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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三、咒血1 ...

  •   西南边,栾氏家族独占一方。
      这祖帝册封的外姓王因着领地物产丰腴,如今已渐趋独立,只差最后一步,庞大帝国的版图就将改写。可就是这最后一步,却十多年未能迈出。
      正午十分,宫内一片静寂。人们为避酷暑纷纷躲入屋中,唯独南侧山坡的长草间,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官道。偶尔有微风拂过,拨动草叶,露出隐藏其中的身影。那是两个俊俏的孩童,大约五六岁,锦衣华服,白皙的脸庞稚气浓郁。较年长的头发与眼瞳略带灰色,阳光下显得有些黯淡。
      此时,他们的耐性正渐渐消退。
      终于,年幼的一撑地面站起身来,但很快又被自己的伙伴重新拉回。
      “水媛别动,会被发现的。”
      “可是,可是这么久都没来。”叫水媛的孩子撅起嘴,一脸不悦。
      “是你说要见我母亲。”
      “对啊,可是,驲是王子,怎么要躲在这里见母亲呢?”
      灰发男孩哼了一声,眯起眼睛:“我没有要你留在这里。”
      水媛一愣,随即吐吐舌头,安静下来。
      西南的夏日极尽炎热,太阳在地面照出片片白幕,远处的景致透过幕帐扭曲成千奇百怪的形状。此时,洒水降温的人也已回去避暑,整个官道空空荡荡,只有在这个时候外族王妃才会乘车马从锦云轩进入主宫沐浴更衣,但与栾王见面却要等到入夜。没有人知道她为何如此,或许是希望为独子争得更多恩宠吧。
      两个孩子不会想得太多,他们仅是缩在草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外面。
      有车马行来,到近前才发现只是年轻的谋官。
      古霎,驲恨恨地默念着。宫中人员繁多,他偏偏最讨厌这个人,孩子气又根深蒂固。水媛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声问道:“他是谁呀?”
      驲迟疑一下,没有回答。不是不想,而是不知该如何回答。琚水媛毕竟是海部琚姓氏族送来联姻的幼女,除了天生水性极好外,并不了解这里隐匿的规则。与琚氏联姻是其一,其二便与母亲那一大族系有关。
      每代栾王必娶琚氏为正宫,同时众多妃嫔中会后一位是未开化的蛮夷女子。她们大多体质特殊,所生子嗣狂野蛮勇,思虑不清,人称蛮兽,是栾王手下先锋,地位低微。驲就曾看见上代蛮兽死后被人埋入乱坟岗。那一次,古霎按着他的肩膀,不允许受惊的孩子逃开。
      他以为那是因为自己也有蛮夷血统,却不知更重要的是,他是多年来唯一一个头脑清晰的‘蛮兽’。
      “快了,快来了,” 驲喃喃地说着,像是在安慰水媛,又像是在寻找借口。
      母亲是古霎捕获又献给王上的厚礼。这个,要怎样告诉水媛?
      意外的,风速稍大,吹过草叶便响起一片沙沙声。两个孩子趴在地上,汗水早已浸湿衣衫,顺着发梢和衣角纷纷滴落。他们聚精会神地望着,都没发觉身后有人悄声靠近。
      “琚少宫,是时候回了。”
      孩子们吓了一跳,忙转过头去,看见宫中一应女官侍女站在背后。
      “玉堂的先生还等着教授少宫功课呢,”为首的女官躬身行礼。
      “那么,”水媛站起来,偏头想了一会儿,“驲一起去吧,我们改天再来等。”
      “我不去,” 驲坐在地上,目光深处有些懊恼的意味。
      “玉堂不是宫中贵族读书的地方么?不去先生会生气的。”
      “是你的先生,不是我的。你总是不要别人生气,却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灰发男孩仰起头,倔强地抿紧嘴唇。
      玉堂,蛮兽怎么可能进得去?
      “可是……”
      “你走吧,以后有机会,你会见到她的。” 驲一直坐着,目送小女孩三步一回头地渐渐远去。等到水媛拐过坡角后,女官迅速跨前一步,抬手便是一掌。男孩立时扑倒在草丛里,左颊红肿。
      “以后离琚少宫远一点,记清楚自己的身份。”
      驲俯在草上,安静地不吭一声,手指却已深深陷入土中。脚步声逝去不久,官道上车马的声音便逐渐近前。那是母亲的,但他仍然趴着没有移动。
      一天很快就将过去,这个样子,又不是第一次。
      外族王妃沐浴更衣后款款走向偏殿。浅棕透着灵光的肌肤,紧凑的肌肉,皮革短装似乎比华丽宫服更适合这样的胴体,只是灰发灰眸黯淡着,显得毫无生气。而一到夜晚,同样的灰色会焕发出少有的灵气、妩媚,甚至带着妖异。太阳落山后,只要她愿意,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抗拒这个蛮夷女子的诱惑。
      走过廊道,刚好遇见古霎。这是她七年来每天都在盼望的时刻,虽仅匆匆一瞥,却是永生不会变更。
      十六岁,第一次见到古霎,年轻的下位谋官正在边远丛林中寻找合适的献礼。然后,他发现倚树而立的灰发少女,并在少女的坚持下让她饮下自己的血。当时,古霎并不知道,这次捕获的不是普通蛮夷少女。
      淳于氏,古六族之一,拥咒血。
      按照古老族规,年满十六的少男少女必须在林中待足两月。若这两月中能遇上第一个不知根底且肯献出鲜血的异性,他或她将成为那人最忠诚的伴侣或奴仆。许多人去丛林寻求机遇,但百年来,现世的淳于氏族不过一人。
      如今,她是栾王的妃子,只因为古霎的需要。
      行礼擦过,这一瞬的意义胜过朝夕。
      上谋官进入殿阁,向面窗站立的王服男子一躬。
      “如何?”
      “边境没有异常,向大都的进奉也无变动,”古霎恭敬答道。
      “依你看,何时可以发难?”王服男子转身,仪态威严。
      “王上,古霎以为尚需大约十年。”
      “恩?说来听听,”栾王饶有兴味地望着谋官。
      “是。当今陛下年老体弱,到时该是新帝继位八年之内,政权尚不稳定。若为贤君,八年足以懈怠;若为昏君,八年则内忧外患。况且,继位后八年仍无异动,势必放松警惕。”
      “那如今该怎么做?”
      “革新惠民,屯粮养兵。”
      “好!”栾王拊掌大笑,抬手一请,“古先生坐。”
      “谢王上,”古霎谢恩,待王落座后才在椅上偏坐。
      “长女嫁入琚氏,幼女入宫,骥儿和骕儿也在外带兵,如今只剩骏儿留在宫中。依先生看,可给三子骏什么职位?”
      “三王子不足十五周岁,王上如此会否过于心急?”
      “不小了,给他个应付得了的差事总归没错,”栾王面色平和,语气却略带强硬。
      “那么,”古霎沉吟片刻,欠欠身,继续说道,“不知副禁卫长是否合适?”
      “就这样吧,也该有人看住锦云轩,避免淳于茵和她的儿子见面。还有,你安排一下,尽量让驲与人少接触。蛮兽应的守住自己的本分。”
      “臣下明白,”古霎起身一礼,而后离开宫殿,依令行事。
      谋官走远后,栾王拍拍手招入三子,低声吩咐:“看好锦云轩,不要让人随便出入,特别是古霎。”
      不多久,栾王三子栾骏正式任职,并调集人马聚集在锦云轩外。到古霎赶至,那里早已戒备森严。
      栾骏拦住古霎:“古先生,父王有令,任何人无御令不得入内。”
      “三王子,”古霎欠身行礼,“臣下只是来告诫淳于氏不要与其子见面,再无他意。”
      “据说有人教授汉话,七年来,淳于氏应该懂得一些。我代先生传令吧。”
      “多谢三王子,”古霎偶然间发现墙侧灌木丛中有灰影静伏,忙又欠身接续,“臣下以为淳于氏常用车马最好停于墙侧,如此一来可以减少外来人员出入次数,更合王上心意。”
      栾骏略一思索,赞许地点点头:“古先生果然见地独到,便依先生吧。”
      看到车马就位,古霎微松一口气,告辞回返。
      他怎会不知栾王此举用意?但身为人臣,有些事必得佯装不晓。淳于氏乃古六族之一,茵虽蒙目献入宫廷,又饮过栾王鲜血,可也不能确定自己不是她真正的“主人”。想着,古霎摸了摸右肩,感到指下淡淡的凹痕。七年前,丛林,那少女干渴至极,自己的水也刚好饮完,于是,不得不将手臂送入她口中。当时,只是希望不失去这个机会,能够靠厚礼升职,却没料到看上去虚弱的女子竟能将自己扑倒在地。
      牙齿扣住右肩,血从体内源源不断地流入少女唇间。视线模糊,身体飘入云端……
      古霎从未听说流血可以使人如此快乐,快乐到无须思考。待到醒来,已是皓魄当空。淳于茵安静地坐在身边,脸上笑容明媚。
      水银的秀发,明珠般的眼眸,与白天相比,一仙一凡。但这却不是谋官能享有的事物。
      每一次茵擦过总会投来深深一瞥。她在说,我会留下;她在说,你要我做什么;她在说,我都会去做。
      侍女捧来铜盆,古霎从中取水洗去汗渍,然后接过毛巾擦干。
      一日在锦云轩与主宫间往返两次,而这一切只为擦身走过。
      那个女人啊……
      月上高空,驲在灌木丛中醒来,仍旧保持半伏姿势。这个时候,外族王妃将要第二次进入主宫,轩外车马边侍从忙乱。虽是蛮夷,但夜里却为栾王最喜爱的女人,这种事不能怠慢。驲便趁乱借车马阴影潜入锦云轩,动作敏捷,丝毫不像已静止近半日。
      各色高大植株层层叠叠,把楼宇笼在一片暗影里,月光便透过孔缝洒下斑斑银粼。驲轻手轻脚地奔向藏书间。那里大多为汉语典籍,可有道夹层是个例外。
      淳于茵曾用特殊方法记下族中事务与咒血遗技,置于其中。而此事驲也是无意间得知。半月前,六岁生日,他为见母亲一面躲过众多侍卫看守进入锦云轩,刚好撞见茵到藏书间存放抄本。
      今天,灰发男孩再次来到这里,拉开夹层取出一册。淡青色书页薄得透亮,散发出阵阵药香连同些微血腥气。他没有多看,匆忙放入怀中,闪出殿阁。不巧刚出门便遇上教书的老先生。
      “您虽贵为王妃,也该学学汉话礼仪,读些圣贤书籍。这是我书堂的钥匙,就在那边,有空时来听听吧。”又聋又盲的先生说着,将钥匙平平递出,驲忙高举着手接过。
      “对么,这就是了。七年来落下的功课总得补上,会补上的,”老先生反复念叨着摸回屋里。驲还站在原地,抚摸着手中冰冷的铜钥匙。
      会补上的。
      但当他找到安全地方研究书册时,却又一筹莫展——整个书中空白一片,不见一点字迹。即便见到了,蛮夷文字又如何识得?
      薄薄的几页摊在潮湿地面上,未现湿迹。驲不停摆弄,石子划破手指也不曾停顿。突然,他安静下来,脸上的表情由震惊转为喜悦。
      是了,是了,就是这样,不识得文字仍能看懂。
      不远处,灰发的美丽女子微笑着坐在檐上,欣慰而又忧伤。
      月色姣好,风带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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