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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拜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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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闹顽劣,我家法严厉。”章培言探究地看着许知奕,沉吟片刻,忽而微微一笑,“怎么,奕儿也有害怕的时候?”
胡闹顽劣,家法严厉?饶是许知奕满心的委屈,自怜,担忧,庆幸,也不由一怔,唇角微扬。他随侍先生身边数十日,先生平日温和洒然如霁月朗玉,纵偶有教诲亦是循循善诱令人如沐春风,笃己甚严而待人宽厚。他鲜少有见先生沉下脸的时候,更枉论苛刻严厉了。
“怎么可能。”许知奕私心腹诽,不小心嘟囔出声,忙又惊觉了补救道:“我怎会害怕。”
“你大可一试。”章培言淡淡道。
不辨喜怒的声音令许知奕无端觉得有些心虚,这才想起自己为应对祖母兄长所做的种种欺瞒利用之事,念及先生竟可了如指掌且冷眼旁观,生出敬畏之心。他忐忑地偷眼看向章培言,又快速收回目光,咬唇沉思半晌,正色躬身道:“许知奕承蒙先生青眼垂怜,不胜感激。”
“知奕年少顽劣,资质驽钝,蒙先生不弃,念故人之情指点教诲,何其有幸。先生家世清贵,人品学识俱重,而小子出身落魄,自作聪明,不敢拜于先生门下。他日倘或侥幸金榜题名,定当登门拜谢,执弟子礼以敬先生。”
章培言没料到这少年还有这般心志。他的父亲是状元出身,他的老师是当朝宰辅,作为他的弟子,从他这里不止能得到良好的教诲,更有优质的人脉,足够高的起点和平台。而听许知奕所言,这少年不止对此看得分明,更不愿就此倚仗故人之情顺势攀附,只是——
“奕儿,你便如此妄自菲薄?”
“哪有,我只是害怕先生家法罢了。”许知奕迫不及待的辩驳掩饰道,话一出口方觉愚蠢至极,余光见先生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恨不能钻进地下就此消失。
“溪山。”章培言吩咐道:“你去置办登门许家的礼品,剩下的我自己收拾便好。”
“令尊与我有故交,我既来新安,总需过门一拜,至于你的事情,不过举手之劳。”章培言不复多言,温声道:“拜师一事,你既有顾虑,章某亦不强求。”
章培言说着,施施然走进书房整理溪山收拾到一半的行李,溪山淡淡看许知奕一眼,也不待他打招呼,兀自出门。小院中只余许知奕一人独立,进退无措。
许知奕呆呆站立,目光随着蝴蝶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又随着飘落的花瓣落在遍生青苔的石阶上,他百无聊赖地席地而坐,余光却是看向书房。
不知过去多久,许知奕起身将银耳百合从泥炉上移下,专心致志地煮起泡茶的水来,茶水初沸,倾之青瓷碗中,碧莹一片。许知奕专心致志地洗茶泡茶,心中渐渐沉定。
幽香盈怀,许知奕端起茶碗,恭恭敬敬地跪在书房前,朗声道:“请先生用茶!”
章培言小心翼翼地将一幅画卷起,恍若未闻。许知奕静静跪着,直到手中茶碗渐温,方起身重又沏了一杯,仍旧恭敬地捧茶而跪,安静不语。
不知过去多久,章培言站在许知奕身前,负手轻笑,“弟子茶?”
“你决定了?”
许知奕俯首道:“请先生用茶!”
章培言沉声问道:“你可知错?”
“我自作聪明,利用欺瞒先生。”许知奕不假思索的应道,他明知故犯,计划时想得周全洒脱,本当从此与先生再无交集,不料如今情势急转,自己有幸拜师,不由心中忐忑。
“许知业是你兄长,许家如今只有你兄弟二人,长兄如父,他为何会如此待你?”章培言缓缓问道,“奕儿,你可知错?”
许知奕微怔,不服气地扯了扯唇角,低头不语。
若他肯伏低做小,谨慎恭敬,也未必会走到今天,可是,凭什么?!
见许知奕眼角都带了不服不忿,章培言厉声喝问,“事祖母孝顺无尤,事兄如父,恭谨尊重,委屈你了?!”
若在平时遭此训斥,许知奕定要辩驳的,如今面对先生,他却不知为何心怯了。再觉委屈,也知先生所言是正理,何况自己有错在先,他唯恐惹恼了先生,便低低道:“奕儿不敢,奕儿知错。”
章培言见许知奕如此,倒也微微恻然。
他是见过许知奕曾经何等的无法无天的,被父母宠坏的孩子多半胆大妄为,放肆任性。而许多不得宠爱的孩子,出身卑微的庶子,寄人篱下的学徒,哪一个不是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纵没有被生活磋磨得唯唯诺诺,也不得不弯腰低头,谨小慎微。
这个孩子一朝变故,遭此冷遇,却依旧不肯折腰半分。再恼他的不懂事,再气他的放肆妄为,也毕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许知奕觑着先生神色微霁,暗自舒一口气,果然见先生端起茶碗,忙俯身拜倒,认认真真叩了三个头,耳边听先生道起,这才站起身,却因为跪得久了,腿脚发麻,一个踉跄重又倒地。只是他腿脚虽则酸麻难忍,眼底却不自觉带出笑意。
章培言直待许知奕站得直了,方放下茶碗,吩咐道,“收拾一下,随我去许府。”见小家伙才扬起的眉眼又低沉下来,淡淡道,“令尊仁厚恭孝,不应有妄为不孝之子。”
章培言的话并不重,却字字打在许知奕心上。他沉默良久,轻声,“先生放心。”
章培言依足了礼数登门拜访,王氏知晓章培言身份,虽则冷淡,倒也客气。只是看向许知奕的目光复杂万分,不甘,不解,厌恶,不屑的同时竟隐隐夹杂了一丝期许。
许知奕低眉顺目,礼数周全,恭谨得无可挑剔。王氏扭头看向长孙业儿,几番欲言又止,终究忍住了。暗叹一声,少不得拿出威严叮嘱许知奕要敬爱兄长,互相扶持,振作家声,许知奕也都一一应是。
章培言要带许知奕在身边,王氏虽不心喜,到底觉得开罪章培言有害无利,便眼不见心不烦的应允了。
既无不舍,也无依别。许知奕随意收拾了两件旧衣衫,抱上父亲留下的藤箱,犹豫一下,又将门后的木剑别在腰间,向院外走去。走出两步便见大哥立在月亮门边,不由轻怔。
许知奕立在庭中,看着一身簇新绸衫两手空空的大哥,又扭头看一眼简陋的卧房,自嘲的一笑,向大哥走去。许知业见小弟携了一个粗布包裹向自己走来,念及过去种种,又想小弟如今拜得名师,即将离家,不知怎的生出两分心慌,强自镇定道:“奕儿!”
“多谢大哥来送我。”许知奕站在大哥身前,沉默片刻,将手中的藤箱递给大哥,“这是父亲遗物,望大哥妥善保管。”
藤箱中皆是父亲的读书笔记,于学问长进大有裨益。自己追随先生左右,时时可以聆听教诲,大哥却不同。难得大哥肯来相送,只盼大哥能够从中受益。许知奕不舍地摩挲着光滑的藤箱,念及大半年来全凭父亲手书安慰相伴,不由黯然。
许知业不意小弟如此,他狐疑地看小弟一眼,接过藤箱打开,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摞一摞笔记,随意翻开一本,父亲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许知业一阵恍惚。
他幼年丧母,后父亲纳了林氏,生了小弟奕儿,祖母唯恐他会受委屈,强行将他带在身边抚养,而父亲常年奔波任上,一年中聆听父亲教诲的时日屈指可数。只记得与祖母的期许厚望不同,父亲从不强求于他,在难得相聚的时日里,总是温和慈爱多过严厉苛求。
后来随着小弟奕儿逐渐长大,聪慧明敏,过目不忘,父亲看向小弟的目光都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宠溺欣喜,对奕儿似乎有着对他这个许家嫡长子都不曾有过的期许。也便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嫉妒小弟奕儿的吧?
凭什么奕儿会那般聪敏,凭什么奕儿能够常伴父亲左右,凭什么奕儿那样顽皮肆意依然能得父亲欢心?凭什么分明他才是许家顶门立户的长子,许家的未来,却从未被父亲苛求过分毫?
从不甘到嫉妒,从嫉妒到厌恶,当他得知父亲路遇匪徒,唯独小弟奕儿在父亲的全力保护下独存时,心中甚至隐隐有了一丝愤然。所以他明知祖母的种种厌恶刁难,明知手足兄弟血脉至亲,却都不理不问。
大半年来桩桩件件,他总觉是奕儿任性倔强,咎由自取,只是,只是……
许知奕静候片刻,见大哥沉默,笑了笑,“大哥保重。”说罢便大步向外走去,眼见府门在望,身后传来大哥匆忙的脚步声,“奕儿!”
许知奕停下脚步,听大哥道:“出门在外,记得按时吃饭。既有幸拜师,需牢记恭谨二字,不可任性使气。大哥……盼你他日能金榜题名,光耀门楣,不负父亲期许。”
叮嘱的话没有往日高高在上的敷衍,而是字字真诚,隐含关切。许知奕胸中莫名一酸,却又眨了眨眼,转身微笑,“多谢大哥。”
轻松的神情带了两分洒然,许知奕唇角微扬,背着小小的粗布包裹快步走出府门,见先生带着溪山在等自己,仰头唤道:“先生。”
“还算老实。”章培言的目光落在许知奕腰间木剑上,失笑,“走吧,今晚想吃什么,让你师叔请客。”
“先生……”见先生不提欺瞒之事,许知奕心中忐忑,几欲开口又恐贸然。
章培言见状,故作不知,悠悠然领着弟子随从向顾随云宅中走去,途径酒铺又拎了一坛桂花酒,一坛百泉春,似有临别小酌之意。
许知奕乖觉地一手一坛酒,亦步亦趋跟在先生身后。