立时渗出“血水”，遇风凝结，然后，一一传开。一时间，遍野火光闪闪。
　　“莲”取自“连”，因为其以根须繁殖，故燃一朵则同宗俱焚。
　　火烧秃了半面山坡，终于在一户人家的石墙外熄灭。之后，父子便带着二十二株极品血莲和一株活株回到家中。訾蓓见过那药中奇品，却没看出有何不同，只是布满血红的脉络。随手摘下一片叶子，又不见液滴流下。但为此，她提心吊胆了半个月。
　　兄长对这个小妹妹孩子气的问题和举动极其宽容。他说，血莲可以是救命良药，也可以是毒药，而要学会如何使用，必须从基础开始。后来，他竟真的领着訾蓓外出，学习各种药材的辨别和品性。而在訾蓓的印象中，兄长那根祖传的暗红色长杖又渐渐成了另一块心病。
　　直到得到卫寒泉赠与的第一架横琴。
　　足迹遍布南方的琴师坐在田野上，与兄长谈笑风生，偶尔手把手教小女孩一段琴曲。
　　那是与舞弄药材截然不同的世界，手指拨动便可绘出精致乐章，且掌中不会留下药物的苦味。
　　訾蓓轻轻拨弄烛芯，豆大的亮光在晚风中闪烁飘忽。蓦地，一团黑影从窗前掠过，她猛然转身，不经意间，带翻烛台，却只听得黑暗里宿鸟啼鸣。再回座时，烛火已点燃桌幔。艳红的波浪顺着素色布纹蔓延，宛如火龙。
　　离家那天，訾家宅院也是这种色彩。火光映红了古镇的夜空，十里开外依然清晰可见。若不是兄妹俩正在外守侯故友，这场火势必将使訾家断子绝孙。
　　“呀，起火了！”门外有人惊呼，随即人声鼎沸。提桶的侍从撞开房门，冲入屋内，却见房间的主人仍呆呆地坐在桌边，身前火光缭绕。
　　一道青影拨开众人，伸手将訾蓓拉到屋外。院落中花香扑鼻，她抬起头，望着眼前来人。是了，是这个人，是这个人与兄长相交数载，是这个人害兄妹俩空等整晚，又因此避过仇人放火，也是这个人带自己途经准渊镇来到此地。
　　訾蓓垂下眼，脑海中依然是月下闪着光的眸子。
　　“我哥哥还好吗？”她轻声问道。
　　卫寒泉表情严肃地摇摇头：“不好。”
　　訾蓓立刻抬头，满脸担忧。
　　“出外躲避仇人，不可能会好。”
　　“这样啊，那……”訾蓓眼睛陡地一亮，“什么时候给我做琴？”
　　“琴？”卫寒泉一愣。
　　“是啊，琴。既然哥哥没遇到什么危险，我又待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那不如问些实际的。何时为蓓儿做琴？”訾蓓狡黠地一笑道。
　　“不如这样，”卫寒泉有点忍俊不禁，“做一架琴，属上我卫寒泉的名字，你托个人出去卖掉，再多买几架，如此便够你一年使用，也为我节省不少时间。”
　　“好，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訾蓓像是捡了天大的便宜，拍着手叫起来。
　　卫寒泉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丫头整天都在想些什么？看来，訾荃前些年也相当不易。”
　　树顶，一个黑衣少年冷冷地注视园中两人，左手握着一只宿鸟。等到救火的人散了，訾蓓和卫寒泉也各自回屋后，他才淡淡笑着将左臂平举身前，手指用力。艳红色液体从指间迸射而出，穿过草叶渗入泥土，而后手臂一抡，宿鸟便带着呼啸声投入湖中。不知过了多久，皓月里灯光渐熄，浓重暗影散满各处。少年悄无声息地从树上滑下，折入别院。那里住着落字行七大头牌。此时，当中屋子仍有微弱的烛光晃动。
　　散开发髻的美丽女子抱琴端坐，指尖轻触琴弦，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微笑，时而皱眉，琴上却是毫无声息。一阵风吹进，窗帘摇摆，烛火随风熄灭，屋内立时陷入黑暗。
　　“起风了。”女子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掩窗。突然，后脖颈处有冰凉的东西贴上来。
　　“温落凡，你原本并不姓温。”曾立于树梢的少年站在女子背后，手持利刃抵住柔嫩的肌肤。
　　温落凡一脸惊恐，声音也开始颤抖：“你、你……”
　　“我是谁？”少年露出笑容，“温落凡不认得，但梁家女儿认得。”
　　“你、你今年十六岁，对不对？”女子猛地瞪大眼睛，似是想起了什么。
　　“梁家女儿认得的人不在少数，何以见得我就是你指的那个人？”少年的笑意更浓，双目却依然空洞，看不出丝毫感情。
　　“不是吗？”温落凡失望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
　　少年弯腰贴上女子耳廓，轻柔问道：“你要姓温是为了梁家的好名声吧？那一家人也算行善积德，结果竟家破人亡，偌大一个矿场全归了吴家。很不甘心是吧？若不是吴家人诬言，王氏何以在家主亡后不久将你这养女卖出。不过，我劝你还是安下心来，给自己寻个出路，梁家已经后继无人……”
　　“不，还有一个男孩。”温落凡脱口而出，随即发觉不妥，忙垂首不再言语。
　　“噢？这消息姑娘又是怎么得到的？”少年直起身，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会到皓月来，而又够资格了解吴家内幕的人，便只有吴家老三，莫非……”
　　“温落凡卖艺不卖身！”女子脸上突地一片惨白，身体也开始簌簌发抖。
　　“那好，”少年显然对温落凡的反应毫无准备，忙转移话题，“你若肯做两件事，我便保你大仇得报，并可手刃吴老三。而这两件事对你我有益无害，如何？”
　　许久，女子神色稍安，“什么事？”
　　“卫寒泉走后，传些话，”说着，他又俯下身在温落凡耳边低语。渐渐地，女子脸色越来越不自在。少年末了又加一句，像是要掩饰什么，“这些事大多是真的，不会让你有愧良心。”
　　“第二件呢？”
　　“第二件，”少年一顿，低头凝视朝向自己的刀刃，“明天你要去见陈岭。答应他往大都习艺，但需等卫寒泉下次到皓月之时。至于理由，”他迟疑片刻后将窄刃收起，“习艺不需要理由，陈岭自持极有涵养，不会与你计较。”
　　不觉间，天已微亮，远处传来鸡鸣声。少年忽然用力推开温落凡，纵身跃到窗外，“我会设法在车里等你。”
　　女子呆呆地立于床侧，恍如身处梦境，但她没有看见刚才站过的地方，三根长针钉入墙壁一尺有余。
　　天亮后，叶雨城又迎来了仲春的雨水。雨滴在青石上溅起水花，远看白光一片。皓月院内笙歌微弱，姑娘们大多待在自己房里轻歌曼舞，为夜晚的降临做好准备。湖心亭上五名女子整容端坐，等待琴师出现，虽然她们知道，这样的天气卫先生是不可能外出的。
　　正午刚过，客房的门开了，卫寒泉携琴而出。他站在游廊上，看着廊外渐急的雨势，半晌不语。身后正打算撑开伞的小厮忙停住，不知所措地望着琴师：“姑娘们都在等着呢，卫先生您看……”
　　“不必了，”卫寒泉前行两步，停在廊边，随手将琴架上栏杆。
　　人在檐下，琴在雨中，十指拨划，音符如流水般倾斜而出。整个皓月仿佛静止在乐曲中，从孟春鸟啼到仲春雨水连绵，再到季春依稀可以嗅到夏季的热烈——同样的曲子，只是感觉截然不同，似是有什么正挣扎着冒出，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姐姐们，像不像植株生长的声音？”落然按着琴，眼睛闪闪发光，“真不愧是夏老的高徒！他怎会想到在琴声里加入雨音？”
　　温落凡心中一动，目光投向雨幕深处。“血莲，”她轻声说着，手指触上琴弦。
　　“温姑娘，陈先生有请。”小厮的声音打破了乐曲营造的氛围，温落凡默默起身，从容迈出凉亭，身后是女子嫉恨的眼神。
　　卫寒泉的琴声皓月都能听到，陈岭的琴声却是天下少闻。多少人想一睹“山”之风采，为何偏偏是温落凡？落字行的头牌们低头不语，暗地里紧咬牙齿。为何偏偏是温落凡？宫廷御用琴师，卫寒泉的师兄，扬名天下的陈岭怎么会要一个歌女去见他？
　　只有温落凡明白，陈岭的约见没有那么简单，也只有她会想问陈岭为何离开大都来到叶雨。但这种问题注定问不出口。
　　皓月外，竹林经雨水的冲刷越发显得青翠，一辆锦帐的马车停于门前，温落凡登上马车，看着帘子在眼前垂下，之后便是车辆驶过石质地面的声响。
　　“别忘了我要你做的事。”
　　温落凡闻言一惊，下意识捂住嘴，向声音出处转过头去。车厢右角，昨晚的黑衣少年正用一件黑色斗篷擦拭手中的刀刃，头发和斗篷滴着水。
　　“好的杀手懂得保养自己的兵器，即使只会使用一次，”少年直望向女子的眼睛，“就像你们会保养歌喉和手指。”
　　温落凡喉咙堵住，什么都说不出，少年也不再说话，收起刀开始闭目养神。
　　这个季节的雨天虽然阴云密布，却时有阳光穿透云层。温落凡僵硬地坐了一会儿后，顺手掀起窗帘，让微弱的阳光照入马车。少年忽然睁眼，手中刀柄击向女子手腕。这一击并不迅速，因此温落凡躲得开。接着，刀柄擦帘向下点上底板，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车厢便重新恢复阴暗。少年再次闭上眼睛，轻皱眉头，仍是不声不响。
　　原来，他只是想要放下窗帘。温落凡松了口气，偷偷望向少年。这是她第一次看清这张年轻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