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二章 ...
-
初冬的第一场大雪笼罩了柏人城。远处,山峦莽莽,烟峰浩淼,山间玉树琼枝,凇雾阵阵,胜似瑶池千里。地处柏人东隅的沁韵宫银装素裹,楼台亭榭掩映其间,显得凝重而肃穆。大雪掩盖了沁韵宫昔日的奢华,与赵王府、柏人城融为一体。纷纷扬扬的大雪就这样慢条斯理的落着,不急不缓,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
连日的阴雪,寂静了柏人城,城里很少行人,街道阡陌交错,如条条白练,凛冽在寒风中。赵王张敖正月间就被诏到长安,跟随皇上巡视洛阳。前月已回赵国都城邯郸,是否忙于国中之事,还是碍于赵美人已经敬献给皇上侍寝?始终没有来柏人。赵王府已是人去楼空,赵王命王府以前的家奴都搬入沁韵宫,照顾美人,只留了少部分人料理庭苑。沁韵宫倒是人马齐备,最近又增配了几十人手,本该是人气鼎沸,但这样的阴冷天气,家奴只是在宫中各司其职,都懒得出宫了。宫门也只是负责采买的五官掾和门下掾偶有出入。主管守卫的府门亭长便吩咐小吏,酉时一过即关闭宫门,出入人等小门通行。
美人寝宫,没有掌灯。炉火烧得正旺,火苗欢腾的跳跃着,寝宫温暖如春。赵美人坐在寝宫临窗的上房,绣箍端在手上已经许久,也没见美人刺挑一针。她呆呆望着窗外:漫看紫陌,衰红残翠,遍寻无迹。触目晶莹,纤尘未染,北风刬地,梨花轻起,敢问梨花:一片冰心,凭云谁寄? 无奈问花花不语……
美人眼圈红了。一年多了,皇上怎么就没有下旨派人来接呢?难道赵王没有向皇上禀报吗?还是皇上早把自己给忘记了……墀外坠,流潦处,销魂地,红尘绮丽,怎生轻弃? 美人咬咬丹唇,一定要见到皇上!也许这能给她带来活得坚强的勇气,美人起身,贴身的丫鬟赶忙迎了过来,扶着美人碎步走到寝宫后房。
美人进到后房,几个丫鬟急忙掌灯。奶妈怀里抱着襁褓,用手轻轻的拍着,看样子襁褓里的婴孩刚睡去不久。见美人进来,奶妈忙起身,美人用手势打住,“我王儿睡得好吗?”
“禀夫人,小王儿刚睡,就是睡不安稳。”
“让我来看看——”
美人接过婴孩,呼吸很不沉稳,稍是急促。婴孩脸色白里透着红润,细腻如脂,模样甚是俊俏。美人把脸贴了过去,感觉婴孩的脸有点发烫。
“张妈妈,我王儿是不舒服吧?”
“禀夫人,医史来过,说是受点风寒。夫人放心,睡醒一觉就没事的。”
“那就好,那就好,真让人担心。”奶妈宽慰了美人一通,美人总算定下心来。
酉时过,天完全暗下来,整个沁韵宫静得让人窒息。突然,不知从哪冒出一大队侍卫,霎时间就围住了沁韵宫,还没等守护小门的小吏缓过神,其余侍卫已经冲进了沁韵宫。从他们的着装来看,是郡都尉的侍卫。也还是有脚快的小吏慌忙跑入寝宫向美人报告,
“出事了,出事了……”
“慌慌张张的,什么事?当心吵醒小王儿!”奶妈接上了话。
还不等小吏回明,郡都尉的侍卫已经到了寝宫。为首的正是河内郡门下贼曹(主侍卫)。
“赵王、贯国相谋反,我等奉旨拿人。来人!都拿下!”
“赵王、贯国相谋反?!”
美人呆了,奶妈丫鬟一等人也惊住了,有几个不经事的小丫鬟不禁哭了……
婴孩被吓醒,大声啼哭。美人、奶妈这才回过神,急忙来哄。
“别磨磨蹭蹭的,快点!”
“大爷,天气这么冷,能不能通融一下,等我们帮孩子收点衣物?”
奶妈、美人向门下贼曹求情,门下贼曹看看美人一等人,再看看襁褓,心软了下来。
“快点!别拖拖拉拉,误了我们交差!”美人一干人千恩万谢。
赵王府、沁韵宫的全部人被押上囚车,浩浩荡荡,踏着厚厚积雪,连夜驶向河内郡。婴孩在颠簸中沉沉睡去,他不知道自己将被拉到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当然,他不可能知道,美人也不能知道,美人只是感觉到:此次一定是凶多吉少,恐怕再也不能回到柏人城,再也回不到沁韵宫了,美人似乎对所有的期望已经绝望了,刚刚燃起的信念之火,瞬间就被浇灭了……
近半个月在囚车上的风尘折磨,美人憔悴得与颠沛流离逃难的妇女没了多大的差别,只是衣着的华丽让人觉得她曾经富贵过。
河内郡到了。侍卫交接完,美人一等人被押进大牢。大牢一下子人满为患,哭声、喊冤声不时传来,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回荡,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惧,这不是牢房,活像一个人间地狱。美人抱着婴孩,怀里的婴孩好象习惯了喧闹与嘈杂,并没有哭声,忽闪着眼睛,看着陌生的一切。美人漫不经心环顾了牢房一周,赵王太后、几个王弟家眷也从都城邯郸被押了来,赵王、贯国相、赵午以及赵王的几个兄弟等都不在其中,他们应该被关在其他的牢房吧。
不知什么时候,有狱吏把赵美人从迷糊中叫醒,把她带到了另一个小牢房,吩咐在此等候。牢房空空,比大牢房更加阴冷,看样子是有好长时间没关过人了。狱吏带上门,退了出去,美人感到疑惑与不安。不多时,一个侍卫模样的年轻男子快步推门而入,美人仔细打量这个不速之客:
“廉儿?你可是我的弟弟廉儿?”
“姐姐——,姐姐受苦了!……” 姐弟抱头相拥,一阵痛哭,许久才松开。
“廉儿,这两年你去哪啦?你可知姐姐一直在担心你、牵挂你。”
“姐姐,我如今在辟阳侯府上当差。一直没机会传个音讯给你,但我听说赵王对你极好,我也就放心了。”
“廉儿,你害得我好苦啊!”美人压在心底的委屈一下子宣泄出来,“当初你把我带到赵国要献给皇上,我没有怪你。错过了时间,没有见到皇上。我在邯郸城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差点饿死,那时候,你去哪儿啦?也许,是我命不该绝,在我流落街头时,赵王救了我,还封我为美人留在王宫中。后来,由于王后的张扬跋扈,赵王就把我带到了柏人,对我关怀倍致,恩宠有加,本想就这样跟着赵王过上这一辈子。可谁又曾料想到,去年十月,皇上过柏人,赵王又把我献给了皇上,可皇上又突然连夜回了长安……如今,赵王又弄成这样……都是命啊……”美人边哭泣,边把所有的苦楚向弟弟倾诉。
“那时我在邯郸城犯了点事,就被辟阳侯的侍卫抓起来带走了,然后到了京城的辟阳王府,再后来就在王府当了差,一切还算好。我也一直惦念着姐姐,可就是没有机会告诉你。姐姐,你说赵王把你献给皇上?!那,这孩子?”
“是皇子……”
“姐姐,有救了,”赵廉一下子高兴起来,“我们府上都在议论,说赵王与贯国相去年在柏人要行刺皇上,没有成功。这事虽然过了一年多,但最近贯国相的仇家不知从哪探知到这些情况,报告了皇上,皇上龙颜大怒,所以把赵王府的所有人都抓起来要治罪。赵王他们已经被押到长安了。但凭我的猜想,赵王一定不会弑上!”
“去年在柏人?怪不得皇上连夜回了长安,”赵美人若有所思,“贯丞相真是害人不浅!…… ”
“姐姐,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后,就从辟阳王府偷偷跑出来,急忙赶过来,买通了几个狱吏,才能见上你一面。我这就赶回辟阳侯王府,请求辟阳侯审食其大人去向皇后说情,皇后一直宠信辟阳侯,有他说情,我想一定能成。”
“廉儿,我看成不了,我听说皇后心胸狭窄,又甚嫉妒,恐怕不妥。”
“怎么也要去试试,总不能就在这里等着杀头吧。”
“也只能如此了,如果能见皇上一面……”赵美人止住了,她也知道,这只不过是个奢望罢了。她把随身的细软包成一包塞给赵廉,赵廉也没推让,收好了包。
“我这就去找河内郡长史,求他照顾一下你跟皇儿,然后再去辟阳侯王府。姐姐保重!”
姐弟就此话别。
长史受了赵廉的请求,不敢怠慢,宁可信其实。果真如赵廉所说,这美人和皇子真得要照顾好,免得日后麻烦。美人母子、奶妈被重新安排在一间牢房里,说是牢房,跟普通的农舍没两样,只是外面有狱吏把守,可这也算是特殊的照顾了。
辟阳侯审食其听了赵廉和河内郡的快马来报,感觉事关重大,左右思量,决定把赵美人先带到京城,伺机行事。
赵美人又上路了,这次改乘了宽敞的马车,河内长史也跟随着。天空放晴,驿道外,冰雪消融,但也还是清冷料峭。车队向长安驶去,赵美人坐在车内,心里随着马车的颠簸不断起伏,这次真是要去长安了,不久就能见到皇上了。自己曾多次想象过与皇上相见的不同场景,始终不能确定是哪一种。这次虽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去见皇上,但也掩饰不住美人心中的喜悦。车队经河内郡过河南郡向西行,过了函谷关后稍作休息,接着又马不停蹄直奔京辅都尉,刚到左辅都尉,前方已有快马来报,辟阳侯有令:暂时把美人安置在左辅都尉,择日进京。长安城就在前面几十里,为什么不直接进京呢?美人虽有疑惑,但也不好发问,只好听从安排。沐浴梳洗后,膳房早就预备好了饭菜。用膳后,数日的车马劳顿让一伙人沉沉睡去。
京城长安廷尉府,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廷尉坐在大殿上,贯高、赵午等跪在殿前。堂上的刑具各种式样,阴森之气弥漫在大殿上。“贯高,老老实实招了吧,不然有你好受的!”
贯国相抬起头,一脸正气凛然,瞟了一眼堂上的刑具,没有理会廷尉,转头对旁边的赵午等人说,“看到没有,当初你们几个莽夫为表对大王清白,要自杀明志。现在看来,你等真是愚蠢!大王确实没有参与谋反,但也被押到长安候审。假如你们都死了,谁来为大王申辩呢?”
贯高转过头,对廷尉大声说,“柏人的事,是我们自己干的,赵王的确不知道。”
说完,直起身,好象已经在准备受刑了。廷尉哼了一声,向狱吏使了个眼色,狱吏动刑,用鞭子狠狠抽打,贯高没有哼一声。旁边赵午等人,一直跟随贯国相,情同手足,这鞭子好象抽在自己心上。“贯国相——”
“懦弱!要牢记住:为大王申辩!”贯高大吼,也许可以减轻他的疼痛,赵午等不敢言语,继续受着鞭打的煎熬。几百下过去了,贯国相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廷尉大怒,“看你还能忍多久,用刀刑!”
狱吏举刀,在贯高身上乱刺,血涌了出来,沿身上流到腿上,又滴到大殿上,把贯国相跪着的地方,浸红了一大片,贯国相已是体无完肤,皮开肉绽,浑身刀眼,如一蜂巢。但始终不搭理廷尉。
未央宫寝宫内,高祖也没安寝。吕后坐在一旁,很是小心地问了一句,“赵王应该不会谋反吧?公主都嫁给了他,他怎么还会谋反呢?”
“妇人之见!他张敖若是得了天下,公主算什么?他何愁区区一个女子!”吕后不敢言语。高祖不快,起身,径自朝戚夫人的寝宫走去,看着高祖拂袖离去的背影,吕后恨得直咬牙,暗骂,“那贱女人又该在皇上耳根进谗言了!”
巳时早朝刚过,辟阳侯审食其受了赵廉的好处,好歹抓了个机会,单独见了皇上。迫不及待把美人的事道了个明白,满以为皇上听到美人和皇儿已到京城会龙颜大悦,岂知皇上正在气头上,昨晚吕后的话又那么不中听,如今这小子又来提起赵王一干子事。经辟阳侯这么一说,不提则罢,去年柏人一幕又浮现在眼前,高祖似乎全明白了,这赵美人一定是张敖那小子安排好的一颗棋子,张敖确实是早有谋反之心!于是怒斥辟阳侯,把辟阳侯骂得不敢抬头,辟阳侯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事上丢了面子,慌忙起身请离。
辟阳侯灰溜溜出了未央宫大殿,他还是不甘心,立即想到了他的靠山吕后。于是,赶忙去了吕后宫中。
吕后正为昨晚的事不舒坦,此时又来了这个辟阳侯,咬着牙恨恨听着报告。听说这赵美人就是赵王原先的美人,然后献给皇上侍寝,居然还给皇上生了个皇子,妒火中烧,新愁旧恨,一股脑发泄给了辟阳侯。辟阳侯也没料到,平日里对自己关爱倍至的吕后,对这事竟然有如此的反应,火气之大,从未有过,赶忙找个借口溜出后宫。
辟阳侯两处受窘,只能把所有怨气撒给了赵廉,派人看住了赵廉,免得再惹是非。并下令:赵廉不得出辟阳王府半步,违者,斩!
左辅都尉府里,美人病了,高烧中迷迷糊糊嘀咕着。奶妈清楚,她在等候京城那边的消息,可却迟迟不见赵廉人影出现。押送美人来京的河内郡长史对美人甚是关照,看美人如此境地,也是深感同情,于是亲自去京城打探消息。不多时,长史探得消息返回,美人已经清醒过来,长史不忍隐瞒,把探来的情况对美人如实说了。
美人含泪听完,长史退了出去。“原来皇上根本没把自己记在心上,反倒以为自己与赵王、贯国相是一起谋反的。”美人的心冷到极点,眼泪滴在皇子脸上,皇子睁大眼睛,不解的望着美人。
“墀外坠,流潦处,销魂地,念红尘绮丽,怎生轻弃?……”
美人是彻底绝望了。没人能够来救她,她一定是要死的了。她不想让皇上下旨处死,也不想让酷吏肮脏的手碰了自己。
她有一茬没一茬跟奶妈交代着,奶妈实在听不懂,以为美人是病迷糊了,还没完全清醒,说的都是胡话,也没往别的方面去多想,安顿好美人,便哄着皇子到另一屋睡去了。奶妈走后,美人起身下了床,坐到镜子前,对镜细细梳理打扮,她要让自己走得整整齐齐。
镜中那个“容颜如雪,玉臂清辉。浅笑凝唇勾且抹,低眉最是牵情”的美人不见了!美人流下几滴眼泪,翻扑过镜子,她不忍再看。“女为悦己者容”,“可我又为谁容?!”
一条白绫由梁间垂了下来,美人站在椅子上,拉过白绫,慢慢打了个死结,眼睛一闭,脖子就伸了进去……“孽海情天芳魂去,红尘俗世牵念空”!
未央宫大殿上,廷尉把审讯的情况以及贯高的话俱实报告皇上,高祖感慨道:
“贯高真算是个壮士!如此审问也没招出赵王谋反,赵王可能真的是冤枉了。有哪位卿家平时和贯高要好,不妨利用私交之情再去探听一下。”
中大夫泄公说:“我和他是同乡,很了解他,他在赵国原本就是个以义自立、不受侵辱、信守诺言的人。”
泄公领了旨,来到贯高床前,先查看了他的伤情,再说些宽慰的话。贯高不曾料想在这个时候会遇上同乡,更难得在这种情况下还会来探望自己,甚是欢喜,两人谈得气氛融融。泄公看时机已到,便套问:“赵王张敖真的没有谋反吗?”贯高回答说:“我的三族都被定成死罪,以人之常情,难道我会不爱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吗?难道我爱赵王就胜过爱我的亲人吗?但赵王实在是不曾谋反,以君臣仁义之道,我又怎么能污蔑他呢?”接着又详细述说了当初打算谋反的原因以及赵王“不曾知道”的谋反情况。泄公忙入朝,一一报告了高祖。高祖下令赦免赵王张敖,但废为宣平侯,改封三皇子——戚夫人的儿子刘如意为赵王。
贯高试图谋反一案,终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河内长史抱着美人所遗下的皇子,来到大殿外,求见皇上。进得大殿,长史将皇子奉上,告之美人已经自杀身亡。事情已经明了,高祖悲痛异常,后悔前几日不该如此对待美人,以至于美人走了绝路。高祖接过皇子,紧紧抱入怀里,柏人一夜又浮现眼前,大殿上依稀传来《朝凤》古韵,似有美人在抚琴,还有那朵淡紫色的珠花在发髻上摇曳……
高祖给皇子取名刘长,众皇子中排行第七。然后命令吕后抚养刘长,要视如己出,好生照顾,吕后只得从命。
美人已死,高祖命辟阳侯把美人遗体运回美人故里真定国父世县厚葬。辟阳侯觉得美人的弟弟赵廉留在府中,实在不妥,恐有后患,总叫人不安心。于是趁了此机会,赏了些黄金珠宝,打发他跟着送葬的人马去了真定。辟阳侯舒了口气,总算了结了这桩心事。
赵廉安葬好美人,趁着夜色又悄悄潜回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