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将尽》白雪泥

15、第十五章 一世

　　阿尔温的话，在他们之间有两点区别，其中的重点并非人类与精灵的区别，而是，朋友与爱人的区别。
　　阿拉贡意识到，但是已经来不及，早就已经来不及。
　　去往西方福地的灰船即将在明日清晨起航，这个航班，是一去不返的，远去的精灵再也不回，再也没有，相见之期。
　　无限空间的阻隔，精灵们有无限时间去适应。阿拉贡不是精灵，即便他的祖先有着部分精灵的血统。他清楚这一点，同时他也自信自己的王者身份足以让他承担起常人不能不愿承担的负荷，所以他对莱戈拉斯说，我不重要，我可以忍受一切。
　　可是，莱戈拉斯只提醒了他精灵与人类的区别，没有提及另一个。
　　他们这一次告别，不只是精灵与人类的告别，不只是与最亲爱的挚友告别，也不只是与过去曾并肩作战的岁月告别，不只是与一段划时代的历史告别。
　　而是，将自己的心，撕下一半，自己与自己分离。
　　莱戈拉斯走后的这几天，人王无法专心做任何一件事，然后他明白过来，心只剩下一半，如何专心？
　　他说我可以忍受一切，不是他高估自己，他只是低估了爱。
　　眼前，尽是莱戈拉斯幽静的蓝眸漾着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忧伤，他说，愿你一世无恙。
　　一世。

　　自己的一世不过数百载，而精灵悠长绵延的生命，一世却是永无边际。他的精灵，必须在这样的永无边际中，承受如他一般的分离之痛，承受他最后给予的最温柔也是最狠绝的告别。
　　他一直觉得，精灵无法体会人类日日夜夜的漫长，可是换一换位，人类有谁体会到了精灵一生一世的漫长了吗？
　　阿拉贡疯了一样驾马狂奔向灰港方向，其实狂奔或缓行都已经一样，距离在这里，根本已经赶不及在明日清晨到达，这样快马赶去，最多只能看到茫茫大海上一点远去的痕迹。
　　阿拉贡控制不住自己催鞭的手，癫狂的马背上，他已经处于一个意识模糊的状态，只是确切的知道，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灰港，赶到心碎的精灵离去的那个海港。

　　灰白的海岸边，海水一层一层的拍打着礁石，溅出大大小小的浪花，海鸥在海面上远远近近的低徊鸣叫，像是悲伤无奈的鸣唱。阿拉贡极目望去，果然只看到海平线上的一个黑点，逝帆已远。
　　人类的眼力已无法分辨灰船的甲板上是否站立着他的精灵，但他相信，如果莱戈拉斯在上面，一定可以看见他，而他的耳力是否能企及这么远，那就不确定了。
　　不过，在心中翻涌的话，他此时必须说出来，即使能听见的，只有浪花，礁石，或者海鸥。
　　“莱戈拉斯，我知道我这样赶过来，也不可能留住你，不可能改变既定的事情。但是，我想要让你知道，我一直一直没有也不敢对你说的事实，对，是事实，无论我怎么逃避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也许，你也早就已经明了的，我对你的感情，早就已经不再是朋友或者盟友之间的感情。黑暗笼罩中土的战争年代，我就习惯了与你并肩作战，一旦视线里不见了你，我就会惊慌失措，尽管知道你的作战能力并不比作为人类游侠的我来得弱，也总是不自觉的担心你会遭受到什么不测，害怕再也看不到你镇定自若的微笑，害怕再也听不到你优美动人的歌声。我也总是放心的将后背交给你，即使面对再多的敌人，有你在身后，我便会觉得眼前一切应付自如，这是我与其他任何人一起都不能感受到的一种感情。
　　“黑门大战时，我在巨兽人面前遇险，几乎丧生在它足下，那样的紧要关头，我回头看到你惊惶失措的脸，看到你不顾一切向我冲过来的身影，我忽然就明白过来，我一定不能死，我若死去，不仅仅是人类丧失一位王者，更是会伤透一个全心追随他的永生的精灵的心。就是这样，若我受伤，你会疼痛，若你难过，我会悲伤，有时候我想，我们之间该已是一种类似与骨血相依、命脉牵连的一种情感了吧……”
　　阿拉贡闭了闭眼，高高昂起头，海风呼呼吹乱了他一头黑发，纠结成团。
　　“人王的责任，早在我的少年时代我就感受到它的沉重了。我知道我必须感谢自己身上的诺尔曼血统，若我不是阿拉贡，阿拉桑之子，也不可能随母亲去到林谷，不可能在精灵的教养下成长为一个出色的战士，你也不会追随我，甚至，我们根本没有机会结识。可是你看，这一份责任，驱使我对抗黑暗拼命战斗，驱使我引领魔戒远征队，驱使我迎接光明冠冕成王，也驱使我一步步走近你又再一步步远离你。它是另一枚魔戒，我戴上了，就不能轻易卸下，承担了它，就必然要放弃别的，比如自由，比如，我心底最真实的一部分。”
　　阿拉贡停下来，单手抓住身边礁石突出来的一角，尖锐的棱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刺破了掌心，他却恍然不觉，紧紧的握着那个石块，似乎是握着最不愿意失去的一样东西。海水呜咽着生起层层暗涌，白色鸟儿的翅膀仿佛失却往日的轻盈，在浪花间跌跌撞撞。
　　“你还记得我被灰影偷袭的那次吗？灰影是一个灵体，只有找到对手意识状态的弱点才能向对方攻击，你曾经问过我他找到的我的弱点是什么，我没有告诉你，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我被偷袭成功只因为当时白树下的我正沉湎于回忆里你的音容，我想念你的歌声，想到发肤与心脏一起疼痛。说给任何一个人听，他都会笑话一个国王也会有那样的软弱吧？是的，莱戈拉斯，你就是我的弱点，是我重重强健坚韧的外衣下一点即破的死穴。”
　　他本是个寡言的人，成为国王之后，更是从来不曾一口气说出这许多话，说到这里，竟然感到疲累至极，只觉得就要支撑不住，然而看向远处那似乎是固定的，然而却越来越小的黑点，忽然又生出气力来。如果这些话今天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
　　“好了，你都知道了。其实，这些我不说你大约也都能猜到的吧，所以，你听到或是听不到也没那么重要。说它出来，不是想让你谅解那天我与你告别时候的决绝，即使时光再回去，我依然会放你走，我没有权利留住你，我没有任何东西能给你，留在中州，你只会越来越痛苦。而我赶过来，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一世，只愿望是属于你的，就像我相信，彼岸的你，你的一世是属于我的。这是悲剧，没有关系，我拿我的一世赔你的一世。你知道，一世，它与时日多少没有关系。”

　　不知日落日升多少个夏秋
　　不知我已这样奔跑了多久
　　我从出生就注定一生的寻求
　　远方那完美世界的爱和自由
　　随我飞翔，像鸟儿一样
　　一起飞翔，命定的方向
　　没什么能阻拦自由的甜蜜

　　阿拉贡轻声哼唱，这是他的精灵经常唱的一首歌，听的多了，不谙音律的他也学会了。他紧紧的闭上了眼睛，记忆里回放莱戈拉斯吟唱这首歌时的模样。

　　这样沉默相随不知有多久
　　我愿付出我的生命和所有
　　这样的不顾一切往前走
　　去向那完美世界的爱和自由
　　……

　　阿拉贡闭着眼的面上生出一丝疑惑与迷茫来，难道自己已经迷乱了神智？居然在此时听到莱戈拉斯低沉优美的歌声来，那歌声接着他的第一段往下唱。他缓缓睁开灰眸，转首。
　　然后浑身巨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