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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浮家泛宅 ...

  •   江南的春雨绵绵密密,模糊了远近的山水楼阁,也模糊了章培言眼底的淡淡笑意。他低头看着眼前呆愣着的孩子,“小兄弟,又见面了。”
      许知奕这才回过神,蹲下捡起地上的碎瓷片,用衣襟兜着,半天功夫憋出一句,“对不起,我赔您。”
      单看碎瓷片的质地与图案他便知道这件瓷器的价值不菲,可是又明白一个码头讨生活的少年是不该知晓它的价值的。既赔不起,又不能太明白,又不想装糊涂,许知奕还在飞快的思考对策,就见章培言轻声一笑,越过他向前走去,“随我来。”
      许知奕微怔,章培言已经走得远了。他忙举步跟着,偏兜着瓷片走不快,待他手忙脚乱地撕下衣襟包好碎瓷片,章培言已经站在长街的尽处扭头等他。许知奕一手拎着瓷片,勉强镇定下来,快步追上章培言。二人走过长街,穿过深巷,沿着杨柳依依的水边直走到断桥前,见对岸一间小小的茶寮隐在杏花里,原木色的匾上雕有一个朴拙雅致的茶壶,被雨打湿的粉白花瓣落在壶身,恍惚让人觉得已经触及到那一抹江南春雨里的素雅幽香。
      章培言站在断桥前略一沉吟,微微一笑,俯身不知从何处牵出一根缆绳,便见一条小船晃悠悠从柳荫里出来。许知奕跟在章培言身后上了船,见他只悠悠然坐在船舷打量自己,忙收敛了好奇,垂手道:“在下杨思易,不知瓷器作价几何,定如数赔偿。”
      “杨思易?”章培言莞尔,“你自觉可能赔偿得起?”
      “瓷器价值不菲,而在下家境贫寒,恐一时难以偿还。”许知奕顿了顿,低声道:“思易是杨家庶孙,父母早丧,如今依附族叔生活,故此事不欲家中知晓。先生放心,我定能设法偿还的。”
      许知奕低头盯着脚下的流水,摇曳的柳枝倒映在碧水中,又被雨点漾开。章培言的神情温和闲适,并无异样,他却不知为何,只觉这番谎话说得既难堪又辛苦。
      杨家是当地世家大族,枝蔓众多。这便勉强能解释许知奕为何贫寒窘迫却有此见识谈吐,而不欲家中知晓也就入情入理。章培言心下觉得有趣,面上却不显,温声问道:“你既是杨家子弟,想来也识诗书,我还要在新安城住一段时日,正缺一个书童,你便做我书童抵债如何?”
      许知奕微怔,抬头看向章培言,又撇过头去,眼底闪过一抹慌乱,惊喜与忐忑,犹豫道:“只怕难抵一二。”
      先生宽厚,却不是他籍以赖账的理由。
      “如何抵债我说了算。”章培言吩咐道:“撑船去对岸。”
      许知奕满肚子反驳哑在喉咙,犹豫片刻,到底顺从地拿起船桨。

      伴随着欸乃橹声响起的,是悠扬的笛声,悠然欢悦的江南小调隐含两分洒然旷达,一分故友重逢的欣喜。许知奕仰头,见杏花疏影里,一个青年正倚靠在茶寮二楼的栏杆上吹笛,青年不过二十出头,身着一件雪青色长衫,清俊洒脱,眉眼带笑。青年身后的竹几上置一小炉,炭火微红。
      章培言待他一曲终了,方举步走进茶寮。青年却已经坐回桌边,专注地泡起茶来。章培言在青年对面坐下,端起细瓷茶碗,浅饮一口,轻声笑道:“色如梨花,饮如嚼雪。仲安你这一手茶艺,倒是长进许多。”
      “师兄若喜欢,我这里还有。”顾随云见章培言喜欢,笑道。
      “不必。”章培言放下茶碗,淡淡道:“我出京时老师嘱咐我问你,每月两篇的笔记可还记得。”
      章培言说到此处,想起老师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叮嘱,不觉好笑。顾随云与他是同乡好友,是老师李相的关门弟子。对于这个小他六岁的师弟,章培言既恨其散漫不羁,又喜其真诚坦率。
      “记得,师兄可要看?”顾随云似是早有准备,从容应道。
      章培言不置可否的笑笑,旋即沉声道:“老师还说,你如今为政地方,切忌急躁二字,地方政事千头万绪,利益关系不比朝堂简单。上司不可不理,而下吏不可不治。民智不一,利益难均,遇事不得一味的书生意气。治民与治学不同,凡事多看多思。有不解处,可以去信问老师。”
      顾随云忙站起身,垂手肃声应了一声是,方笑着给师兄斟一杯茶,“师兄这次回乡休假,预备住多久?”
      “难得准假,总要到中秋之后。”章培言见顾随云面上不加掩饰的喜色,不禁笑道:“你近来可还会醉酒?”
      顾随云好酒,自言只凭风月佐酒便得一醉。当年同在京城时,章培言便时常在老师面前为小师弟打掩护,而顾随云也时常喝得醉醺醺的找不着回家的路,累得章培言顶着月色满大街找他,为这个也不知训过小师弟多少回。只因章培言饮不得酒,小师弟和他在一起时便只喝清茶,从不饮酒。
      顾随云神情一滞,转问道:“师兄什么时候竟有兴致收弟子了,这孩子看着便聪慧顽皮的很。”

      顾随云不认识许知奕,许知奕却知新安城的知县顾随云字仲安,乃是少年进士,李相门生。李相门生遍及天下,能得他青眼收为弟子的,却是少之又少。父亲当年侥幸能拜李相为座师,却终究因资质有限,遗憾地未能登堂入室。许知奕耳听章培言与顾随云的谈话,已经确定眼前的人便是新安城的知县,且不止是李相门生,更是李相弟子,不由多看了顾随云两眼。此刻听他顾左右而言他的问话,倒觉有趣,“在下杨思易,是先生新收的书童。”
      “师兄竟有收书童的兴致。”顾随云略一挑眉,懒洋洋的笑道:“小家伙,你家先生既严厉又无趣,不如……”他话到一半余光见师兄面色微沉,忙又赔笑,“怎么不见溪山?”
      “他另有事情。”章培言无奈的摇头笑叹,“你呀,改不了的散漫疏狂。”
      “师兄,从这河道驶出,便是新安江,这时节两岸菜花金灿一片,有一家酒……呃,食肆的鱼最是鲜美,佐以春韭芦蒿,陈酿米酒,对了,小家伙,你会喝酒吗?”顾随云已知久别重逢,师兄今日无论如何不至于生气,便笑嘻嘻地拍了许知奕的肩膀,“你家先生不喜欢饮酒,你便代他与我喝上两壶,走走,今儿我做东——师兄放心,米酒醉不了人!行行行,听师兄的,不喝酒,不喝酒!”
      三人摇着小船晃悠悠荡到了新安江上,这一段江水既窄且缓,雨幕里空荡安静,见不到两三条船,倒是野鸭浮在水面游得欢快,极目望去,远处青山,近处农田,间杂成片的金色菜花,疏旷宁静,不时的宛转鸟鸣带着春日里的勃勃生机。三人也不在意那蒙蒙细雨打湿衣襟,直游玩到日暮时分才尽兴而返。

      溪山见自家公子湿淋淋回来,沉着脸烧了热水又伺候章培言换了衣衫,又煮了一壶热热的姜茶,才汇报打听来的消息,“许家在新安城的确小有资产,乡下也有两三个农庄的出息,只是家中一个老太太带着两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打点产业总难周全,许纶在时还算官宦之家,这一走就难免人走茶凉。虽然如此,单纯供两个孩子读书却是没有问题的,只是许知奕顽劣,不喜读书只爱刀枪,又极是桀骜不孝,老太太被他气了几回,便索性不管了。”
      章培言若有所思地放下茶碗,“就这些?”
      “有传闻说许知奕的生母是商贾之女,没有老太太准许便进了门,生许知奕时老太太就做了一个噩梦……这次许纶遭劫,未必不是被许知奕克死的。”溪山说到此处,见章培言沉下脸,声音不由低下,“都说许知奕顽劣不孝,可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衣食难周总是实情,何况老太太但凡有半点怜爱之意……”
      溪山还待再说,章培言抬手制止他再说下去,淡淡吩咐道:“你明早再去买些老姜,熬一壶姜茶。”
      溪山一怔,垂手应是。

      许知奕就此在章培言身侧伺候笔墨,抢着揽下所有的家务。天气好时,章培言便和顾随云携手游山,许知奕随侍左右,获益良多。
      转眼已至春暮,这日天气难得晴好,章培言便哪里也没有去,搬了书卷摊晒在院中的竹床上,自沏了一盏茶站在窗前桌边提笔作画,许知奕在旁研墨。
      章培言勾画出山石轮廓,余光见许知奕拿着墨条怔怔发呆,放笔笑道:“怎么,又想去爬山了?”
      相处近两个月,章培言倒也知道这小子是个脱跳的,只是在他面前多少有所顾忌。章培言持己甚严,待他人却宽厚,两月来对许知奕默察的时候多,拘管的时候少。见他无心研墨,只当他见天气好在家里呆不住。
      许知奕正在沉思,闻言猛地回过神,见先生看向自己,忍不住眼中一酸,又强笑了摇摇头,低头研墨。
      他跟在先生身边做书童,一怕暴露身份,二也怕得意忘形逾越了一个书童的本分,故而收敛心性,处处谨慎。只是相处得久了,先生又宽厚,难□□露少年心性,先生却毫不介意,处处纵容。
      面对父亲的生前故友,许知奕不自觉的生出两分依恋不舍来。只是这些心思他只敢深埋在心底,不肯吐露半分。许知奕研墨的手不知不觉又停下来,想起昨晚偷听到的祖母与大哥的对话。
      自从上次端砚之事后,他与大哥见面说话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他却没有想到,当祖母提出将他送往乡下农庄的时候大哥会赞成。大哥素来孝顺,或者只是不敢忤逆祖母吧?
      将不成器的庶子送去农庄看守家财,修身养性,既全了家声,又省了麻烦,正是一举两得。只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被遗弃在那样一个连枝笔都没有的偏僻农庄里,他不甘心顶着这样的名声蜷缩在大哥的阴影里一生碌碌,不甘心这种对命运无能为力的无措恐慌。
      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的倔强,若能忍一时之气,在祖母大哥面前乖顺一些,是否就不至于有今日了?许知奕旋即自嘲一笑,厌恶就是厌恶,无论他做什么,在祖母眼里都只会是多余的,这一天,恐怕迟早要来的吧?

      “想不想吃杨梅?”沉静的声音再次打断许知奕的深思,章培言漫步走到院子里,也不看跟在身后的许知奕,将竹床上的书一卷卷收好,随意坐下,“多买些来,洗净了加两勺蜂蜜放在井水中湃凉,溪山也爱吃这个。”
      探究的目光落在许知奕身上,又不着痕迹的移开,章培言坐在春日的阳光里,连衣角都带了温和的暖意,慵懒而闲适。许知奕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我听说明儿杨家举办诗会,想来十分热闹,不知先生可有兴趣?”
      许知奕说完便觉唐突了,先生自来新安城除去与顾随云结伴游玩,向来是独来独往的自在,又怎会有兴致与这些良莠不齐的士子周旋?只是……许知奕捏紧衣角,看向章培言,面上是恰到好处的好奇,“此番杨家诗会,只怕左近的士子都会来呢。”
      他知道先生最恨自作聪明的耍心机,却又不得不出此下策。
      此计若成,或者可以留在新安城甚而光明正大的附学读书,若不成……也不会比现在更加糟糕了。只是无论成败,他与先生的缘分,都该尽了吧?
      章培言取出一个小银角递给少年,指尖触及少年冰冷潮湿的掌心,他直视眼前的孩子,却没能从少年的表情中看出一丝端倪。章培言微微一笑,“既如此,我们便去凑个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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