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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阴差阳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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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的园门开在小巷深处,门外途径极窄,长巷不容轩车,取“富者我不攀,贵者我不顾”之意,园中引了一泓溪水,蜿蜒着流入半亩见方的唱晚池中,渔矶高下,有弥漫无际之感。池边假山屹立,黄石驳岸,老树浓荫。来参加诗会的士子们三五成群的聚在环池而筑的亭榭廊轩内,热闹嘈杂。
说是诗会,不过大家凑趣在一起游园赏景罢了。这在杨家是借机交好同乡士子,提升家族声望的手段,在许多普通士子而言则是崭露头角,结交杨家的机会。是以不少士子都一面寒暄,一面觑着“渔隐”门洞,思量着杨家会有哪几位爷来。
章培言也不知怎么拿到了请柬,带着许知奕站在长廊一角,饶有兴致的看成群的游鱼嬉戏抢食。他只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绸布文士衫,在人群中既不张扬也不突兀,只是留心细看,便能隐隐从他身上觉出沉凝从容的气度,游离在热闹之外。
许知奕的目光来回搜寻园内,甚至故作好奇地绕着池边走了一圈,却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也没看到大哥,不由暗暗着急。他明明看到清早大哥穿了一身祖母特地准备的新衣裳,带了装有银角子的荷包,在祖母的叮嘱中来杨家赴会的,却如何这么晚了还不见人影?许知奕本想着引大哥看到自己和章先生,然后背着先生在僻静的地方哄吓大哥,令大哥不敢把他送进祖母在乡下的庄子里关起来的。只是大哥怎么可能会不见了呢?
三五成群闲聊的士子声音忽然变小,从门洞里几个小厮簇拥着杨家子弟走进来,许知奕余光看到杨瑞磊正微笑了和众人打招呼,忙向章先生告个急,借口尿遁从碎石小径绕到假山后面。远远见杨二爷杨六爷带着几个杨家门客子弟与众人谈笑风生,不见大哥在,许知奕垂头丧气地扯下两片树叶。杨瑞磊看情形一时也不会走,他索性略微避开小厮下人逛起园子里的其他地方来。
沿着曲折的小溪西行至栖迟轩,屋前房后,湖石丛竹,沿着墙边错落植有几株枇杷树,堪堪挂果。许知奕犹豫了不知是否要止步,便听见一个小丫头甜脆的声音隐隐传来,“九爷说枇杷该熟了,摘两个给章公子尝尝。”
许知奕心中一动,躲在假山石后,见两个小丫头挎着食盒说笑着走进来,其中一个小丫头小心翼翼摘下两个果子,嘟囔道:“这还没熟透的有什么吃头,好在枇杷不是二爷六爷喜欢的,不然有的闹腾呢。九爷也不知怎么想的,这放着好好的诗会不参加,和章公子要喝酒聊天。”
“是饮酒论道”另一个丫头年纪长些,莞尔道,“九爷的脾气你不是不知,最是清高不过的,哪里耐烦这些应酬。”
“什么饮酒论道啊,喝两口酒背几句诗,说些不着边际的圣人古今,酒量又不好……”
“采薇!”年长些的丫头摘了几个枇杷仔细放好,闻言喝止道:“好大的胆子,敢编排主子!”
采薇吐吐舌头,笑嘻嘻的跟在年长的丫头身后向外走去,脚步声渐远。许知奕忙整理衣冠追了上去,“采薇姐姐!”
采薇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子跑来,张嘴便叫自己名字,便道也是府中下人,只是面生的很。正想细问,见这小子眼珠子乱转了看向食盒,不由扑哧一笑,“哪来的馋猴儿,没点规矩。”
“采薇姐姐,六爷吩咐我来叫九爷去唱晚池”许知奕故作赧然的低头道,他今儿穿了一身细棉青衣,这样作态很有两分小厮模样。
“你是六爷身边的?我怎么没见过。”年长些的丫头问道。
“我是院子里的小厮,在唱晚池伺候,被六爷点了来传话,可巧在路上碰见两位姐姐。”许知奕怯怯地道。
“好啦好啦,喏,给你吃个果子,就回六爷说我们知道啦,去吧。”采薇笑嘻嘻地塞给许知奕一个枇杷道。
许知奕接过仰头甜甜一笑,“谢谢姐姐。”
他眼见二人走得远了,这才偷偷跟了上去,躲在九爷院子里的一棵大树背后,不多会儿见大哥和杨九爷走到门口,杨九爷面上已经有两分醉意,不满的嘟囔,“六哥就是成心见不得我自在!许兄,走走,咱们去唱晚池打个转儿再来喝酒!”
大哥摇头道:“小弟就不去凑热闹了,在这儿等着便好。”
杨九爷想了想,却也不强求,“那你等着,我快去快回。”
许知奕见大哥没有跟出去的意思,不由傻眼,大哥在屋子里自斟自饮,他总不能冲上去打招呼啊。正着急的思考对策,见大哥面色窘迫地站起身,向采薇告一声罪,便匆匆走出院子。
许知奕忙跟上去,见大哥走出院子站在路边似乎不知向哪里去,面作急色左张又望,略一沉吟,已知大哥是想要如厕,不好意思问小丫头,又不肯四处乱闯。他抿嘴儿一笑,拍了拍衣上灰尘,绕了路从石径另一侧向大哥走去。
许知业站在路边想逮一个小厮问路,只是今儿人手都在唱晚池了,这僻静处哪有人影,正急迫间,见一个小小子远远走来,忙上前两步问道:“小兄弟……”话一开口才发现是自家小弟奕儿,不由惊怔,见奕儿仰头叫自己,回过神问道:“你怎么在这?”
“我是随先生来的。”许知奕关切的问,“大哥可有什么事情?”
许知业尴尬的轻咳一声,“无事,四处走走。”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先生?奕儿你拜得谁家先生,我和祖母如何不知?”
在许知业想来,杨家宴请的都是有功名的士子和当地名流,他能来也是沾了杨瑞磊的光,小弟断不可能收到请柬的。而自家小弟的性子许知业清楚,最是桀骜难驯,不至于做人的书童仆从,那便只可能是哪一位的学生弟子了。可所谓天地君亲师,小弟拜了先生怎敢不告知家中兄长祖母?小弟不懂规矩,那人也不懂吗?既然拜了师,贸贸然将小弟送往乡下农庄是否不妥?念及此处,许知业面上带出不满和薄怒来。
许知奕觑着大哥神色,不置可否的故作难色斟酌道:“先生是当朝李相的弟子,也是父亲的朋友,我早年曾随父亲见过先生数面。先生因行事低调,故没有声张,左右也是小住访友。”
这便说得通了。许知业沉吟了问道:“他在新安城只是暂居?”
“是暂居。”许知奕笑嘻嘻的道:“大哥何不一起去拜见一番?先生说过,父亲博闻强识,仁义敦厚,他还等着来日咱们京师高中,设宴相贺呢。”
许知奕谎言张口即来,面不改色滴水不漏,主动相邀大哥,许知业反而深信不疑。
许知业既不满对方身为父亲故友却不来相见,又从片言只字中觉出对方身份,唯恐自己上门拜见有攀附之嫌,勉强压下失落不满道:“我便不去了,你既有此番造化,更当努力进取,明白么?”
许知奕懒洋洋应一声是,惫懒模样看得许知业心头火起。不明白这样一个小子为何能交到好运被父亲故友看中,当下冷哼一声,连内急也忘了,拂袖道:“我和杨兄约了饮酒,你仔细着,不许乱闯失了礼数。”
看着大哥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许知奕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依着大哥的性子,多重顾虑之下想必会打消将自己送回乡下的计划,而身为家中名义上的主事人,又是祖母最宠爱的孙儿,大哥还是有权做出决定的。纵有万一,他还可以反抗逃跑——只是不到迫不得已,他不愿意走到这一步罢了。
事情成功解决,许知奕心底却没有半分欢喜。他怔怔站立片刻,迎着阳光看向浓密的树冠,墨绿的枝头一只小鸟儿扑楞了翅膀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他恍惚忆起年幼时随父亲回老家,闹了要掏鸟蛋,大哥唯恐他受伤便拦了他自己上树,反而摔伤了腿。祖母闻讯勃然大怒,是大哥将他护在身后,连吃饭睡觉都不放心的把他放在身边护着。那时候大哥也才十岁吧?不过八载光阴,却真的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吗?
斑驳的树影打在面上忽明忽暗,春暮初夏的阳光有一点炽烈,许知奕眨了眨眼睛低头,许是迎着阳光看久了,眼底酸酸涩涩。他懊恼地跺了跺脚,向唱晚池跑去。
章培言立在池边廊下,漫不经心地看着不远处唱晚亭的热闹与水底游鱼的欢畅,见许知奕跑来,扬眉笑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不小心迷了路,碰见两个小厮,说了一会儿话。”许知奕从容应道,想起手中还有一个枇杷,递给章培言道:“先生,您尝尝。才从树上摘下来的呢——是小厮给我的,说可甜啦。”
章培言接过枇杷,不经意问道:“那边都是你的长辈族人,不去拜见吗?”
“不去,左右他们也不认识我。”许知奕故作委屈的小声嘟囔道。
章培言低头看许知奕,见他神情委屈目光坦然,唇角溢出一抹玩味笑意,“走吧,不知道溪山今儿买了什么好菜。”
“咱们不在这儿吃吗?”许知奕心中一喜,问道。
“怎么,你想在这儿玩会儿?”
许知奕忙不迭的摇头。
溪山正在整理书桌,见章培言来便从井中拉起小坛杨梅,又泡了小壶新茶,被许知奕眼明手快的接过放在院中几上。小砂锅里滚着汤,溢出银耳百合蜂蜜的甜香。树荫浓绿,才植的满架蔷薇粉红嫩黄,热热闹闹,花香夹杂在甜香里,令人懒洋洋的昏昏欲睡。
章培言啜了一口碧绿的清茶,吩咐道:“溪山,你去收拾一下行李,咱们明儿回青阳。”
溪山欣喜地应一声是,转身进屋收拾行李,公子的随身衣物虽不多,笔墨纸砚一类却宝贝得很,不能怠慢。
许知奕垂手立在章培言身侧,不知在想什么。
章培言淡淡道:“小家伙,吃完饭咱们一起去拜见你家长辈,然后你自己收拾好行李,随我去青阳。”
许知奕一惊,忙拒绝道:“我就不跟着先生添乱了,思易欠先生的,他日定当设法偿还。”抬头见先生看着自己,咬唇道:“虽然先生仁厚不计较,但是……总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
章培言见他到此时依旧若无其事的水来土掩,倒觉得好笑,悠悠然叹息一声道:“小奕儿,既认了师父,难道不该随着为师走吗?”
许知奕震惊地低下头,目光飘忽,心念急转,也不敢看章培言,却仍觉难以置信,嗫嚅道:“先生这是何意?”
“你自称是杨家子弟,却为何不上杨家族学?你每日卯末辰初便到院中,不说杨家子弟朝食的时辰,就说从杨家族人聚居的宅院走到这里,怎么也要小半个时辰,可是?你既不愿见杨家长辈,为何会想参加杨家诗会?迷路又怎么会耽搁这么长时间?”章培言见许知奕仍不死心的试探,沉声道:“素日惫懒散漫也便罢了,小小年纪就谎话连篇,行事毛糙,不改的顽劣。”
许知奕至此已知先生应是知道自己身份了,更或者已经知晓他的家中境况,可笑他自作聪明演了半天的戏。耳听先生训斥,只觉得既懊恼又沮丧,念及先生所说的拜师,又生起一分难以启齿的暖意。
许知奕沉默良久,方低低道:“用不着!”
他不需要先生看在故人面上照拂自己,更用不着先生因着同情与旧谊,收他做弟子。
“你胡闹顽劣,我家法严厉。”章培言探究地看着许知奕,沉吟片刻,忽而微微一笑,“怎么,奕儿也有害怕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