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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二、叶雨杜鹃啼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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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暮色中,少女的衣裙沉沉垂下,一如目光的冷漠沉静。
“忘了吧,忘了我讲过的一切,”温落凡颤音说道。对于眼前的女子,她实在找不出欺骗的理由。为了自己可以做任何事,但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忍心下手。因为,十二年前,梁家的女儿也是这样被众人遗弃。“你说得没错,我是想让你知道,只为了有机会认回弟弟,有机会除去仇家,重新生活。但我并不知道这些话的真假,也不知道告诉你会有何后果。”
“你不知道么?知道了也仍然会说吧。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如此简单就能收回?”訾蓓冷笑着说,“那我可不可以要訾家平安,可不可以从未来过皓月,可不可以与卫寒泉毫无关联?”
“有位特殊客人要听姑娘弹曲。”不知何时,一名小厮出现在温落凡身侧,低眉躬身。
“我去,”温落凡向前跨出一步。
“客人点名要新来的。”
“还在厅堂是么?”訾蓓说着离开湖心亭,走向里院。
“来的是哪位?”温落凡一边目视蓓儿远去,一边随口问道。
“吴家三爷。”小厮抬起头,脸上笑容狡黠。
訾蓓在帘内坐定,抬手拨出几个音符,铮铮声响中带出浓重的烦躁不安。于是,她不得不停下来倚墙外望。不久,门伴着叠声的请字开启,一名三十多岁的华服男子首先进入,雪白袍服上金线牡丹千姿百媚,宝石饰物在手腕、颈前相互碰撞,光华璀璨,手中一柄纸扇轻摇,形容猥琐,时不时眯起眼睛瞄向纱帘。来人正是吴家家主三弟吴万幽,以放荡闻名。
“你们下去吧。”男子一挥手,侍从们立刻退出并关好房门。
琴弦在指下颤动,一曲江上船歌源源流出,但一想到这琴的来历,訾蓓便动作僵硬,曲子也变得艰涩冷凝。吴万幽似是毫不介意,仍旧踱着方步靠近帘帐。然而,琴曲余音未止,他就一把拉开帘子,闪身进入紧抓女子双腕。
琴落到地上,滚过几下后,倒扣着翻入角落。
訾蓓拼命挣扎,却被人捂着嘴按到在地。
“装什么清高?”吴万幽狞笑着说,“你以为入了皓月还能清白?老子可以不经月主同意玩任何一个中意的娘们,因为他祖上欠我们吴家两条人命。若你聪明的话,好好伺候爷。三爷我自不会亏待你。”他猛地伸手扯开女子领口,紫色丝絮飘荡着散了一地。
怎么会这样?訾蓓脑中一片空白,双拳紧握,指甲陷入肉里,血便顺着雪白的肌肤滴落,沾得两人衣衫血迹斑斑。
侍从们守在门口低声交谈着,并未注意到一条黑影从林间跃来,蹲俯在屋顶上。接着,宿鸟的悲鸣划破夜空,响过一声又突地打住,留下一片空洞的寂静。当他们抬头张望时,正好看到一具插着长针的鸟尸坠落地面。
殷红的血,纷乱的羽毛,满头满身。
于是,吴万幽的兴致被闯入侍从破坏,偏又不能发作,只因那长针尾端的两道金环,明显是峻王府中之物。
待温落凡匆忙赶到厅堂,外堂早就空无一人。拐进去,纱帘后少女安静地躺着,表情呆滞。月光透过窗隙零星射入,在屋里洒下大片碎光,细碎得仿佛柳絮。万物就在这光中沉寂下来。
“为什么?”许久,訾蓓开口说道,声音冷得让人发颤。温落凡拿来一块布缎盖在她身上,而后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只为了血莲?只为了血莲吗?”蓓儿突然坐起来,任布缎滑脱,“十几条人命还比不上二十三朵血莲?他究竟想要什么,想要什么?”泪水涌出,然后恣意流淌,一发不可收拾。
此时此刻,街角的阴影里,梁屹倚靠树干,身上依然是小厮的装束,手中把玩着几枚金环长针。那是他第一次见过温落凡后从刺客处得来的,与当天钉在墙上的一模一样。而峻王府杀手到死也未知自己正是丧于暗之手。
猎手被猎物杀死,这本身就是讽刺。
低头,颈上黑线系住的饰物莹莹闪光,墨色底面,刻着奇异花纹,正面是凹下的三个字:系命牌。他习惯性的抬手拉了拉线绳,然后将饰物放回衣内。
就是这个,系上后获得力量,失去阳光下的生命,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接下,接下了才有另一半生命。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吴万幽带着侍从们匆忙而至。“不知峻王有何吩咐?”他收住脚步,对着金针一躬到底。梁屹没有答话,转身绕过街角。
月光下,两条人影一前一后走入小巷。寂静的夜晚,足音传出很远。
小厮打扮的少年忽然停下,“拿来。”
“是的。”吴万幽忙应声,双手捧上金针。谁知梁屹取过后立刻将针横着击打而出。弧线滑过,撞在佩剑上折为两段。吴万幽的脸色转为惨白。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憎恨自己的宝剑。
针折,索命。
“峻、峻王殿、殿下,想……想……”
“要你的命。”少年潇洒一笑,挥出手中的窄刃。
血溅红了整面墙壁,却没有在梁屹身上留下一丝印记。
“但想要这么做的并非峻王。”他收起刀,眼里闪过寒意。
这种东西早该死了。
湖心亭里,訾蓓举起琴,又犹豫着放下,如此反复。这琴不该完好,但偏偏舍不得摔碎。
“若无人需要血莲,那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温落凡在亭外站定,神色郁郁。
“要我原谅你们?”堇衣女子恨恨地摇着头,“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想清楚到底该恨谁。”
“索求血莲的人在大都,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要怎么去恨?而你和卫寒泉不同,谁都脱不了干系!”
“我什么都说了,甚至包括梁屹的事,这样也不行么?”
“温落凡,哼,”訾蓓起身直出凉亭,“梁岚,那要问你,说这些有何目的。”
夏末秋初,凉风习习,落叶和着风在空中旋舞。
所有高高在上的家伙都该憎恨,可恨了又能怎样?这个道理自己何尝不晓?温落凡叹口气,缓缓坐下,呆看水中败花残叶。有黑衣少年远远观望,不久便转身离去。
不知不觉又进了卫寒泉的屋子。
訾蓓深吸一口气,席地坐下,将长杖放至膝头。
很多年来,訾荃从不在幼妹面前使用这根长杖,但今天,她终于明白了它的用途。
药引,引一切毒物。
所以父兄出门从不会被猛禽毒蛇攻击,携带大量财物时也从不紧张慌乱。有了这里的毒,天下无法可解。
她将杖插入血莲熬制的浆汁,看着暗红的液体隐入其中,再从凹凸的花纹上冒出澄清液滴。
可以是救命的良药,也可以是毒药。会有人尝试的,不管愿不愿意。
季秋,卫寒泉的青篷车不合时宜的出现在皓月之中。
“卫先生有何打算?”月主关好门窗,在桌旁落座。
“继续吧……”卫寒泉闭目养神,嘴角有一丝觉察不到的抽搐。
“卫家琴音的全本,这酬劳会不会太重?”
“不。这将是绝本,卫家再不会有人了。”
“终驻亭,躲不过吗?”中年男子为琴师添满茶水。
“我找得到的仅是末流角色,听不到琴音的一句,与那晚少年差距过大。”
一阵风起,窗外满是树叶落地的声响。
“可我还是杀了他们,”卫寒泉说着仰靠在椅上。
“总该做到万无一失,”中年男子安详地微笑,“你没有错,但这样对訾蓓,值得么?”
“值得。”
“接下来,先生想要怎样?”月主低头喝茶,眉毛微扬,似是不小心被热水烫到。
卫寒泉猛地张开眼睛,发觉灯火眩目。
“我要她,”他一字一顿地说,“更加恨我。”
“听说了吗?卫先生来啦。”皓月的女子奔走相告,并纷纷弹起最拿手的曲子,希望被琴师选中授艺。而这一次,卫寒泉没有闭门简从。
俊逸的琴师悠然穿行,对每一个人微笑颔首,好像将要远行,不再回来。
訾蓓碰见他时,他正兴起,随手弹过一段旋律。灵透的音符在北灵玉琴板上跳跃,带来丝丝凉意。白色骨质子母扣替代了原先的水晶扣弦,沉郁古朴,却有着非比寻常的质感,简单的曲调也能化作天上曲音。
“有事么?”卫寒泉停下,微笑着抬头。
“呃……”訾蓓一时慌乱,不知该怎样说起,“是这样的,今天是蓓儿的生日……”
“后天是我的生日,不如折中到明天吧。”说着,琴师站起,点头后飘然而去。
院中树叶几乎落尽,只剩十余株常绿灌木依然青葱。訾蓓怔怔地站着,目色微暖。
没有说完,卫寒泉怎会知道?她突然下意识地希望听到那人亲自解释。如果事实有出入,会信任的仍旧是他吧。
入夜风至,窗边枝丛疯狂摇摆。月主房中,卫寒泉独坐啜饮。若没有那一纸‘诱’符,事情便不至如此,他想着,举目望向窗外。
该来的总会来的。
吱呀,门开了,月主款步而入,“这段时间卫先生出现在此会引来误会。”
“这正是我需要的。”卫寒泉举杯端坐,脸上表情不变。
“终驻亭?”
“不,是阴术中的‘诱’符。梁屹引诱蓓儿了解真相,只是我不清楚她已了解到何种程度。”
“怎讲?”
“我不在了,她就可以平安。”琴师持壶斟满茶杯,茶香飘忽着越窗出外。
恨到终结,自然彻底淡忘。
“先生不要后悔。”片刻后,月主瞥瞥窗外,不动声色地坐下。
“不会,”卫寒泉顿了顿,也凝目窗外,“确是我放火烧了訾家。”月光射入茶杯,水面波光潋滟。“只为了准渊镇的血莲。”
“何必,”月主摇摇头,不再说话,转而专心品茶。
于是,琴师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用琴音燃着院中独株并不困难,难就难在要它完全化为灰烬。但不管怎样,訾家不能拥有这种东西。”
“所以你烧了訾家的宅子。”
卫寒泉忽然站定,低头不语。血莲确是毁于琴音,但那所宅子却与己无关,可到此关头,许多话已不能出口。“我事隔多年才下手,只为了能够万无一失。”这句话听在不同人耳中意义会是完全相反吧,但在此,不正是自己需要的么?
圆月爬上油黑的树枝,将苍白光华洒遍庭院。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是大片墨色,隐藏着太多太多不为人知的事物。
“卫家不在了,血莲也不该存在。”手一甩,杯中茶水顺势泼出窗外。他知道,窗下,那个人正痛苦地扯住藤蔓,泪水四溢;他也知道,这一次,再无挽回的可能。
彻底痛恨总比犹疑不绝好得多吧。
当茶水顺着面颊流下的瞬间,一切已成定局。
又一个月色姣好的夜晚,人们看到青篷车从官道南下远去,却不知内院堂屋已备好宴席,本应离去的琴师站在窗前,手抚玉琴。
子母扣,倒不如说是鸳鸯扣。每一对相拥的骨片便是卫家一双眷旅。可惜,到今天,琴弦再不会增添。
卫寒泉沉默着,手指敲击在弦上,却是一声未发。不久,孤单的食指指骨将奏出最后一首乐曲,带着遗憾投入未知。想儿时院里院外那成片的血莲,现如今也不知成了哪家显贵的私藏之物。从远祖琴音孕育出第一株血莲后,卫家便一直守护着这些可善可邪的植物。
卫,乎达尔,卫寒泉,乎达尔莫塞。
这曾一时显赫的姓氏,意义便是血莲。只是料想不到,被制控得久了,植株也会报复。于是,院外的一把火竟燃着了整片血莲,让卫家与乎达尔这个姓氏一同成为久远的传说。真的是玉石俱焚,只因为莲取自连。
若非小子游学在外,就不会有今天。
“卫先生,”中年人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传说,琴音终章可以带走人的灵魂和所拥有的全部,”卫寒泉按琴望向窗外,“今晚,我将第一次尝试。卫某保证皓月不会因此受损。”
“在下要做的是给訾姑娘体面的生计。”
“是,没有人比她更适合教授琴曲。”受过伤才能走得更远,卫寒泉抚摸扣弦,眼神散向远方。
当一身紫色盛装的女子来到后,月主忙匆匆退出。
这时节,叶雨城中秋花也早落尽。凤尾竹丛里,黑衣少年懒散地坐在地上,摆弄手上的金质令牌。中年人刚一现身,他便跃起,笑着迎上前去:“月主近来可好?”
“已按大人的意思办妥。”
“訾蓓确实多次见过那根长杖?”
“怎么?”月主皱了皱眉,“大人不信任在下?”
“是梁屹多心了,与大人无关,”少年的笑容更加灿烂,“总该做到万无一失呵。”
月主脸色微变,很快又恢复常态。“终驻亭消息果然灵通,但在下是生意人,不能不考虑盈亏。”
“那自然,”梁屹晃晃令牌,“大人承诺艺阁绝不干涉皓月的生意,不过……”
“是这个么?”月主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卫家琴音。”
“好,”少年飞快地伸手接过盒子,“如果是正品,大人肯派终驻亭的杀手为月主杀一个人。”
“吴万洎。”
梁屹忽然止不住大笑起来,许久才停下回道:“月主放心,五年内吴家一个人都不会剩下。”说这话时,他仍然笑着,却有一种阴郁肃杀的气息弥漫开来。中年人打个冷战,心下瑟瑟。
终驻亭下,万里枯骨,殁于此中,其又何尤?
卫寒泉面对訾蓓的时候,早已忘记师兄所说的话,他只想着要怎样才可以结束这所有的不幸。堇衣女子优雅地坐下,脸上笑容明媚,“卫先生很少在秋天来啊。”
“可是今年,卫某来了。”
话语间,巨大的隔膜现出,隐藏的再好也瞒不过对方的眼睛,最终欺骗的只是自己而已。
琴师重新走到窗边,停顿片刻才又抱着琴坐回座位,他要留出足够的时间供蓓儿下毒,以便了结这段恩怨。
真真假假,一切在开始之时就已看不真切。訾家为免赋税采血莲,偏偏阴差阳错烧毁准渊镇古宅连同十数条生命,而自己的琴音也成为他人利用的工具。在带着訾蓓再次踏足准渊镇的那一次,自己曾经想要就此放下,可到最后,该不该放下的统统放不下。
但是,他看不到,訾蓓将毒倒入壶中。对她来说,希望在恩人成为仇人的霎那转为绝望。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也没有必要再去问什么,问了,结果还是一样。
于是,两人各怀心事饮下毒酒。
麻痹由胃部向外蔓延,可卫寒泉从未像现在这么轻松,感觉仿佛回到童年,无须勉强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扯下矜持的面具,在一片血莲中奔走跳跃。坚韧、顽强的血莲,渴求自由,亦不会随意践踏什么。然后,天地万物归于本源,音律化为最纯最空灵的水滴,轻盈落下,犹如春夏叶上雨露。先人的食指指骨紧紧钩在一起,召唤着什么,又拒绝着什么。
这一回,乎达尔真的将要成为历史。
但他偶然抬起头,看见那个自始至终天真得愿意相信一切的女子缓慢倒下时,所有的努力化作泡影。
只为了让她好好活下去,最后却一点痕迹也未留下。
已经不能再说,不能再看了,耳朵里是空灵的琴音,手指机械拨动后的音符。这段曲子会把灵魂与□□带去哪里?在那里,是否可以真正结束?
不知道啊,因为无法思考。
一声尖鸣过后,琴声止住,像极了杜鹃的哀鸣。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