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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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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99年,汉高祖刘邦称帝的第四年。赵国偏城柏人,王府。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进十月,整个柏人城就一片萧瑟,枯藤朽草,潇潇如雨。赵王府的花苑也是冬意盎然,往日燕语莺啼的飞禽早早的窝在巢里,没了声响。一池碧水,如闺妇的眼眸静静地汪在苑中,深邃而清冷。惟独花苑东面的一株名为“潇湘妃子”的白海棠,开春时已经枯死了一半,此时竟不合时宜的枝繁叶茂起来,居然开出数十朵硕大的花。雪白的花瓣镶嵌了几道鲜红的花纹,像被抓破的美人的脸,更像片片白绫印上了几抹殷红的血丝。
赵王张敖信步来到苑中,在“潇湘妃子”前立下。对于这奇怪的现象,赵王也是无从解释。或许会是某种征兆吧,他只能这么认为。
高祖一统四海三年,可天下也并非太平,动荡也还时有发生。燕王臧荼、利几、几个异姓诸侯王趁汉室江山初定,高祖兄弟少且皇子尚幼,便伺机谋反,但都被剿灭,叛王自然是不得善终。就连为汉室江山立下显赫战功的楚王韩信,也未幸免。因被人诬告谋反,高祖便乘机将他罢黜为淮阴侯,收回了封地。高祖以秦王朝孤立而导致灭亡的教训为鉴戒,认为血脉纽带才能稳固刘氏江山,于是大肆分封同姓族人,想借此镇抚天下。把原楚王韩信的封地分为两国,将淮河以东五十三个县定为荆国,封堂兄刘贾为荆王;将薛郡、东海、彭城等三十六个县定为楚国,封弟弟刘交为楚王;把云中、雁门、代郡等五十三个县作为代国,封哥哥刘喜做代王;把胶东、胶西、临淄、济北、博阳、城阳郡等七十三个县作为齐国,封庶长子刘肥为齐王。高祖在分封刘氏子弟,稳固其封地时,又在伺机打击异姓诸侯王。赵王张敖亲眼目睹高祖平乱的手段和叛臣的下场,那些场面,赵王到现在也还心有余悸。去年,高祖亲征,平定韩王信与匈奴联军叛乱。返回长安时,经过赵国休整几日,赵王张敖对皇上毕恭毕敬尽子婿、君臣之礼,却被高祖无端羞辱。赵王知道,几个诸侯王的反叛让高祖对异姓诸侯王已经有了成见,但作为高祖女婿的赵王,对于高祖的羞辱,依然一如既往,没有丝毫怨气。赵国两朝国相贯高及赵午等众臣对此甚是不满,怒斥赵王是一孱王,并以“天下豪杰并起,能者居之”、“大王对皇上仁至义尽,还遭羞辱”等等道理,试图说服赵王谋反,赵王情急之下,咬破手指,与国相贯高等臣对斥,说祖辈亡国,承蒙皇恩复国,高祖还把长女鲁元公主下嫁到赵国为后,赵国拥有的一切都是皇上所赐,又岂能谋反!私底下,国相贯高对众臣说:“大王不背德,我们不辱义,皇上无端辱没大王,我就必须杀了他。此事一旦成功,归大王,假如败了,就由我一人来承担。”赵王听说后,虽对贯国相等臣的忠义十分敬重,但总担心这一干人等果真如此,那就国中大乱,也会因此而国将不国,所以整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想到此,赵王长长叹了口气,用手抚摩着白海棠,试想从这株“潇湘妃子”中得到一些启示,轻风拂过,海棠无言。他轻轻摇了摇头,随即又陷入沉思。
此次皇上御驾亲征,讨伐叛臣韩王信活动在东垣一带的余党。只不过是剿灭余党,皇上为什么偏要亲征?东垣与赵国隔山相望,距离不是甚远,高祖为什么不派遣赵国的兵队呢?是不是皇上对赵国已有防备?还是……赵王实在不敢再往下去想,白海棠反常开花,是否真的在预示着什么?
突然,一曲《落雁》从西宫传来,苑中的宁静中顿时充满清婉与淡淡的哀怨。
“雁舞双飞,青峦碧水,白云灰羽……”
赵王眉心一拧,知道赵美人又在抚琴了。循着琴声,赵王来到西宫。帘内,美人云髻微垂,黛眉轻画,目光凝在琴弦上,纤钎玉手,拨弄琴弦,一曲俪歌,竟弹得如此缠绵。赵王本要卷帘而入,却又收住了手,他不忍坏了美人的兴致。赵美人入宫快一年了,赵王对她可谓是倾其所有,宠爱有加。素知王后鲁元公主的脾气,担心赵美人被王后发难,就把美人从赵国都城邯郸搬到偏城柏人,建了这座赵王府,以博取美人欢心。但即便如此,也不曾见美人露出过一丝笑容。美人终日深居西宫,聊以抚琴寄日。这情形使赵王大为费解。这赵王府坐落于柏人城中心,周围集市遍布、街道交错环绕,甚是喧嚣。或许,美人清净惯了,并不喜欢这热闹地方。赵王又在城东隅重新择地,为美人修建一座沁韵宫。
琴声止,美人一声短吁。赵王转身进了宫,来到美人跟前,拉起玉手,轻轻抚摩。
“美人又在抚琴,当心受累。该到苑中走走才是。”
“多谢大王爱惜,贱妾不累。”
“美人,你看,苑中的白海棠开花了,要不,本王陪你出去观赏也好。”
美人不好推却,便由赵王携着手,一同出了西宫,来到花苑中。苑中,“潇湘妃子”在一片萧瑟中,亭亭而立,枝青叶翠,花事正盛,带给初冬的赵王府似春非春的新异。“潇湘妃子”前,美人嫣然,海棠娇羞,赵王不由得浓情四溢。
“美人,喜欢吗?沁韵宫快完工了,等搬过去后就多种些海棠。”
“喜欢,让大王费心了。”
美人又不言语了,随即又黛眉紧蹙。
“美人该高兴才是啊,是不是想家了?”
“回大王,没有。家里也没什么亲人了,只是不知道弟弟去了哪里,一直没有音讯……”
几颗清泪流了下来,赵王看着眼前的美人,怜爱之情又涌了上来……
突然,一个侍卫风风火火冲入苑中。
“禀大王,前方快马来报:皇上班师,两个时辰就到柏人!”
赵王和美人都一惊。
“班师?两个时辰?这么快?”赵王愣了一下,“传令下去:准备香烛,恭迎圣驾!”
高祖刘邦端坐在大殿上,龙颜威凛,丝毫看不出连月来征战沙场的疲惫。赵王、贯高等行过君臣之礼,依次落坐,皇帝、赵国侍卫各一队分列两旁。
谈及此次亲征,高祖龙颜大振,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汉兴天下,岂容此等逆子猖狂!”
“恭贺皇上凯旋班师!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赵王等连忙跪地山呼。
“众卿家平生!”……
酒菜已齐备,膳官传令开席。
高祖举杯起身,赵王等也随高祖站起。高祖把第一杯酒徐徐洒在殿前,是要祭奠为大汉江山献身的义士,赵国祀官燃香祷告。
祭礼毕,高祖召令君臣开宴。高祖先敬赵国王臣,犒赏赵国王臣戍国有功;赵王再敬高祖,恭贺皇上平定乱党,赐予赵国边境安宁。然后赵国众臣敬高祖,大汉江山永固,君臣共饮。
酒过三杯,高祖显出疲惫之色,数个月的征战,此刻突然放松,倦意就开始拢了过来。这一切都没有逃脱赵王的余光。赵王起身,奏道:“禀皇上,微臣府中有一乐师,善弹古琴,但凡古曲一类,皆能弹奏。臣知皇上通晓音律,望皇上能指点一二,已是荣幸。如果还能助了皇上几分雅兴,更是臣等的福份!”
“真有这样的乐师?朕倒要亲自见识一下,那就快传上来!”高祖暗想,若论歌舞弹唱,普天之下恐怕没人能跟自己的爱妾戚夫人相比。且不说夫人貌比西施,光是精通各种弹奏乐器,已是无人能及。更何况夫人舞技高超,擅跳“翘袖折腰”之舞,歌舞时彩袖凌空飞旋,娇躯翩转,身如彩练。夫人且歌且舞,一曲曲《出塞》、《入塞》、《望妇》,唱得抑扬宛转,余音绕梁,甚是销魂……这区区赵王府乐师,竟敢如此夸口!
一会,两侍卫就把长琴抬上大殿,置于高祖对面。高祖顿时来了精神,望着殿门,等待这位赵王府乐师的出现。
随着唏唏唆唆绸缎特有的声响,一个仪态婉丽的女子出现在大殿门口。步履轻盈,如柳扶风。云鬓油湿,发髻上唯有一朵淡紫色珠花,点缀得恰到好处。走近琴前,理裙坐下,微起眼睑,伸手抚琴。美人容颜如雪,玉臂清辉。浅笑凝唇勾且抹,低眉最是牵情。可谓万种风情聚于一身,高祖不禁一怔:天下竟有如此女子!与夫人相比,又是别样一种风情。
拨弦、勾股,一曲《朝凤》跃出琴弦。大殿顿时静了。高祖闭上了眼,似乎已经被这古韵陶醉,早已忘记了赵王、国相贯高的余光一直就没离开过。
古曲时而高亢时而低婉,有百鸟来朝的盛气凛然又有王为孤者的无奈寂寥,于此,高祖是深有体会。美人头上的珠花随着音律摇曳着,高祖已经心猿意马了。
“好曲!好曲!”
琴声嘎然而止,留下几个颤音。美人慌忙站起,抬头见一身着黄袍的中年男子正在拍掌,此人身材高大,额宽鼻挺,两鬓美髯连至颌下,汇成几许寸的龙须,柔和了面部分明的棱角,英气直逼人来。这就是当今天子?!果然,这正是大汉当朝天子!美人心中顿感忐忑。
“美人受惊了!赐坐!”
早有几个侍卫在赵王的眼色下,在高祖旁为美人安排了位子。刚落坐,赵王就吩咐美人给皇上敬酒。美人端起壶,高祖的手已经迎了上去。
“众卿家,对乐师刚才的古曲有何见解?”
赵王忙起身,“回皇上,微臣愚昧。但知这曲名为《朝凤》,凤乃鸟中之王,百鸟来朝,正是顺应天意。”贯国相故意举杯自饮,高祖在转头时,看见了国相脸上的不屑之色。
“说的好!贯卿家,你有什么看法?”
“回皇上,请恕微臣斗胆。据臣看来,凡鸟终归就是凡鸟,即使立上高枝,也不能变成凤凰!又有谁会来朝拜呢?!”
“贯卿家所言极是,凡鸟终归是凡鸟,就别老惦记着飞上高枝变凤凰!来,来,敬贯卿家一杯!”
众人忙举杯,美人端壶,高祖把盏,大殿上觥筹交错,笑语连连,传膳官、门下史也是穿梭其间,布菜置酒。几番推杯换盏,高祖略有醉意,与身旁的赵美人已是波光涟涟、顾盼流离。赵王与国相贯高等都看在眼里,都装得熟视无睹,但却各自怀了各的心事。
“禀皇上——”突然,贯高站起身,奏道。
赵王也慌忙起身,咳了一声“贯卿家——”
高祖正龙颜大悦,又有酒兴,“贯卿家,何事啊?但说无妨!”
赵王知道已经是拦不了,只好等着贯老头说出什么混帐话。
“回皇上,这赵美人是我们大王选来准备敬献给皇上的。”
高祖一听,把头转向赵王,“果真如此?”
事也至此,赵王只好顺着国相了,“回皇上,贯国相所言正是。赵美人确实是微臣选来敬给皇上的。但因担心皇上不可笑纳,只好慌称是府上乐师,指望皇上赐见一面。这也是臣等下下之策,还望皇上恕臣等无罪!”说完跪地,贯国相一干人也随赵王跪地。
“众卿家平身,你们也是事出无意,并无存心欺骗,念忠心可嘉,朕免你们无罪!”
“谢皇上”
继续开宴。赵王已经把美人敬献给了皇上,美人服侍得更是细致周到。此时的赵王,心中别有一番滋味,只有向皇上频频举杯,才能平复此时心情。贯高等众臣也向皇上轮番劝酒,皇上有美人坐在身旁伺候,尽显沙场豪气,众臣敬酒,来者不拒,喝得酣畅淋漓。
席间,高祖起身要去茅厕,皇上的几个侍卫跟了出去。贯国相忙向身后的两个侍卫递了个眼色,侍卫点头给了个回应,侧身随了过去。赵王惊了,他八成知道国相此举的打算,急忙跟贴身的两个侍卫耳语几句,这边的侍卫细细听令,不住点头,然后也出去了。贯国相一干人依旧你来我往的喝着,说笑声比似乎先前更大,更肆无忌惮。而此时的赵王,惶恐不安坐在椅子上,下巴支在掌心上,手指不停的拈着胡须,千万不要出什么乱子,赵王在心里不住祈祷。他哪还能坦然喝酒呢。
高祖如厕,侍卫把住门口。云层厚实,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夜色如漆。电火石的光在夜幕里忽暗忽明,像是荒郊野外的萤火。高祖戒备心极强,征战多年的沙场,他养成时时戒备,事事警觉的禀性,特别是这样的环境下,心早就提了上来。突然,在茅厕的夹墙中似乎有动静,高祖马上反应,仔细辨认,像是人走动的声音,像是两人一前一后进来,好象还搀杂着金属细微的摩擦声,高祖屏住呼吸,可抑制不住剧烈的心跳,接着又有脚步声,也是两人一前一后,前后进来的人在夹层中央站定,开始似乎在商量着什么,随着是低声争辩吵闹。高祖感觉不对,忙猫起身,灭掉火石,凭记忆摸索到茅厕另一头,翻过小门,借着夜色的掩护从茅厕后面绕道回了大殿。
见高祖回来,赵王与贯国相眼里都闪过一缕异样的神色,即生即散,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又在大声说笑。赵王继续给皇上敬酒,贯国相几个同僚也是你来我往,气氛甚是热闹。一切都很正常,高祖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开始有些责怪自己太多疑了。高祖举起杯,赵王、贯国相一干人等附和,旁边的赵美人也没闲着,忙给高祖上酒,酒宴酣畅依然……
酒过逡巡,大殿内已是杯盘狼藉,君臣也都醉态熏熏。于是,君臣行礼,离席安寝。
皇上的侍卫把后宫围得严严实实,戒备可谓森严。美人寝宫,熏香袅袅,烛火摇曳,一片春日,红绡帐内,吴语呢喃。正是“兰房雾袅笼烟篆,帐幔红绡软,清生莲藕雪香肌,轻纱淡薄滑蚕丝,梦痴痴……”
一弯新月钩破云层,缓缓悬上天边。不知什么惊动了树上栖息的夜鸟,“嘎”了一声飞到另一棵树上。池里也传来水鸟惊慌的“扑腾”声,引得苑里的鸟儿到处乱窜,宫里的宁静就这样给打破了。
高祖就是在夜鸟的叫声中惊醒,迷糊着问:“几更天了?”
“回皇上,二更了。” 高祖怀里的女人回答
高祖这才感觉自己并不在军帐中。
“这是哪?”
“回皇上,是赵国柏人的王府。”
高祖借着月光,仔细端量着怀里的女人,青丝如绸,面若凝脂,散乱的长发垂在脸旁,更显娇媚。高祖不禁又把美人紧紧拥入怀中。许久,高祖下床,走到窗前。月光清冷,有风袭来,高祖不禁打了个寒战。
赵国的柏人?赵国?柏人?柏人?受迫于人?高祖想起去年冬季在赵国的情形,又回想今晚大殿赵王与国相异样的目光和茅厕里奇怪的声响,感觉一种说不出的不妥,心理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此地不宜久留!”高祖立即暗道,宫外有侍卫巡逻的脚步声。
“来人——”
“皇上——”
…… …… ……
赵美人躺在床上,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马蹄声、马车声,由近到远,渐渐消失了。她知道,皇上走了,但也坚信,皇上一定会派人接她到京城的。
正月过,柏人王府的花苑开始绿了,有了点点春意。赵王被诏到京城,赵美人也搬进了沁韵宫。从微隆的小腹看出,美人已经怀有身孕。她依旧每天抚琴,春云犹待君王幸,岁华虚负镜中人。她始终相信:皇上能够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